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号, 尹婉的生日,是个大晴天。
这天姜湉满课, 清明又刚扫过墓, 孟戚漾就没让她去,自己去了趟公墓。
别人口中有那么多故事和传闻的人后来被生活消磨了精气神,最后躺在这里, 只有她和姜湉,还有齐叔叔记得。
从公墓出来去停车场的时候,孟戚漾的心情有点低落。
“漾漾?”
听到声音, 孟戚漾擡了擡头, 见一个中年男人向自己走来。她一时没认出是谁。
直到那人走近,她的脸色沈了沈。
“真的是你啊漾漾, 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
这个中年男人是孟章河, 孟戚漾跟他已经有十来年没见了。
他除了老了一些, 没怎么变。
“一眨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孟章河看着她感叹, “长得结合了我和你妈的优点。”
孟戚漾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孟章河像是没看见她的冷脸, 慈祥地笑着:“我们是父女,好多年没见了, 一直想看看你,又联系不上,只能来这里了。”
孟戚漾听得想笑。孟章河怎么可能想见她。
当年她们的母亲去世,她带着六岁的姜湉不知道怎么办,走投无路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 就去了趟望松园。
结果她连孟章河的面都没见到, 就被赶了出来, 还听他现在的老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孟章河又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
“跟你有关系?”
孟戚漾不想跟他多说,转身就走。
孟章河跟上, 说:“漾漾,你是我的女儿,骨肉亲情一直在。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是想着你的,只是身不由己。”
他言辞恳切,跟在孟戚漾身边,孟戚漾则是满脸不耐烦,两人的样子引得别人看过来。
孟章河:“漾漾,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孟戚漾被他吵得很烦,又不想在外面跟他闹,问:“你想怎么补偿?把望松园给我?”
孟章河一噎。
孟戚漾加快脚步。
孟章河又追了上来,笑呵呵地说:“你现在跟谭总在一起,只要把他哄开心,想要什么谭总不能买给你?你还看得上区区一个望松园么。”
孟戚漾听到皱了皱眉,停下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孟章河说,“都在说谭总跟尹婉的女儿在一起,不就是你吗?”
孟戚漾气笑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十多年对她不闻不问的孟章河突然出现找她了。
原来是得知她跟谭诉在一起,想通过她巴结谭诉。
孟章河继续说:“漾漾,我会好好补偿你的。我是你爸爸,血脉亲情割舍不掉,谭总也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孟戚漾听到他的后半句,问:“他怎么知道的?你找过他?”
孟章河:“谭家的老爷子喜欢听戏,温家那边也喜欢,谭总去过望松园几次,我本来就认识谭总。得知你跟谭总在一起,我当然要跟谭总多说两句。”
孟戚漾有点诧异。
顿了两秒,她开口,声音有点滞涩,语气却比刚才平静:“你什么时候找的他?”
孟章河误以为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说:“上个月的事了吧。你对谭总可不能是对我这样的态度,要花点心思讨好,收收脾气,争取以后能进谭家。”
孟戚漾笑了一声:“那你要失望了,我正打算跟他分手。”
她说完走向车。
孟章河惊讶得楞了两三秒才跟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分手?分什么手,漾漾——”
孟戚漾再也忍不住:“滚。”
她打开车门上车,直接上了锁,不管孟章河拍车窗,启动汽车,踩了一脚油门。
孟章河被她不管不顾的架势吓了一跳,踉跄地后退两步,看着车开走。
现在不是扫墓的热门时候,附近的路上车很少。孟戚漾一路开得很快,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尖泛白。
这几天,所有难堪的过往全都回到了她的面前。
太阳照得她犯晕,有种不真切感。
在导航提示超速时,她把车停到路边。
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这两天谭诉很忙,再加上有时差,他们没怎么聊天。偶尔有消息来,她也是过很久才回一句。
孟戚漾想问他为什么没跟她说孟章河找了他,句子打到一半,又被她全删了。
最后变成五个字:我们结束吧。
她点了“发送”。
伦敦这时候是凌晨三四点,他要起来才能看到。
本来就是一场短暂的享乐关系,发现不合适就分开。
这是孟戚漾擅长做的事,处理起来应该是游刃有馀。
看着发出去的这行字,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比刚才更浓烈的情绪,和见到孟章河的愤怒丶难堪交织在一起。
阳光好像比之前更烈了,刺得她哪里都疼。
她关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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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湉今天一整天的课。
上完下午最后一节,她急急忙忙去了地铁站。
快七点到家,她打开门,看到孟戚漾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综艺。
孟戚漾看见她来,很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姜湉:“发你消息不回,打你手机一直关机,以为你出事了。”
孟戚漾“哦”了一声:“没电了,忘了充电开机。”
姜湉换了鞋进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孟戚漾,“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孟戚漾眨了眨眼睛反问她。
姜湉坐到孟戚漾身边,问:“今天去扫墓顺利吗?”
