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破镜 “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玉临, 凌晨三点。
守在别墅前后的保镖不知缘由地被岑沛铨撤走一半,剩下三五个看管大门。岑宴秋的卧室面向后花园,他将被单拧成一股绳, 这辈子能做的最出格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晚上了。
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狄琛不可能狠心走远。
至于林景宜说的流产不流产……事已至此, 他不在乎了, 什么也不在乎了, 狄琛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有权利决定去或留。
一辆越野停在一条隐秘小道上,开着雨刮,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风雨兼程从美国飞回来救急的褚易。
他还没来得及倒时差, 路上灌了一大杯加浓美式,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说:“林燕辞找人帮忙查了狄琛的行程, 他这会儿在去游南市的高铁上,你看我是直接开去机场还是……”
“你觉得狄琛爱我吗?”
岑宴秋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将褚易问得猝不及防。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好同桌莫名其妙成了他兄弟的男朋友, 又莫名奇妙地断崖式分手, 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明明他才出国不到两年。
“嘶……我觉得吧。”褚易发动汽车,脚踩油门驶入大道, “我也不知道啊!你俩都背着我好上的, 我怎么清楚他爱不爱你?我又不是狄琛肚子里的蛔虫……”一偏头看到岑宴秋煞白的脸色, 连忙又改口, “他肯定,百分之百,绝对爱你。”
岑宴秋轻轻笑了一声, 沈默不语。
林景宜什么都说了,关于狄琛把他负责的项目资料交给陆今丶在岑沛铨的书房安装窃听器丶联手陆家企图检举鼎诚存在重大税务问题。
当然,她也说了,这是一场误会。
是陆今误导狄琛,他母亲的死与岑家有关,这并不是狄琛的本意。
他们认识三年,在一起两年,难道这两年里狄琛对他没有丝毫感情,只是完完全全的欺骗吗?
他不信。
他也是这么回答林景宜的,他不信。
那时林景宜用一种近乎困惑的眼神望着他,这一瞬间她意料之外地感到一丝迷茫。她和岑沛铨都不是重感情的人,如果岑沛铨一定要在公司和家庭里二选一,她的丈夫将毫不意外地选择前者。
为什么他们的孩子却反其道而行?
“我不明白……小秋。”林景宜的目光柔和下来,眼中倒映着一张极其肖似她的面孔。
“爱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岑宴秋哑声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把一整杯奶茶泼在我身上,又手忙脚乱地道歉。当时他竟然还戴着口罩……那么热的天,都不怕悟出痱子。”
岑宴秋露出一个很细微的,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等他摘下口罩,我第一反应是——怎么有人天生长了一副傻傻呆呆好欺负的样子?他鼻子上有一颗痣,其实后颈靠左侧的位置也有一颗,很小,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
“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送的是手工的蝴蝶标本,虽然我现在知道这只是为了讨好我丶接近我的举动,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说道。
越野在道路上如风飞驰,高架有限速,但褚易还是用最短时间把岑宴秋送到最近的机场。
两张机票是提早买好的,飞机降临游南市机场,林燕辞给他们更新了狄琛的最新坐标。
褚易盯着她发来的消息,不禁皱眉:“奇怪……”
“什么?”岑宴秋问道。
“坐标显示狄琛当前在丽城,但游南市到丽城就算坐飞机也得接近四个小时,他是怎么在一小时内瞬移到丽城的?”
岑宴秋眸色晦暗,半晌,他拨通岑沛铨秘书的电话。
“父亲在误导我,对吗?”
秘书跟了岑沛铨多年,也算看着他长大,于心不忍道:“是的大少……岑总说,狄琛已经和他达成一致,您不必再追——”
“他以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吗?”
岑宴秋咬着牙,眼眶通红:“除非狄琛亲口告诉我,他不想留在玉临,他要和我分手,否则谁也别想阻拦我!”
两人在飞机上两小时没合过眼,褚易又灌了一杯咖啡,庆幸他身体底子好,经得起造。
这时大洋的另一端,林燕辞忧心忡忡地问他岑宴秋状态如何,褚易不忍直视地看了眼神情阴郁可怖的好友,言简意赅地回覆:
[疯了。]
刚在背后蛐蛐完,就被岑宴秋拍了拍后背。他面色不善地报了串电话号码,让褚易拜托林燕辞加急去查号主的行动轨迹。
这串号码来自狄琛用了八百年的战损版诺基亚,岑宴秋在赌,假如这个方法也一无所获,他便真的穷途末路了。
褚易打电话过去不到三秒,岑宴秋冷声问:“有结果了吗?”
“老岑,我知道你很急。”褚易把手机拿开些,无奈道,“但你先别急。对,尾号是7301。”
电话安静了五分钟,随后林燕辞的声音在褚易耳边响起:“有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祖宗奶奶,这个关头了你别讲话讲一半啊!”褚易叫苦不叠道。
林燕辞语气迟疑,说:“你把电话给岑宴秋,我有话跟他说。”
褚易叹了口气,手机递给身旁的人,“喏,找你的。”
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挖出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选非林燕辞莫属。她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岑宴秋听到了一部分,林燕辞的犹豫恰恰说明她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是我。”岑宴秋说道。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安静得仿佛落根针都听得见似的,下一秒,林燕辞开口道:“狄琛希望自己被找到吗?”
