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
寒山,破庙。 夜色深沉,十三岁的牧归云全身无力地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恍恍惚惚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奋力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看到一团篝火的影子,火堆旁影影绰绰坐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像是说书先生,那老先生将手中云板一拍,正自慨叹:“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奈何长生难求,仙踪也是难见呐。” 他叹息悠悠,惹来听众三五回应。 “仙踪便是见了又如何?仙人又不给我肉饼子吃。这草根树皮,吃得某家脸都绿了!” “天上发大水,仙人也不管。仙人连发大水都不管,还会管咱长生吗?” “丛先生,换一个,换一个故事讲啊。” 嘈杂的声音吵得牧归云脑袋嗡嗡的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成了一只游离在天外的幽魂。 他只能奋力搜刮脑海中贫瘠的记忆,也好明辨此刻处境。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不是,倒在逃荒的路上吗? 记忆回笼,牧归云强忍住全身的疼痛,脑子里先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大虞仙朝,仙历四万八千年! 一个令人震撼的年份,仙朝岁月之长,甚至长过沧海桑田。 是的,这里是大虞仙朝,仙朝之下,又有诸侯国不知其数,更有一座座仙门林立于世外,俯瞰人间。 但这些,于世上大多数凡人而言,又分明并没有什么关系。 牧归云就是这亿万万凡人中的一个,他出身在黎国槐安郡一座名叫四方县的小城中。 小时读过半年书,识得几个字,长大些以后便被父母托关系送到一家造纸坊做学徒帮工。 家里老爹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老娘做些浆洗活计补贴家用。日子虽不富足,但平凡中也恍惚透着希望。 直到那一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水患从天而降,水势之烈直如天河崩塌,轰轰烈烈地冲垮了整座四方城。 城中之人绝大多数都没反应过来,便被巨浪拍击而亡。 牧归云痛苦地用手抵住头,一时脑海中似乎是响起了无穷的哭喊声。 “大水来了……” “救命!快跑!” “啊——” “爹!娘!不要,你们不要死……” “花儿!” “阿兄——” 砰! 那是房屋倒塌的声音,继而横梁砸下,有刺目的鲜血在水中化开。 水声轰鸣,少年牧归云分外幸运些。他被一道巨浪冲起,落下后竟抱住了半块门板。 门板载着他在滔滔浊浪中沉浮,越过了在水中毁灭的城镇,冲过了变成汪洋的村寨。 直到不知多久过后,大水退去,牧归云被冲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头山边,才惊觉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水患中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游目四顾,天地苍茫,却是又生悲凉。 没奈何寻了一条路走,走了大半日又见到一座被水冲毁的破城,遇到寥寥几个幸存者。互相询问过后才知,原来那大水不仅是冲毁了四方城,连带与四方城相隔百里的静远城也被冲毁了。 不敢想这场大水的波及范围究竟有多广,只知大水之下十室九空,人命危若累卵,贱如草芥。 此后就是逃荒,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逃荒。 潮湿的土地渐渐干涸了,仅存的草木凋枯稀疏。 一日、两日、十日、十五日…… 期间,他看尽了人世间的种种惨状。 抢夺食物、争夺资源、亲人反目、恩人成仇,种种种种,这些都还不止。 更可怖的是,人相食! 大灾之下,人心似魔。 十三岁的牧归云一路艰辛,最终在这个黄昏,踉跄走入古道寒山边的一座破庙中,一头栽倒。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甚至以为自己死了。 险死之前,他耳边像是朦胧响起了什么声音。 是什么? 他听不清,只知道模模糊糊,腔调滞涩,似乎是什么【成就】? 头疼欲裂,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生长。 牧归云努力追寻,却又实在难寻根源。 此刻醒来,发现自己原来没死,说实话他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惊喜。 头还是很痛,胃里面空荡荡的,火烧火燎。 但残酷的逃荒经历,已经使牧归云养成了一种活着就要保持警惕的习惯。 他蜷缩在原地,悄悄抬眼观察四周环境。 天黑了,夕阳早已被夜色吞没。破庙中篝火还在燃烧,间或有噼啪声响起。 说书人云板一拍,“嘿”声道:“话说这玉素仙姑不过是与一凡间书生相恋而已,她自愿舍去千年修行也要与凡人相守百年,又干那慎武司什么事呢? 偏那慎武司主持瀚海禅师不依不饶,非要拆散这对鸳侣,还羁押了仙姑的凡人丈夫要将他押入净庭山面壁百年。 惹得玉素仙姑一怒之下掀起滔天巨浪,水淹净庭山,九百里槐安郡一日之间竟有大半化为泽国。” 说书人一时摇头一时又问:“诸位评评理,你们说这瀚海禅师是不是闲得慌?多管闲事,尽惹风波?” 原来他讲了一个凡人与妖仙相恋的故事,故事凄婉动人。人仙之间破灭世俗、坚贞不屈的爱情更是令听者无不动容。 当下,围在火堆旁的几道人影就连忙说话了,语气都还带着几分愤慨。 “是有些没道理,仙姑要嫁人,书生要娶妻,那都是人自家的事情,又怎么就碍着旁人了?” “拆人姻缘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啊,这可真是……” “哎哟!”