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角落里，牧归云身躯微僵。
“我、我……”他在蜷缩中抬起头，声音不自觉颤抖。 他年少遭变，本以为在种种磨难下自己早就置生死与度外了，但此刻被说书人看似温和的眼睛盯着，他却仍然不由自主感到恐惧与骇怕。 这不仅仅是人类畏惧死亡的本能在作祟，更是世间一切智慧生灵对于神秘与未知的天性惧怕。 “我不能……”牧归云将牙咬住，少年的脸上尽是倔强。 “你不能什么？”说书人语气亲和又步步紧逼，“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过是评个理而已，有什么难的？你照实说就是了。便比如这位——” 他将视线飘向焦炭雕塑一般的孙屠户，叹息说：“你瞧，这位说错了，他就被雷劈了。而老朽身旁这三位……三位也请评评理，你们说玉素仙姑是对了还是错了？” 说书人又问火堆旁抖如筛糠的其余三人。 三人牙齿俱都咬得咯咯响，青黄寡瘦的脸上或是眼睛瞪大，或是筋肉凸起。 玉素仙姑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对于深受水患之害的无辜灾民而言，还用问吗？ 但是，有了孙屠户的前车之鉴，谁又敢再如他那般斩钉截铁地说一句仙姑错了？ “她、她……”终于，三人中有一人大喊，“仙姑没错，她老人家没错啊！” 喊话者像是豁出了全身的力气，他旁边紧接着就响起了崩溃的哭声。 三人中有一人边哭边说：“是、是的，仙姑她老人家没错。错的，错的是、是我们，是我们。” “呵呵呵。”最后一人却反而笑了起来，他弓着腰缩着手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滩烂泥，“是！仙姑她老人家没错、没错，呵、呵呵……” 三人又哭又笑，缩在火堆边，头顶烟气如荒草飘摇，疯狂涌向说书人。然后牧归云就看到，他们的身体好像是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缩小。 本就已经很瘦的人，再瘦、再瘦会变成什么？ 说书人反而一声叹息：“唉！” 他脸上的皱纹里充满了悲悯，目光又看向牧归云，问：“小兄弟，你说呢？” 牧归云如临深渊，他四肢冰凉，整个人好似是被孤悬在一根看不到底的纤细钢丝上。 漆黑的世界，钢丝摇晃，八方风来，但他胸中那一股郁郁燃烧的火焰却仿佛是被浇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油。 玉素仙姑没错？ 牧归云不知道这世间评判对错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旁的任何东西或许都能说玉素仙姑没错，但他牧归云绝不能。 父母、亲友、乡邻…… 那一条条逝去的生命让他不能说。 四方县、静远县、常宁县…… 那一座座毁灭在大水中的城池让他不能说。 九百里槐安郡，灾民成荒，惨案遍地…… 这一路走来，尽是艰难险阻的求生经历让他不能说。 牧归云深怀恐惧，但他更不想抽掉自己的脊梁骨。 他将自己冰凉的双手撑在地上，强迫自己从蜷缩的状态下坐起身。他没有力气，他甚至站不起来，但他胸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我、我……”他颤着声音，头顶上飘飞的烟气丝丝缕缕。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是越来越虚弱了，头痛得仿佛要炸裂。脑子里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左突右冲，似欲顶破黑暗，击碎一切。 牧归云疑心自己又要死了，但是极致的愤怒却促使他一定要将胸中话语吐露而出。 他颤抖身躯，终于脱口道：“她错了！” 他使尽浑身力气，声音渐渐有力，咬牙切齿，无比坚决地大声说：“我说，她错了。” 她错了她错了，她错了啊！ 刹那间，胸中烙铁击穿脏腑，巨石轰开天灵。 ——这是一个看似夸张的形容，但实际上对于此刻的牧归云而言，他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终于挣扎着从自己混沌的意识中生长了出来！ 宛若细芽钻出坚土，石破天惊。 呼—— 倏地寒风夹带冷雨，再次从庙外扑进。 说书人丛先生幽凉的眼睛死死盯住牧归云。 牧归云却只觉得眼前的丛先生恍惚扭曲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破庙中的一切都开始虚化泛黄，像是变成了一张老旧的戏台，飘摇在这荒谬的世界中。 