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怜悯 他是真的疯了。
到底什么是真话, 什么是假话?
早些时候,狄琛问过陆今一个问题。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和岑宴秋刚在一起没多久。
他有些担忧, 说万一以后假戏真做了怎么办。陆今眉毛一抖,很夸张地咧开嘴, “那不是更好吗?”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黑色细支香烟,俄罗斯进口的, 外观瞧着特别高级。燃烧的烟丝里飘着浓郁的核果香, 狄琛一时语塞, 被呛得咳了两声。
现在他的确分不太清了。
那句脱口而出的“送你一枚素戒”,仿佛是平行时空的狄琛才讲得出来的话。
更恐怖的是,岑宴秋好像当真了。
手机里“滋滋”的电流声敲击着耳膜,另一端, 岑宴秋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用一种沈稳中夹杂着雀跃, 又被几分不以为意所修饰的语气说:“自然是不会嫌弃的。”
他好似一个在彩票奖池中了几千万特等奖的上班族,被人民币冲昏头脑的同时, 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狄琛, ”岑宴秋哼了一声,淡淡道,“这个假设不太合理。你都没有送过我戒指, 怎么断定我一定会嫌弃呢?”
半晌, 他很多馀地重覆道:“你都没送过我戒指。”
狄琛有点被吓到了, 一句话也不敢说, 幸好这时候有个貌似很重要的电话打进来,岑宴秋和他说了一声,匆匆挂断转接了那个新电话。
那只西伯利亚森林猫有半个人那么高, 趴在椅面,长长的一条,一张椅子对它来讲显然十分局促。
狄琛起身把座位让给它,再次走进诊室,那两只流浪猫已被护士送去做检查,赵上霄倚着桌沿,正在王者峡谷热血厮杀。
“打完电话了?”赵上霄仍然盯着屏幕,问道。
检查室和诊室仅一墙之隔,狄琛踮脚望向玻璃窗,猫没见着,只看到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背影。
“嗯,打完了。”
连续不断的游戏击杀提示回荡在半空,赵上霄打完一局,把手机收起来,表情五味杂陈:“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跟岑宴秋谈不长,顶多十天半个月就分手。”
狄琛回头看他,没说话。
他眉间的骨钉被取下来了,新换的发型也不是从前那种嚣张挂的,为了做出这些改变牺牲许多。
赵上霄很是不可思议,也有一点伤心,摆明了刚才有偷听狄琛打电话:“没想到你竟然玩真的,谈个恋爱……还是奔着结婚去的。”
狄琛:“……”
似乎有钱人的小孩普遍患有精神类疾病,心理层面不是这个缺失就是那个缺失,但赵上霄不一样,他纯纯缺心眼。
狄琛朝他投去的目光中多带了几分怜悯。谁知过几天在食堂碰见严向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轮到他被“怜悯”了。
严向灯双手端着餐盘,坐下的那一刻,悠哉说道:“听说你打算向岑宴秋求婚?”
“……?”狄琛猛地呛了一嗓子,差点窒息,他抓起手边的水杯仰头咕咚几大口,才把卡在舌根的蔬菜吞下去。
“没事儿吧?”严向灯抽几张纸给他,关切道,“我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你需要吗?”
喉咙里残留着异物感,他摆摆手,说不用。
这些天玉临市大降温,加上暴雨倾盆,食堂的地板上遍布湿漉漉的脚印。
尽管狄琛撑了伞,肩头布料却还是湿了一小块。
他扒拉着盘子里的蔬菜和米粒,语言系统仿佛一个正在冒烟的机顶盒,失灵似的讲不出话。
严向灯见他欲言又止,笑了声:“这两天被一个失恋的醉鬼拉出去通宵喝酒,是他告诉我的。醉鬼的话可信度不高,就当他在开玩笑了。”
这个“失恋的醉鬼”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噢,”严向灯神情覆杂道,“那傻逼还让我问问你,他是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狄琛把一小块鸡蛋戳散,“是的,完全没可能,麻烦学长转告一声,叫他死心。”
这顿午饭是严向灯约的他,来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普普通通一顿饭,来之后才发现其实是场蓄谋已久的鸿门宴。
他不清楚严向灯还知道多少,总之对方要是不主动问,他就不主动说。
这是狄琛秉持的策略。
但他遗漏了一点——在动协副社长兼信院学生会主席严向灯这里,永远没有冷下去的场子。
“我不知道这样问算不算冒昧。”严向灯含糊着说,“你跟……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狄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学长为什么认为我是被迫的呢?”
