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触即发 “你既然不愿,我又怎会勉强……
接下来的三天, 祁馀始终未在将军府露面,连日常的饭菜也只让侍从来回军营取送。庭院里少了那道挺拔的身影,连檐下的风铃声都显得有些寂寥。
柳叶舒静静等了两日, 心中隐约泛起不安。这日午时, 她正在厨房里收拾饭菜,听见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便知是那位每日来取饭的侍从到了。她略作思忖, 从柜中取出一盒精心制作的杏仁酥, 趁四下无人, 轻声唤住了转身欲走的侍从。
“这个给你。”她将点心塞到侍从手中, 指尖微颤, 欲言又止。最后, 她压低声音问道:“那山寨的人......将军是如何处理的?”
侍从的动作顿了顿,目光闪烁, 似在斟酌言语。他将点心小心收好, 这才答道:“姑娘放心,山寨匪首已伏诛, 那杨庆也被抓回军营, 现下关押在牢中。”说到这里, 他的眼神微微一沈,声音压得更低,“据说这两日他招供了不少东西,涉及之深令人震惊。”
柳叶舒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其馀山匪呢?”
“山寨中的其他匪徒, 有些已押往官府, 尚有部分充作罪奴去服苦役了。”侍从说着,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柳姑娘, 是想问将军什么时候回府吧?”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准确地戳中了她的心事。
柳叶舒心头一跳,却强自镇定,素手轻抚额角散落的发丝,淡然道:“是啊,将军若是回府,我得提前备好饭菜才是。”
“将军他确实很忙,怕是近些日子都住在军营了。”侍从接过她手中的饭盒。
柳叶舒听了这话,眸光微黯,但很快又恢覆如常。她指了指饭盒:“我用厚棉布裹了两层,食盒外面再加个炭盆保温,送到时应该还是热的。”
“还是柳姑娘细心。”侍从笑着称赞,目光中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菜园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柳叶舒裹紧披风,小心翼翼地在霜打过的菜畦间穿行。她轻轻拨开枯黄的菜叶,采摘了几颗裹着露珠的白菜和萝卜,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份冬日的静谧。
起身时,裙摆沾了些许泥土。她下意识地拍了拍,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被寒意激得缩了一下。她将蔬菜放进竹篮,又仔细用布遮盖好,这才提着篮子朝王老汉家走去。
来到王家院前,篱笆上结着薄霜。柳叶舒轻轻叩门,木门发出沈闷的响声。不多时,王老汉从院子里走出来,见是她,满脸堆起笑容。他今日穿着一件灰布棉袄,看起来心情不错。
“王伯。”柳叶舒福了福身,递上竹篮,“这是我种的新鲜蔬果,您尝尝。”
寒暄过后,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王老汉忙不叠地掸去石凳上的霜,又从屋里取来一块旧棉垫。他泡了壶热茶,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缭绕。他们随意地聊着镇里丶军屯的琐事,茶香渐渐在院中弥漫。
突然,王老汉话锋一转,叹了口气。他吹了吹茶盏,神色沈重道:“姑娘,不知你可听说,最近军屯传来了消息......”他顿了顿,“怕是要打仗了。”
柳叶舒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几滴热茶溅在手上,却浑然未觉:“真的要打仗了?”她的指节不自觉地泛白,思绪纷乱如麻。
王老汉重重地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这次边境情况紧急。若是真要征兵,你家......”他欲言又止,“恐怕也要出壮丁。”
看来和杨庆供出的消息脱不了干系。柳叶舒她垂下眼帘,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挤出一丝微笑:“若真是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茶香渐淡,柳叶舒捧着已经凉了的茶盏,目光微动。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王伯,之前我家田地里挖出的那具尸体......”她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可有人认出来?”