却忽地有人一拍大腿,反问,“丛先生,你方才说的故事里,玉素仙姑一怒之下掀起巨浪,不但淹了净庭山,还淹了槐安郡。这、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对不对?” 那人的声调里逐渐带了颤音,而每一个颤动又都颤进了在场所有人心里。 包括牧归云,听着故事里的惊涛骇浪,他心中也同样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说书人只将云板一拍,轻捋胡须道:“是啊,要不然槐安郡怎么会突发大水呢?呵呵呵……” 这说书人竟然笑了起来。 牧归云只觉笑声刺耳,胸中似乎是闯进了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滚煎熬。 火堆旁围坐的几人脸上也都是震惊愤慨。 除去说书人,火堆旁另还有四人围坐。 四人形貌都很落魄,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身上脏污连片,分明也都是灾民模样。 但其中有一人骨架分外高大些,他生着乱糟糟的络腮胡,腰悬一把杀猪刀。牧归云瞧着,只觉得他似是有些眼熟。 说书人还在低沉发笑,腰悬杀猪刀的虬髯大汉却眼睛逐渐赤红。 “这大水,原来竟不是天灾么?”大汉喃喃一声。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声音从低到高,忽听砰一声,大汉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拍身旁地面,起身愤怒道:“不,是仙祸!” 他嘶哑的声音高高扬起,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杀猪刀挂在腰带上瓮瓮震动。 忽地,漆黑庙外吹来寒风,说书人停止了发笑。 庙中篝火倏然长高三尺,火舌猛地从大汉脸上燎过,扑得他连忙仰头后退。 “呼呼呼——” 大汉急促呼吸,胸膛里好似鼓了个风箱。 说书人看着他,他也看着说书人,赤红的眼睛与黧黑的眼睛四目相对。 说书人幽幽道:“怎么能叫仙祸呢?仙姑也只是想救自己的丈夫啊,她有什么错?” 这话一出,大汉猛地将手摸在腰间刀上,手上青筋鼓起:“你、你……” 但他终究没有出刀劈向老人,只是将目光豁然转向庙外漆黑无边的世界,声音沉重又尖锐:“她没有错?她要成全自己情比金坚,就水淹槐安郡。那我们呢?我们呢?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大汉将另一只手捶在自己胸膛上:“某家孙屠户,祖传杀猪匠,打小操持,杀猪宰羊至今数千余。自知手上冤孽重,怕不能有善终。 便日行一善,或赠乞儿吃食,或喂养城中猫犬,不求自身福缘,只求家中妻女能平安康泰。可是这贼老天……不,那贼仙姑,她抬抬手,一场大水就冲毁我的家。” 说到这里,他哽咽着,终于呐喊出声:“天也,你睁开眼睛看看,世上焉能有如此厚颜无耻,毁城灭国之仙!啊——” 轰! 呐喊声未绝,庙外却忽然亮起一道紫光霹雳。 轰隆隆,风随雷动,雨随风来。 而破庙中,方才还怒指黑天的孙屠户却是忽然惨叫一声。 一道惊雷,穿透了破庙屋顶上的孔洞,正正好劈在孙屠户头顶。劈得他浑身焦黑,腰间屠刀电光直冒。 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雨。 破庙外在下大雨,破庙内则在下小雨。 劈里啪啦雨点打下,浇得庙中篝火又矮三寸。 孙屠户好似是成了个焦炭雕塑,维持着手摸屠刀,仰首问天的姿势站在当下,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围坐在火堆边的其余几人不由全数噤声,身躯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蜷缩在角落里的牧归云也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厚重的巨石,火烧坚石,滚烫沉重。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孙屠户,果然是他从前的旧相识。 同在四方县城居住,孙屠户是东市菜场为数不多的屠户之一。 小时候,在牧归云还未去造纸坊做学徒帮工的时候,母亲魏芸曾带着小小的他去孙屠户摊位前买过肉。 孙屠户见他年小,偶尔会多搭一两根肉骨头、或是下水之类的东西给他。 后来牧归云年纪渐长,极少再被母亲带去菜场,慢慢也就忘记了孙屠户的模样。 此刻再见这位故人,却不料是在如此情境之下。 那大汉身如焦炭,仰首望天。 天却始终被隔绝在破败的屋顶之外,人间之人,见不到天之高。 忽然,牧归云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出了什么问题。 恍惚间,他竟然看到了孙屠户身上似是有一缕缕烟气在飘摇晃动。 那烟气灰白中隐隐现出斑斓的暗红色光点,忽地凝成一线,投向了坐在火堆旁的说书人! 说书人则陶醉地微阖双目,轻轻张口,将那烟气尽数吸入。 牧归云顿生悚然之感,这是个什么情况? 再看火堆旁坐着的另外三人,只见三人互相对视,脸上的惊骇神情犹未褪去。同时,在他们头顶也有灰白烟气在飘向说书人。 但他们……好像相互间并没有看到对方头顶上的烟气。 庙外风声仍在呼啸,雨声密如滚珠。 这庙内的世界,一时间却荒谬得好似一出扭曲的皮影戏。 说书人,丛先生,真的只是说书人吗? 牧归云心中方自有此疑问,蓦地他心神微动,眼睛一抬看向自己头顶。 然后他就看到了,原来就在他自己头顶也同样是有灰白烟气飘出! 牧归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看到烟气飘向了说书人,说书人嘴角含笑。 牧归云顿觉得后颈寒毛倒竖,他人虽缩在墙角,却又仿佛是被曝露于风雪中。 忽地,庙外大雨穿过破败的屋顶,化成细碎水珠拍打在燃烧的篝火之上。 滋啦一声,火势大力摇晃,说书人睁开了眼睛。 这老先生豁地往火堆中丢入了几根柴,一边将目光转向蜷缩在破庙角落的牧归云。 “呵!”说书人笑了声,道,“小兄弟,你醒了啊。方才的故事你也听到了罢?要不然你来评评理,玉素仙姑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