不知何时，一卷透着微光的书册带着神秘气息展开在牧归云眼前。 书册虚空漂浮，深渊般的封面上有三个清晰的文字：功名簿！ 封面自行翻开，一行行文字宛若雕刻般显现。 牧归云耳边仿佛听到了锥子在凿刻石碑，锵锵锵，金石敲击。 还有一道好似幼童的声音在念：【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你在生死危机面前依然选择坚守信念，获得特殊成就：敢将生死图一快。】 【功名簿融合完毕。】 【你获得成就点+1。】 【获得成就奖励：一口英雄气。】 【一口英雄气：吞入此气，可使你刹那间豪情倍涨，宛若英雄在世，一炷香内，你可以发挥出自己全盛时期的十倍力量。】 【奈何英雄气短，过后你将陷入更加沉重的虚弱之中。】 【注：此气只有一口，用完即无，慎勇。】 …… 【一口英雄气！】 奇怪的童音犹自回荡在耳边，牧归云感觉自己的脏腑似乎还在燃烧，但他的头脑却又仿佛是被浸泡到了一潭冰水中。 海量的信息随着潭水的冰凉一齐被灌入他心魂，电光火石的刹那，牧归云明白了许多。 他好像……是、是得到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法宝？ 一个从他自己的身体里，生长出来的法宝！ 少年见识太浅，其实不太懂为什么宝物能从自己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他只是像每一个濒死的人，在抓住救命稻草的瞬间，爆发出了无比强烈的求生意志。 这种求生意志促使他大脑高速运转，并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了功名簿的用途。 功名簿，目前最大的一个用途就在于触发成就。 一旦触发成就，牧归云本身不但可以获得即时的成就奖励，还能获得成就点。 而不同数量的成就点，可以帮助他快速入门学会不同等级的任何一门技艺。 比如说，牧归云八岁进入造纸坊，做了两年洒扫，三年学徒，可他却并没有学会任何一门灵纸术。 所谓灵纸术，是指为普通的黄纸点灵，使其拥有一定灵性，能够变成可供符师使用的画符用纸，这样一门技艺。 灵纸术易学难会，其操作过程牧归云早就烂熟于心，可由于领悟不到灵机，所以他始终不算是真正学会了灵纸术。 甚至，他连入门都不算。 但如今拥有了成就点，他只需要拿出一个成就点就能轻松入门灵纸术，从而跨越灵机的阻碍，从一个不知前途在何方的造纸学徒，变成真正的灵纸师傅。 这是何等了不起的一种进阶，要知道，从前在造纸坊的时候，一百个学徒里面都未必能出一个真正的灵纸师傅。 如果四方城还在，造纸坊还在，牧归云单凭这一门手艺就能让父母衣食无忧，富贵百年！ 可是四方城不在了，牧归云什么都没有了，在如今此时，眼下这般古怪而惊悚的时刻，灵纸术入不入门毫无意义。 它救不了牧归云，也救不了任何人。 牧归云眼下能用的，只有那成就奖励的【一口英雄气】。 庙外寒风犹自呼啸，牧归云脑中千回百转，天翻地覆，现实却不过是瞬息间。 说书人幽凉的眼睛还在盯视牧归云，他看不到牧归云脑中的突变，不知道眼前这个落魄又倔强的少年在刹那间经历了怎样惊世骇俗的变化。 他也看不到功名簿的存在，功名簿与牧归云相伴而生，只有牧归云自己能看到，能听到。 双方对视，少年的愤怒已如烙铁被浸入冰水。脏腑的火焰随着功名簿的生长融合，也似有蛰伏之相。 牧归云冷静了，头顶烟气在变少，方才濒死的虚弱感也在不知不觉间有所缓解。 他好像有点懂了。 这个说书人一定不是人，他分明就像是市井传说中的精怪！ 巷尾的老人常说，做人一定要气壮，因为世上不但有神仙佛陀，更有妖精鬼怪常在。而精怪喜好玩弄人心，食人精气。 凡人若是遇到精怪，一旦心神失守，或惊或怖，或恐或怒，都会被精怪趁机吸走精气，这就是先前牧归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的由来。 他的愤怒变成了这个说书人的养料！ 而此刻，牧归云在生死一线间融合了功名簿，愤怒的情绪被打断、被收敛。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他头顶飘飞的烟气就变少了，虚弱感也开始减缓。 牧归云于是告诫自己：要更冷静些。 但光只有冷静还不够，他还需要更进一步再做些什么。 说书人盯视牧归云，微微皱眉。他似乎不明白这个刚才还在怒吼的少年，为什么转眼间好像又不愤怒了。 “小兄弟。”说书人的声音低沉幽冷，仿佛夹带了庙外漆黑的风雨，“你说玉素仙姑错了？你确定此话当真是你肺腑之言？你若是确定，你敢不敢指天再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