王老汉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浓眉紧蹙。他摇了摇花白的头,长叹一声:“据我所知,那尸体至今无人认领。“他放下茶壶,声音沙哑,“这样的无名尸骨,官府都会送到'安魂坡'安葬。”
“安魂坡......”柳叶舒喃喃重覆,指节不自觉地泛白。
辞别王老汉,柳叶舒踏着冬日的寒风向东南行去。安魂坡就在村镇东南处,远远望去,荒草萋萋,藤蔓遍布。寒风吹过枯草,发出“簌簌”的响声,仿佛无数游魂的低语。
穿过几道蜿蜒的泥径,她终于看到了入口处那块歪斜的木牌。“安魂坡”三个字已经斑驳模糊,却依然透着几分阴森。她搓了搓已经冻得发红的手指,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入眼处尽是低矮的土坟,杂草丛生,枯藤横卧。有些坟茔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的黄土。寒风呼啸,吹得干草“哗哗“作响,更添几分凄凉。
柳叶舒小心翼翼地在坟茔间穿行。她时而屈膝,拨开厚重的枯草;时而俯身,仔细辨认那些简陋的墓碑。墓碑上只有日期,没有姓名,仿佛诉说着无数悲凉的故事。
寒风割得脸颊生疼,她仍一块块地寻找,直到手指停在一方青石墓碑前。她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去石面的尘土。墓碑上刻着的日期,正是那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
她的心突然揪紧了。眼前这座无名坟茔,应该就是郭夫人心上人的长眠之所。她慢慢跪下,膝下的泥土冰凉刺骨。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个荷包,荷包上精致的刺绣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能看出针脚的细腻。
柳叶舒握着荷包,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郭夫人临终前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
“郭夫人,”她的声音轻若游丝,“我来了。”她将荷包轻轻放在墓前,“您若在天有灵,定能知晓......”声音微微发颤,“t愿您的心上人能安息,您也能放下心中的牵挂。”
说罢,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一点点将荷包埋入土中。寒风中,她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又用枯草小心地做了标记。
冬日的寒风掠过山坡,卷起几片枯叶。柳叶舒静静地跪着,任凭寒意渗入骨髓。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飘渺而悠远,随风散去。
*
柳叶舒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院内传来压抑的争执声。她快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冷风夹着几片枯叶卷入院中。
堂前,柳叶翎正笔直地站着,瘦削的身形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眉宇间透着一股不符年龄的沈稳。案几上摆着一盏未熄的油灯,旁边躺着一纸征兵文书,墨迹未干,在灯影下泛着冰冷的光。屋内,柳母正在拭泪。
“爹,让我去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我知道您要说我年纪小,可是......”他停顿片刻,喉结滚动,“流放路上,我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柳父伸手想拿起茶盏,却在半空中顿住。柳小弟的话像一把刀,戳中了他的心事。那段逃亡的日子历历在目——年幼的儿子独自找水丶寻柴,在姐姐发高烧时彻夜守候。那个瘦小的身影,太早就学会了担当。
“翎儿,”柳父叹息着放下手,“正因为你吃过太多苦,爹才不能再让你去冒险。”
“爹,弟弟。”柳叶舒轻声打断两人。她快步上前,顺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披在弟弟单薄的肩上。阿寻下意识地要推开,却被姐姐按住了手。
柳叶翎转头看见柳叶舒,眼中闪过一丝覆杂的情绪:“姐姐,你回来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攥紧的衣角和发白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柳叶舒走到案前,仔细端详着征兵文书。借着昏暗的灯光,那几个大字格外刺眼:因边境告急,每户应出一男丁从军。
“爹,”她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却坚定,“让我来说句话可好?”她一边说,一边给父亲和弟弟各倒了杯热茶,袅袅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缭绕。
“您从未习武......”她将茶递给父亲,手指轻轻触碰着父亲粗糙的掌心。
“我虽不通武艺,”柳父接过茶盏,正色道,“但这是职责所在。翎儿还小,再说......”
“爹,”柳叶翎突然双膝跪地,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却仍保持着挺拔的背脊。他擡头望着父亲,目光坚定如铁,声音却微微发抖,“您教导我,男儿当以国事为重。可您......”他咬了咬唇,“您年过四十,身子骨又不好,这一去......”
柳叶舒心头一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弟弟。可柳叶翎轻轻避开了她的手,执拗地维持着跪姿。
“够了!”柳父厉声打断,声音在堂内回荡。他转过身去,背影在灯影下显得格外孤单。片刻后,他又转回身,语气中带着几分心疼,“翎儿,此事我意已决。你虽成熟,到底年幅尚小。这征兵......”他深吸一口气,“我去便是。”
柳叶舒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突然发现他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斑白。她握住柳父微微发抖的手,手上遍布年岁留下的茧子。
柳叶翎仰头看着父亲,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他的手指紧紧抓着膝上的布料,指节发白:“那您要答应我,”他的声音哽咽,“一定要平安回来。”
柳叶舒蹲下身,轻轻抱住弟弟的肩膀。她能感觉到叶翎在她怀中微微发抖,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崩溃的边缘。那年寒夜,也是这个倔强的弟弟,在自己发烧昏迷时寸步不离地守护。
“爹,”她站起身,一手扶着叶翎,一手握住父亲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您和翎儿都一样,都是为了这个家。”她顿了顿,“我去将军府问问,也许......”
“不必了,”柳父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女儿的话,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莫要让祁将军为难。”
柳叶舒一怔,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祁将军他......”
“傻孩子,”柳父叹息着摇头,目光慈爱又无奈,“这征兵乃是朝廷令旨,就算是祁将军,也不能徇私。再说......”他的声音低沈下来,“我柳某既是罪臣,更不可因攀附坏了规矩。”
柳叶翎还跪在地上,听到父亲这话,倔强的肩膀微微颤抖。柳叶舒能感受到弟弟压抑的情绪,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背。
“爹......”柳叶舒还想说什么。
“你这孩子,”柳父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我知道你是心疼爹。可你要记住,咱们柳家虽经变故,但向来清白。眼下国事为重,爹若推脱,岂不叫人耻笑?”
