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考验
又过了一天,直到薛清安一行人奉旨回洛阳的前一天晌午,何秋月才终于收到了张临芝那边的回信。
虽说摆谱拖延了一天多,但对于何秋月这边想要合作的诚意,想必无论是张临芝,还是他背后的裴尚书,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身鹿绒大氅的内宦站在门口,正嫌弃地打量着铺子外围,一见何秋月出来,尽管心中不耐,但仍挤出了那副谄媚的笑,拱着手往前迎了几步。
“哎呦,何掌柜您可算出来了,真让杂家好等啊!”
“苏公公辛苦了,方才店里有点事耽误了功夫,这点心意不成敬意,您一定要收下。”
听他这么一说,何秋月也露出几分歉意的笑,从身后老周的手中接过一个绣金双面布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哎呦,何掌柜真是客气”,苏公公也不含糊,结果布袋后在掌中暗暗掂量了一下,又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未束紧的袋口,立马被里面黄灿灿的元宝晃得更加合不拢嘴。
但毕竟是宫里的老人,饶是心里乐开了花,苏公公面上也收敛了几分,将布袋小心揣在怀里后,也客气地朝何秋月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大人说了,何掌柜诚意满满,他也十分欣慰。只不过您也知道,这几日忙着薛大人那桩子事,原本想早日见您,这就给一再耽搁了。”
“故而大人今日特令杂家前来,并已在醉香阁摆下宴席,专门想要与何掌柜详细商量一下合作之事,不知您是否有空?”
虽说这位苏公公笑得谄媚,但何秋月知道,能走到这个位置的内宦,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听了他的这番话,也更加印证了她的想法,说辞进退有度,隐隐有着她不去便是不识擡举丶别有用心的意味。
于是何秋月也回以客套的笑容,冲着苏公公行了一礼。
“张大人盛情邀约,秋月岂有不去之礼,那便劳烦苏公公带路了。”
饶是对见惯了宫廷美人的苏公公来说,何秋月也是个少有风度的翩翩佳人,此刻见她不卑不亢的神情,也生出了几分惊艳之感,忙笑着摆了摆手。
“哪里哪里。早就听闻何掌柜英姿飒爽,能给您带路也算是杂家有幸,雪天路滑您也小心着点。”
有了最初的金钱贿赂,再加上何秋月的外貌加持,这位年过半百的苏公公慢慢也放下了几分戒心。
而何秋月自然也没有放过这个时机,一边闲谈着家常,一边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往张临芝身上绕。
“老早就听闻苏公公历经两朝,内院之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次同张大人一起来此,想必回去又得好一阵忙了吧。”
果不其然,这番马屁拍得极好,正中了苏公公的下怀,他仰头嘿嘿大笑了几声,神情间也满是对自己能力的得意。
“要不说还得是生意人,比起那些只知道掉书袋动嘴皮子的文人,还是何掌柜这种实干派更懂杂家的心啊!”
这话就带有一定指向性了,何秋月略一沈吟,立马趁热打铁地往下继续。
“既然如此,秋月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各位来这一趟也都不容易,还请您提点提点,要是到时候哪句不对冲撞了张大人,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苏公公听罢冷哼了一声,目光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厌恶之色,但很快又恢覆如常,语气稀疏平常,真的跟何秋月传授起了经验。
“与人相处之道说来也没什么,您在耀州素有美名,不过既然您问了,杂家就说一点,那便是要避重就轻。”
“避重就轻?”
苏公公轻叹了口气,看向何秋月的眼神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杂家曾听闻北地有一种猛虎,矫捷善猎,又因精通人性又性情纯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为当地的神兽。”
“人们无不对其心怀崇敬,将它作为风调雨顺的保护神,但是猛兽就是猛兽,一旦厌倦了被人类利用的日子,保护也就变成了屠戮。”
说到这里,他挑了挑眉,眼角细密的皱纹也跟着颤动起来,就好像在案板上炙烤的牛肉,扭曲而又战栗着。
“相逢即是有缘,杂家便多嘴再奉劝一句,无论您和薛大人从前是什么关系,自您接受张大人邀约的那一刻起,您早已加入了猛虎的阵营。”
他深深看了何秋月一眼,低声叹了口气。
“咱们这些人充其量就是大人物手下的一颗棋子,若想撑得更久,唯有守好自己的位置。不冒进,不退缩,担好自己的角色,方为保身之策。”
说话间已经到了醉香阁的门口,而苏公公也笑眯眯地随着女侍的指引,和何秋月一前一后上了台阶。
作为耀州有名的酒楼之一,光是一楼就满满当当地坐了各式人物,一时间除了浓郁的菜香,屋内还飘满了浑浊的酒气。
何秋月轻掩着口鼻,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席间几名带刀武士,在看见其中一人黑帽下散落的几绺棕发时,不禁感到有些错愕。
“哎呦……”
就在这时,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何秋月猝然回头,只见一名衣着清凉的女子正低头捂着肩膀,而待看清那张面孔时,何秋月更是吃了一惊。
“你……?”
