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归云不喜欢赌。
在经历过太多无能为力后,他迫切希望能够尝试着去掌控些什么。 哪怕是从最微小处开始,努力获取命运的主动权。 他握住屠刀,从桌上轻盈跃下。 不远处的矮山边,是郑老锅的住处。 此时天色越发昏暗了,郑老锅站在屋子里又对着门外喊:“红儿,天黑快进屋,莫要再坐门槛上,爷爷要关门了!” 红儿只是呆呆坐着,对于他的呼唤不理不睬。 郑老锅摇头叹息一声,只得放任。 他个头矮,红儿虽只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可是身子沉,郑老锅尝试抱过,发现根本抱不动她。 喊也喊不走,抱又抱不动,可不就只能放任了么? 郑老锅推开正房侧边的西屋门,悄没声息地走进去。 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窗户被深色布帘封着,郑老锅一脚踏入的时候,迎面就先吸到一口淡薄的香火气。 一支香炉,三根线香,被点燃在墙边供桌上。 线香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仿佛是来自九幽地界的三只眼睛。 冷不丁,黑暗中响起一道嘶哑虚弱的声音:“东西都送过去了么?确定那两个人会吃?” 原来,这黑漆漆的屋子里竟一直有人! 郑老锅口称全村死绝,只余自己与小孙女两个活口,这显然不过是哄骗外乡人的话术。 只听郑老锅嗤笑一声:“两个肠子都快饿穿了的流民,见着吃食怎么可能不吃?你只管放心……” 话音没落,却听到那嘶哑的声音陡然尖锐三分,带些气急道:“你吸什么?你少吸几口!这香火是你能吸的吗?你都吸完了,咱家乖孙儿还吸什么?” 郑老锅顿时连忙捂住自己口鼻,声音又低又轻道:“嗳嗳,是我的不是。这不是人活着就得吸气吗?真叫我完全不吸气我也做不到啊。” 又说:“老婆子,咱们乖孙如今怎样了?吃了那许多血食,总该长起肉了罢?” 声音嘶哑的老妇哀伤说:“都是些烂骨肉,没一个血气足的,能顶什么用?如今只能指望你说的那两个里头,自称道院的那个能真正有些修行在身上。 得了修行者的灵气,我乖孙说不得今日便能蜕变!” 这话一出,郑老锅当时便激动得手脚都有些打颤。 他的手往前一伸,似要抓住什么,可最终,他却又只是在黑暗中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抓住。 郑老锅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拧眉重重一叹说:“唉!我只怕那什么道院弟子其实都是那小子编的瞎话。真正的道院弟子,岂有不配宝刀宝剑,法器令牌,反而随身带把杀猪刀的道理?” 老妇不满:“是骗你的?那你还与我献宝。” 郑老锅低声:“起先我不是没有回过味儿来嘛,毕竟咱们也没见过真正的道院弟子到底是什么样啊。 不过,那小子虽然落魄,身上却好似有股气势,瞧来还怪唬人的。 老婆子,他若真是道院弟子,识破了咱们下的东西,冲进来要打杀你我,你可能抵挡得住?” 老妇嘶哑声说:“倘是从前,我法力低微,见个修行者都要怯弱三分。可如今……呵,他们若是不肯就范,那你只管将人引过来便是。” 郑老锅听着她的话,先是心生激动,继而嗅到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与腐烂气息,满腔激动又不由得尽数转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呕意。 他既想作呕,又莫名生出一种想要冲进这血腥与腐烂中,与其共沉沦的奇怪冲动。 他不敢像先前那样大口呼吸,只能捂着自己口鼻,忍着全身上下一种说不出的颤抖之意,道:“那外边那个丫头呢?老婆子,那丫头是当真丢了魂吗? 她的魂还会不会回来?咱们乖孙若真借了她的身子重活,日后她的魂要是回来了,又来挤兑咱乖孙可怎生是好?” 老妇道:“占她身子那只是最差的一步,毕竟女身男魂,实难融合。最好是今日那两个血食再得力些,我乖孙可以自行修出肉身……”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了,说到后来,竟好似是要断气一般。 郑老锅于是就知道,不能再打扰她了。 郑老锅忙说:“老婆子,你好好休息,等入夜了我再去那边看看。那两个小子若是不吃东西,到了晚间也必然要来咱家搜捡……” 为什么说“到了晚间对方会来搜捡”呢? 这是因为郑老锅顺从本能地认为,倘若牧归云二人足够警惕,不吃他送过去的东西,那么等到了晚上也必然会因为饥饿而爆发恶念。 他早前说过,大水来时自己是因为正好躲在山上窖藏红薯的洞里,这才逃得一命。 这段话的言外之意,可不就是在说自己家里还有部分存粮么? 能从水灾中走到如今这地界的流民,又哪里有什么好人? 好人,呵,好人活不长的! 郑老锅不信对方会不贪婪—— 郑老锅以己度人,却是将人想岔了。 比如孙屠户,他就当真没起贪恶之念。 他至多也只是担忧郑老锅在红薯里下药,因而留了一份防人之心,准备让自己先吃红薯,做个“试药人”。 孙屠户从没想过,牧归云会直接掀桌子。 牧归云叹了一声道:“孙叔,你还是太过善良了。” 此时天际尚有夕阳余光,孙屠户见牧归云持刀走出屋外,顿时惊道:“牧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牧归云道:“借粮。” 孙屠户下意识说:“借粮,那不该等晚上?” “等晚上?”夕阳下,少年大步流星,声音微含笑意,“等到了晚上那还算什么借粮?” 真要是等到晚上,那可就是入室盗窃甚至是抢劫了! 牧归云一路疾走,不过转瞬就来到了郑老锅家门前。 红儿还坐在他家的门槛上,全不在意牧归云从自己身侧走过。 少年瘦长的身躯带起一缕风,拂动了红儿一片衣角。 郑老锅刚从西屋出来,走到正房。 他心里正琢磨着,晚上那两个外乡人倘若果真是闯进屋里来行凶,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呵斥对方,又该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将人引入西屋…… 他想得入神,不料脚步才刚踏进正房,一抬头就与牧归云对了个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