“医生?”
那个轻柔的声音再一次传入赫洛耳中。学者瞬间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惊醒,身下传来一阵令人烦躁的木结构相互摩擦的吱吖声。 随着他猛然起身的动作,睁开的双眼里,带着霉斑的暗沉的木质天花板急速晃动,路过一片灰暗的晨光,最终定格在了正对面的老旧木门上。 木门一旁的墙上挂着一顶黑色的无檐帽,吸引了他的目光往左转去,路过一只同样暗沉的衣柜、一只简陋的书架、窗户边的写字台与椅子、写字台上带着露珠的一束鲜明的蓝花…… 然后是床边伫立的小个子女孩。 她的年纪不大,尚未到萌发花蕾的年纪,身上穿着轻飘飘的短袖连衣裙,亚麻色的长发未经打理地披在肩头,一双充满灵气的湛蓝色眼睛正望着赫洛,恰似学者余光中所见的写字台上那束新鲜的飞燕草。 脑海中混乱的记忆,让赫洛此刻依附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早对着眼前的女孩做出了回应: “早上好,妮嘉。是急诊吗?” “是的,医生。有一个病人昨晚来过,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他有些发烧,当时艾比娜医生给他开了点退烧药……但现在似乎情况变得更糟了。”被叫做妮嘉的女孩如此回应道,一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 “对了,今天早上我看见街上有卖飞燕草的,这花在我们这儿很少见,就给您带了一束。” 她是指写字台上那束。 赫洛此刻总算大致是理解了自己的现状:他或许被拉进了某人的梦,某人的记忆中——这儿是铁棘帝国东伊姆特兰省的雪融港,据说因为是地处北陆的帝国每年最早开始融雪的城市而得名;眼下他扮演着这座港口城市里一家小有名气的诊所的主治医生。 而眼前的妮嘉,是他一时兴起救下的一例病人。女孩是个孤儿——毕竟即使学者们以理术描绘出多么美好的梦想,为帝国带来了日夜轰鸣的蒸汽机关,也没法消灭大多数人的困境。 这个俨然就是失踪的伊璐琪·凯斯帕翻版的小女孩儿,就这样成了诊所里的学徒,且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履行着医生给她上的第一课:保持卫生——她本人的,以及整个诊所的。 也许是被称作“共梦”的现象——赫洛如此思索着,身体已经自觉地迅速穿戴整齐,随着女孩儿的脚步匆匆地离开房间。 临走时,他没忘了把那束飞燕草插进写字台上的玻璃瓶里。 …… 作为人类最直接触碰自己的潜意识——亦即混沌意识的手段,梦向来是神秘学与超凡学关注的重点课题。 但随着学术之城理术院的学者们单方面认定了它的本质——亦即“大脑作为思考中枢的常时放电现象”——外加超凡存在们早已知晓并不存在什么准确预知未来的方法,如今鲜有人会在乎一场梦的背后到底有何意义。 不过赫洛倒是很清楚,虽然对于梦的成因与原理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它们时常会像趋光的飞虫一般,产生某种指向性。 例如,曾经有人在睡梦中,受到大量趁夜色奔逃的小动物们的集体混沌意识的牵引,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于是第二天他带着家人逃离了居住的地方,果不其然,当地发生了剧烈的地震。 而眼下,赫洛猜想,冰层之下存在某个光源一般的混沌意识集群,所以彼此分离的他们,如今恐怕才产生了“共梦”的现象,同时出现在一个梦中。 但这绝非伊璐琪·凯斯帕的记忆。 即使没有深入了解过她的过去,赫洛也从这段旅途中的相处中大概知晓女孩过去主要活动在拉普兰一带,和海边的东伊姆特兰省,相隔了一个小乞丐绝对无法跨越的距离。 如此思索着,赫洛感觉到这具梦中的身体踩上了某种软塌塌的东西。 他这时才注意到周围漂浮着的湿热空气。它们像是某种恶意化身的湿哒哒的舌头,不厌其烦地舔舐着他的皮肤,将黏糊糊的口水不断刷在他的身上。 令人讨厌的天气。 赫洛的视野随着下移,划过女孩的倩影,自女孩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收束,然后看见了自己深棕色的靴尖,以及靴尖下一只半睁着眼睛、似乎刚刚死去不久的老鼠。 他本想一脚将它踢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弯下腰去,用皮手套严密包覆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掐住了死老鼠的尾巴,皱着眉头端详了半晌。 “怎么了,医生?” 妮嘉的疑惑声自前方传来。 “这个。”赫洛对着妮嘉摇晃了一下手里拎着的小小尸体。 “呃,这可真恶心。”女孩蹙紧眉头以示她的厌恶,“医生,就算戴着手套,也最好别直接上手拿……” “你确定有好好打扫卫生吗?”