堂内一时寂静。灯火摇曳,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柳叶舒看着父亲倔强的背影,突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仅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叶翎,更是为了守住柳家最后的骨气。
“起来吧,翎儿。”柳父转身,弯腰要去扶跪着的儿子。
柳叶翎却不动,仍跪得笔直:“爹,您若是执意要去,儿子发誓,一定会保护好姐姐,守好这个家。”
*
军营的第四日,正午时分。
厚重的云层笼罩着天空,寒风呼啸,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营帐上。侍从缩着脖子端来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呵着冻得发红的手指退了出去。
祁馀望着案几上的菜品,眉头微蹙。炭盆里的火焰轻轻跳动,映照着几道精致菜色。荤菜是热气腾腾的酥骨鲫鱼汤,汤色奶白,鱼肉雪嫩,另一道则是红烧狮子头,色泽金黄,肉质松软。素菜腊味炒青菜,油亮碧绿,腊味飘香。还有一碟拌萝卜丝,雪白清爽,点缀着细碎的红椒。
祁馀仔细打量着每道菜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寒风透过帐帘的缝隙钻入,吹得烛火轻晃。下午还要练兵,但他却一口未动,披上厚重的狐裘大氅翻身上马。坐骑打了个响鼻,马蹄在冻土上踏出清脆的声响。
回到将军府,他搓了搓被寒风冻得发僵的手指,立即命人请柳叶舒来前厅。
“去请柳姑娘来,就说我有话问她。”他走到炭盆前暖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炭火映红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不多时,帘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柳叶舒款步而入,素色衣裙的裙角沾着几片雪花,还未来得及融化。她的面容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上次说三日后给我个答覆,现下你考虑得如何了?”祁馀转过身,带着笑意看向柳叶舒。
柳叶舒轻轻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袖口。片刻后,她擡起头,直视祁馀的眼睛:“民女虽不愿为妾......”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但若祁将军能保我父亲此次从军平安归来,民女愿意......”声音越来越低,“愿意妥协。”
祁馀的动作突然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眉头紧皱,目光如刀般凌厉:“做妾?”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谁让你做妾了?”
寒气在厅内凝结,柳叶舒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惊住,一时怔在原地。她擡眼望向祁馀,只见他此刻神色阴沈,眸中似有怒火在燃烧。
“你当我祁馀是什么人?”他大步向前,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沈重的声响,“让你委身为妾,来换取你父亲的性命?”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柳叶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素手紧紧攥住衣袖。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炭盆里的火光跳动,映照着祁馀紧绷的下颌线条。
“我......”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对你的心意,就是要你做个小妾?”祁馀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呼吸间带着压抑的怒意,“柳叶舒,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轻了。”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呼啸声中夹杂着檐下风铃凄厉的响声。柳叶舒站在原地,被他的气势所慑,只觉得心跳如擂。
厅内一时陷入沈默。檐下风铃轻响,衬得这份寂静愈发令人窒息。
“如此说来,”他缓缓起身,指尖划过案几边缘,“倒像是我强抢民女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t几分疏离,仿佛他们之间突然横亘了一道看不见的冰墙。“你既然不愿,我又怎会勉强。”
说罢,他负手而立,转身望向窗外的庭院,漫天的雪花飘落,在庭院里堆积出一片苍茫。寒风卷起他墨色大氅的衣角,衣襟上镶着的银线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柳叶舒一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素手攥紧了衣袖。嘴唇微启,却像是被寒气冻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于令尊的安危,”祁馀依旧背对着她,声音平静得像是结了冰。他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摩挲,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我身为主帅应尽的职责,自会尽力照拂……”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指尖在窗棂上微微一颤。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模糊了院中的一切轮廓。半晌,他才又开口,似是讥讽:“柳姑娘,你放心便是。”
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动了檐下的风铃。清脆的铃声在这份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厅内最后一丝温度也割裂开来。
柳叶舒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笼罩,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不知是来自这个冬日,还是来自他们之间突然拉开的距离。
十日光景转眼即逝。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柳叶舒再未见过祁馀的身影,应是已经投入备战事务,无暇再顾及她的想法。
出征在即,她将为父亲准备的物什一样样清点。厚实的棉袄里子上绣了平安符;羊皮靴子里衬了细细的棉絮,鞋底还特意加了一层;防风的披风上绣着祈福的暗纹;还有几包她精心配制的药散,每包都仔细标注了用法。
收拾妥当后,她又取出一个蓝布包袱,那布囊里有她亲手缝制的护心甲,还有按照系统中古书记载特意研制的药粉,能止血丶消炎,在军营里几乎无药可比。
“烦请将这个交给祁将军,”她将包袱递给祁馀最信任的亲卫,声音轻缓,“就说......”她顿了顿,“就说是我为他准备的护身之物。”
侍卫接过包袱,沈甸甸的,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也让他暗暗心惊——这包袱的针脚如此细密,想必是花了极大的心力。
“柳姑娘放心,”侍卫郑重地应道,“我一定亲手交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