却不想那女子极迅速地朝何秋月眨了下眼,随后宛若无骨般地倚靠在闻声赶来的男子怀里。
“你什么你?那么大两个眼睛是摆设啊,今天有客人在我不跟你计较,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有你受的!”
说罢她就靠在男子怀里,摇曳生姿地走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何秋月一眼。
“呸,下三滥的东西”,前面的苏公公重重淬了一口,看了后面难掩怒意的何秋月一眼。
“狗仗人势的东西,甭跟她一般计较,那位还在楼上等着,再怎么也别误了咱们的正事。”
“无妨,多谢苏公公关心,您请。”
此时,何秋月紧绷的嘴角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任谁都觉得她还再为刚才之事生气,连老谋深算的苏公公都没有注意。
她鹅黄色的左袖口处,不知何时露出了洁白的一角,而这,正是那位曾经在酒楼遇到的歌女,借着撞她的时候偷塞过来的东西。
强按住有些杂乱的心跳,在楼梯的转角何秋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果真撞见了那双湛蓝的双眸,是完颜诚。
虽然非常想找个无人的空地,查阅令歌女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密信,但何秋月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摸清张临芝的来意。
倘若可以,她更想拿到一些证据,一些能证明他和裴尚书往来的证据,即使明知是虎谋皮,她也愿意以身入局。
装饰精良的木门被女侍缓缓推开,在漆花红木雕椅上居高临下望来的,便是她选择的突破口,也是当今女皇面前的红人,中书令张临芝。
“民女何秋月,见过张大人。”
“方才我还说呢,这屋内摆设美则美矣,但过于华贵反而少了些灵气。素闻何掌柜极懂欣赏,不知在你看来如何呢?”
被他如此问,何秋月仍旧保持着行礼时半躬身的姿势,就这样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又收回了视线,不卑不亢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大人谬赞了,民女所学浅薄,不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灵气固然宝贵,但实乃可遇不可求之物。华贵虽为高洁之士所鄙,但终究是看得见摸得着,也是通过努力可以获得的。”
“故而依民女拙见,灵气于华贵之间并非对立,而是相融的关系。倘若连衣食都无法自给,还整日坐谈守旧,那这灵气怕是也就变成了酸腐气。”
屋内霎时间陷入了静默,即使低着头,何秋月也能感受到面前两道冰凉的视线正死死盯着她,但她仍紧绷着被冷汗打湿的背脊,端正的维持着标准的礼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但何秋月觉得,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等待。
对面的视线犹如锋利的尖刀,一片片地拨开她的外壳,直探她深藏的内心,而更可怕的远不止此。
现如今和一个“草包”对峙就如此艰难,倘若是背后权势滔天之人,她又该如何?
但好在,这一关她是通过了的。
张临芝终于收回了视线,饶有兴致地笑了两声,随后示意两人起身落座,自顾自地端起了面前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好,从前我也问过多次这个问题,其中也不乏学识渊博的学者,但从未得到满意的答案。”
“不过,今日何掌柜的一番话,倒是别有一番新意。透过表层看本质,当真是别具一格,让我眼前一亮啊!”
何秋月又行一礼,“能得大人如此夸奖,民女不甚感激。”
而张临芝又是微微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苏公公,微不可查地撇了下嘴角。
“想必苏公公已经同你说了。实话说我呢,也不是个跟钱过不去的人,不过在这个多事之秋想要合作,还是得再考验一下你的诚意。”
考验诚意?
依据看影视剧的经验,恐怕不是让她杀人,便是要她害人,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何秋月心下一惊,面上仍尽量维持着平静,案下的双手紧紧握住襦裙下摆,目光从神情寡淡的苏公公,移向了一脸玩味的张临芝。
“敢问大人想如何考验?”
张临芝促狭地耸了耸肩,“既然何掌柜是薛清安的未婚妻,想必应该清楚,你的这层身份于我们而言可是不小的隐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