“我以为你知道原因。”严向灯微笑说。
“跟那样一个挑剔丶脾气差到极点的幼稚小鬼谈恋爱,任谁都会关心另一方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康正常吧。”
严向灯说的话直击狄琛心扉。
绝大多数认识岑宴秋的人,对他总是喜欢不起来的,一开始狄琛也不例外。
他大可以顺着严向灯的话侃侃而谈,从两个分论点展开,用五百字的细节支撑证明岑宴秋有多挑剔,脾气有多坏。
但他没有。
狄琛挠了挠太阳穴,缓慢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吧。”
岑宴秋难伺候是一方面,好哄也是一方面;说他吹毛求疵,也可以说他从一而终。
他不知不觉为那个人找补了好多,严向灯看他的眼神里掺杂着某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一个精神科医生指着自己的病人,扭头对护士说“天呐他终于疯了”。
另一边,一辆钛灰色超跑冲进雨幕,在高架劈开一条风景线般的轨迹。
十分钟前,岑宴秋破天荒地接到林女士的人来电。他们的关系比寻常母子生疏很多,一般情况下,林景宜极少给他打电话。
因此,岑宴秋在接听时是隐隐有一点期待的。
会问什么呢。
大学生活过得好不好?课程难度还适应吗?天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
反正不是以上这些。
听筒传来林景宜的声音:“小秋,今天家里有客人过来,他的小女儿特别喜欢你床头的蝴蝶标本,你……”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无心去听。
“不行。”他听见自己不留情面地拒绝。
林景宜仿佛把手机拿远了,声音一下子减弱,断断续续的:“……阿姨带你去收藏室……其他标本……”
lucy叼着小老鼠玩偶放到他面前,尾巴宛如一簇飘荡的芦苇。
岑宴秋把那只灰扑扑的玩偶扔向远处,看着一道道划过落地窗的雨痕,一阵烦心:“其他标本也不行。”
“小秋。”林景宜严肃起来。
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大步流星地冲下楼。
雨天最容易交通拥堵,下了高架,岑宴秋以最高限速开往静水,这辆迈凯轮gt在他手里开出了航空母舰的气势。
他头发丶衣服被淋得透湿,一进门,李姨惊叹地叫了一声,连忙拿来干净的毛巾给他擦身。
林景宜靠着一只兔毛枕头,“回来了?你的蝴蝶——”
不等她说完,岑宴秋径直踏上楼梯,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好似成百上千个人同时击鼓一般,直到看见狄琛送的闪蝶标本安然无恙地摆在床头,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松懈下去。
他把收藏室的标本数了一遍,同样一个没少。
楼下,林景宜换了个姿势,小口喝着李姨端来的炖汤。
“没动你的宝贝标本。”她头也不擡,语气冷淡。
闪蝶标本被岑宴秋随身带下来了,用外套捂着。他停在楼梯口,鞋子没换,积水顺着裤腿往下滴,在脚边形成两个小水坑。
林景宜这段时间很喜欢佩戴一枚宝石打造的蜻蜓胸针,现在却没看到了。
李姨把煮好的姜茶拿过来,岑宴秋喝了几口,往大门的方向走。李姨想递给他一把伞,他摇摇头,形单影只地走进雨里,外套湿得滴水,怀中的相框完好无损。
又是吹风又是淋雨,想不生病都难。
隔日,狄琛收到一条来自岑宴知的消息,问他退烧药和蜂蜜能不能放在一起吃。
狄琛回他“不可以”,须臾,追问回去:“你发烧了吗?”
神奇小海螺:[是我哥发烧了。]
岑宴秋?
狄琛长按语音键,说:“蜂蜜丶退烧药不能同时服用,会引发腹泻。怕苦的话可以吃颗糖。”
神奇小海螺:[我哥说,家里没有糖!]
“水果呢?”狄琛问,“苹果梨子蓝莓,这些有吗?”
岑宴知尽职地当着传话筒:[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狄琛:“……”
[我哥说,他现在一个人在家。]
“那你问他,是想吃苹果还是想吃梨。”狄琛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揭穿。
过了五分钟,神奇小海螺发来一段文字:
[我哥说,他想吃进口白草莓丶冈山晴王和新鲜现摘的黄金云莓。]
看到岑宴知最新消息的时候,狄琛已经在临大附近的一家水果店里了。
正中心的架子上标着今日促销的折扣,红彤彤的苹果四个一盒,标价八块一个。
店员介绍道:“这是我们今天新进的红玫瑰苹果,又脆又甜,您来一盒?”
狄琛忽略掉那一长串他看不懂的水果名词,心想,这么一个小水果店,大概也没有那么高级的品种。
他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盒果实最饱满的,又在帆布包里添上不是岑宴秋想要的正常红草莓丶一串很普通很平凡的紫葡萄,以及一挂颜色跟黄金十分类似的香蕉。
结帐时,狄琛的目光跨越一整个街道,捕捉到对街的一家银饰店。
提着一袋沈甸甸的水果,他脑海中浮现严向灯看他的眼神。
他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