赫洛一边随口问道,一边将那只嘴角还带着凝固血液的死老鼠扔进了垃圾桶里。 “司掌冰雪与梦境的神王米娅妲在上,”妮嘉听见他的质疑,不由分说地举起了一只手开始发誓;只是赫洛看得出女孩的话里其实没有太多底气。“这绝对是意外。过去您一直都对我的工作很满意的……” “对吧?”她见赫洛沉默着,双眼低垂着思索,又迟疑地补上一句。 “下次记得多检查一下。”赫洛思来想去,也对梦境的来源没有半点头绪;假若是与小丽莎那时一样的空间,他还能倚靠手里的枪来做些什么;但如今他连身份都产生了变化,想要从中脱身,恐怕只有找寻戳破梦境的关键。 “无论是做医生还是做学者,细心都总是个必备的好习惯。” …… 推开了急诊病房的房门,一名矮小但身材粗壮的男人躺在冰冷的铁床上。他的呼吸声沉重得像是一口老化的蒸汽锅炉,不断拧着自己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挣扎着。在听到房门推开的一瞬间他转过头来,用充血的眼睛盯着赫洛与妮嘉。在一旁的是病人的妻子,她焦急不安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不断轻轻拍打丈夫的身体。 他们并非生活在处处便利的学术之城,也非幔层界里那些自视甚高的超凡种,只是壤层界里真正平凡又普通的人;如今伟主埃洛希姆收敛了祂的大半羽翼,这些人面对此情此景,能够期待的也只有医生而已。 除了呼吸声和窗外工作日不可避免的人声与机械声外,赫洛似乎又听到了吱吱叫的老鼠声,他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了房间的角落,但这似乎只是某种错觉而已。 一旁,妮嘉已经熟稔地递上了纸质的病历。 “施密特先生。”赫洛一面看着病历一面望向眼前的病人,“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身体里有火在烧……”男人说着,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开始呻吟起来。 赫洛从妮嘉手里接过女孩准备好的、用开水煮过的厚布片蒙住了口鼻。布片上边洒了些药酒,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施密特的嘴里散发着某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的脸色铁青,嘴唇呈现出一种油腻的蜡黄,而且更靠近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不断流着眼泪的的眼球突出,似乎随时都会爆出一般。 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他的颈部。肿大的淋巴结让他的喉咙像老鼠咀嚼食物时的嘴巴那样向外鼓起,粘稠的黄色液体不断自臃肿处渗出,散发着某种让人联想到死亡的恶臭。 赫洛伸手掀开他的衣服,大量密集的斑点遍布在他的身体上,如同拼到一半的拼图一般,而完成的奖励就是这个可怜男人的生命;紫黑色的淤痕游弋在肌肤之下,赫洛很清楚那是内出血的特征。 他伸手稍稍触碰,尚未用力便使得病人又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与此同时,自指尖传来的触感让赫洛误以为自己戳上了一只烧得正开的茶壶。 曾经在双头蛇学派受验过的赫洛已经无需再进一步检查,他很肯定眼前这人患了鼠疫。 关于鼠疫的恐怖传说有很多。在尼希林远古诸神尚未被世界所遗忘之前,鎏金纪元的人们认为它是司掌死亡的主宰德纳赫的化身。 传说生灵们被创造之初是没有死亡这一概念的;但它们无休止的繁衍与争斗让诸神厌烦,于是尼希林远古诸神各自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创造了司掌死亡的主宰德纳赫。祂有无数眼睛与无数手臂,能够让死者皆被染上悼亡的黑紫色的鼠疫,就是其中的一支。 而在新生的双界中,尼希林远古诸神早已被视为并不存在;人们在教会的宣讲中早已认知到,死亡也是埃洛希姆司掌的“生命”的一部分。 还有一个最有意思的故事就来自铁棘帝国。 人们传说,在很久以前某次鼠疫爆发时,在帝国各处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小男孩拿着一杆耙子,而小女孩则拿着一柄扫帚。 他们每到一户人家门前,如果是小男孩用耙子在那户人家门口锄几下,那么这户人家就会死一大半的人;如果是小女孩用扫帚在那户人家门口扫一扫,那么这户人家的所有人都会死光。 这个可怕的传说随着疫病走遍了半个铁棘帝国,直到得益于学术之城派来的学者们施以援手,以及帝国寒冷的气候阻断了疫病的流行方才告一段落。