“他在哪?”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林燕辞凝视着另一台设备上的“阳城”两个字,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膝盖。她不像林景宜,林丶岑两家加起来,最了解岑宴秋的莫过于她和她妈林景飞。
她太清楚她这个表弟的性格了,傲慢丶心口不一丶全身最硬的莫过于那张嘴。
起初她以为岑宴秋会在狄琛的帮助下逐渐改正那些缺点,谁知他们就像两个小学生,无论哪一个都起不到引领帮扶的作用,反而将彼此推向更深的深渊。
如果爱一个人就是从半空坠落,那么岑宴秋和狄琛早已摔得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电话另一头忽然有了动静。林燕辞听到了十几年来最令她惊恐的话语——岑宴秋对着听筒,说道:“表姐,算我求你。”
“……阳城。”
林燕辞声音微微发颤,她极力稳住声线,说道:“狄琛在阳城。”
这座城市位于国内中部地区,联通多个省份,天南海北任意通行。
狄琛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飞机转高铁,仿佛身后有妖魔鬼怪穷追不舍似的,一刻也没休息过。
他在高铁站的厕所简单洗了把脸,接热水泡一桶方便面,草草吃两口,然后坐车前往一个长途客运站。
站在一面电子屏前,他研究着路线,发现没有直达齐山市的大巴,需要至少换乘两次,才能到达最终目的地。
买好票,他抱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春天过去,正逢盛夏,车站内的气味有些难闻,四周充斥着泡面零食的辛辣味,以及浓烈的汗臭味。
狄琛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在翻盖诺基亚里找到唯一一个联系电话。
手机响了很久,没人接。
他按照记忆摁下另一串数字,这次通得很快,那头的褚易不确定地“喂”了一声。
“褚易,我是狄琛。”
对面认出他的声音,大喊了一句什么话,狄琛没有听清。他不疾不徐地说:“有件事想麻烦你转告……岑宴秋。”
“他给我的那把备用钥匙,我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了。冰箱有一些临期的牛奶和食材,我走之前都处理好,但没时间添置新的,你记得和他说,之后要留意食品的保质期。”他笑了一声,“岑宴秋一向不喜欢关注这些,因为每次总有我打理。”
狄琛停顿几秒,像在思考什么,稍许缓缓说道:“lucy的狗粮我加满了,他最近食欲不是很好,你跟他说,有空记得带lucy去一趟宠物医院。”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还有……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岑宴秋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嗯,就这么多了。”这是他在飞机上打的腹稿,他生怕遗漏一句,因此默默排练了很多遍,“抱歉,褚易。答应你的接风宴好像没办法实现了,我不想做一个违背承诺的人,但现在好像不得不这么做。”
褚易越听越心惊,着急忙慌地打断:“等等……狄琛,你等等!我和老岑在去阳城的路上了,有什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你和老岑这么多年感情……先不说这个,我们也当了这么多年朋友,”他语速快得差点嘴瓢,小时候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演讲都没今天这么紧张,“你忍心一走了之吗!”
“不用见面了。”
狄琛擡头看向发车时间,还剩不到十分钟。
褚易手机开的免提,游南到阳城走高速更快,他飞快地瞥了眼岑宴秋的面部表情,伴随着窗外的风声,一句“我要离开了”清晰地落入耳中。
他苦口婆心地想要再劝,岑宴秋的嘴唇忽然动了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
“还劝什么?”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正前方,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冷淡讥讽:“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电话里的人一下子没了动静,褚易百忙之中看了看通话状态,幸好,电话还没挂断,只是狄琛不说话了而已。
庆幸没到一秒,手机再次响起狄琛的声音:“我好像还没有正式和你说分手。”
岑宴秋拿起他的手机,薄唇毫无血色地勾起一点讽刺的弧度,“不是已经恩断义绝了吗?我以为我们不需要走这种冠冕堂皇的流程。狄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骗子?你——”
“是的。”
褚易掌着方向盘,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很想打断说一句“你们别吵了,见面再说”,结果局面愈演愈烈,不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
长途汽车的位置坐得很满,人挤着人,不留一点空隙,这使得狄琛的手机信号变得很差。
他捂着听筒,努力提高音量,认真地提建议:“所以你下次别再被我这种人骗了,岑宴秋。”
信号太差,通话毫无征兆地断了。
长途汽车驶动的那一刹那,褚易踩住刹车,把车停在途经的高速休息区。他大脑思绪乱得很,左右脑互搏,在想是继续开车到阳城还是掉头回玉临。
他想问问岑宴秋的意见,不料一转头,副驾驶上那位为了找人几乎失去理智,死到临头还死要面子的祖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脸的眼泪。
这个从小到大绝顶不可一世丶绝顶自大傲慢的人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声音沙哑地喃喃,说:“他甚至没和我说再见。”
褚易覆杂地递过去一张抽纸,心想岑宴秋过去丶现在以及未来,最落魄失意的样子莫过于此了。
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物质。
它可以变成任何形状,一张黏腻的糖纸丶一封写满“我爱你”的情书丶一个抽丝的旧毛毯,又或者一把锋利的刀。
当狄琛扔掉那个老旧得快要报废的诺基亚,风雨兼程地抵达谷溪镇时,他恍惚地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拜命运所赐,他与当初平凡而幸福的梦想失之交臂。
就像整个人跌进湍急的河水里,上涌丶下沈,周而覆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