学者们事后呈递的报告上称,经过他们修改,在传说的最后,小男孩与小女孩告诉人们:唯有勤翻土地,保持清洁与卫生,疫病才能够被人们战胜。 然而以上所有的传说恐怕都无法慰藉眼前病人的痛苦。赫洛一边飞速地思索着,一边向妮嘉下达了一项项指示。女孩虽然瘦小又过分年轻,但意外地干脆利落,将他的指令一一执行到位。 不久,施密特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他不断地仰着脖子,似是要把自己的脖子拉长以给那些肿块以更充足的空间;但很快,男人又一次筋疲力尽,开始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呼吸变得短促且毫无规律可言,连最开始的呻吟声都发不出来了。 “现在怎么办?医生?”无助的声音嗫嚅着在赫洛耳边响起。是那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妻子。 而赫洛只是摇了摇头。 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盯着他,身子摇晃了两下,然后她舒展眉毛,露出一个难看的谄媚的笑容。 “抱、抱歉……我,我没搞懂您的意思……” 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所措地在身侧摩擦,一会儿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一会儿又揪紧了胸口满是油污的衣裳。 “他死了。”赫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有再继续看向她。 …… 梦境里的天气确实很糟。浓密阴沉的云遮盖住了夕阳落日的余晖,伴随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浓雾弥漫,整个街道被笼罩在一种死气沉沉的铁灰色当中。细密的水珠在窗户上如一只只小鼠般乱窜,教人看了莫名的心烦。 写字台上,那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飞燕草变得蔫吧吧的,蓝紫色的花瓣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兼职临时医生的学者借着最后一道暮光确认了自己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便走出了房间。 “要出门吗,医生?” 就在赫洛走到大门口拿起雨伞的同时,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学者回头看去,妮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忧郁的光采。女孩儿倚着客厅与厨房的墙面拐角,双唇紧抿。 “嗯。很快回来。”赫洛应了一声,就旋开了大门,撑开了伞。 街上的行人肉眼可见的稀少。赫洛快步走在濛濛细雨中,某种腐臭的气味溶化在雨雾里,粘附在他的脸上,身上,靴子上,在他身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网。 他已经将自己在梦中的见闻与思考逐一记录了下来,用墨笔书写了许多份,安插在了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以及他自己的皮肤上。 他要试试对着这片梦境提交自己的第一份解答。 赫洛借着身体原本主人的记忆穿过雨雾中的大街小巷,向着城外走去。一开始,汽灯那雾蒙蒙的光线还环绕着他;渐渐地,只有两侧房屋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他脸上留下一瞬的投影;最终,不知走了多久,他完全步入一片潮湿闷热的黑暗。 郊外的小山丘与树木影影绰绰,脚下的道路变成了泥泞的土壤与倒伏的野草。赫洛不断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拦在了他的眼前。 或许是偶然路过的行人。他如此想着,就要抬起脚。 但下一刻,他却摔倒在泥泞里。 黄泥与雨水带着腥臭的味道灌入口鼻,让他痛苦地咳喘起来。学者艰难地往后看去,才发觉自己的一条腿已经不见了。 他又看向那个伫立在他前方的人影。这时,他才察觉,沿途他所看见的所有黑影,无一不是由一只只硕鼠组成。 那些老鼠吱吱地叫着冲向他。他刚想说些什么,一只老鼠就一马当先撞进了他的嘴巴。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赫洛知道那个人影为何有点眼熟了。 是艾斯库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