孟戚漾往旁边让了让,平静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能有什么不顺利的。”
可是姜湉就是觉得孟戚漾不对劲。
她也知道孟戚漾的嘴没那么容易撬开。
就这么干坐了一会儿,姜湉想起一件事。
“你爸爸是不是望松园的老板?”
听到“爸爸”和“望松园”,孟戚漾的脸色一变,声音都冷了:“你怎么知道?他去找你了?”
姜湉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楞了楞,回答说:“没有。”
孟戚漾不太相信。
“你也瞒我?他跟你说了什么?”她冷着声音质问。
姜湉一下课就匆忙赶过来,到这里见孟戚漾明明有事却装得若无其事,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冤枉,承受她的冷言冷语,她的脾气也上来了。
“说了没有!”
孟戚漾:“那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一句顶一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正面吵架。
姜湉要被气死了,解释说:“是前段时间那个店里挂了妈妈照片的民宿老板发消息给我,告诉我说打听到妈妈以前是望松园的。我听说过望松园,出于好奇就挑了个周末和齐新元一起买了票。在望松园我见到一个长得有点眼熟的男人,一问发现他姓孟,是望松园的老板,所以我猜的。”
孟戚漾听完顿了几秒,肩膀垮了下来,跟她道歉:“对不起,是我反应过激了。”
姜湉还在气头上,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过激,是你从来都不信任我吧。”
孟戚漾:“不是的。”
姜湉:“不要否认,你就是不信任任何人。”
孟戚漾张了张嘴,然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很介意小时候你把我丢在齐叔叔家,可我更介意的是你从来什么都不说。去齐叔叔家后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很陌生,我从来不知道你的事丶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借着情绪,姜湉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就像妈妈以前的事,我其实很早就能去打听了,但是我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可是你呢,一直不说。你心底永远防着别人,永远不跟人亲近,你真的拿我当你的妹妹吗?”
一滴眼泪落在了沙发上,无声地晕开,留下一团深色。
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
“对不起,姜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孟戚漾低着头,反覆说着“对不起”。
在姜湉的印象里,孟戚漾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要么说话淡淡的,要么就不怎么正经,总调侃她。
看到孟戚漾低着头在哭,姜湉有些无措,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
孟戚漾哽咽着说:“当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我也很舍不得跟你分开,很想你。但我没办法带着你,你跟我在一起很可能会被送去福利院。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怨我,真的对不起。”
姜湉这么久以来的心结丶她们姐妹两人之间的隔阂终于被摊到台面上说。
姜湉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这么跟你说话。我知道那个时候你才十五岁,也很难。我不是怪你。”
她一直就在等她说一句,她其实很想她,很舍不得跟她分开。
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
“你说的没错,是我有问题。”
今天的孟戚漾格外反常,整个人有种颓丧和脆弱感。
姜湉看她还在掉眼泪,哭着抱住她说:“不是的,我那是气话。”
孟戚漾被她抱着,枕着她的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是我没办法和人亲近,没办法信任别人,很多事情说不出口。”
不光是姜湉,还有尤欢,那么真诚地对她,她也有事隐瞒。
姜湉紧紧地抱着她,带着哭腔说:“我们是亲姐妹啊,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姐姐,你可以试着告诉我的。”
几分钟后,孟戚漾的脑袋从她的肩上移开,擦了擦眼泪,试着开口:“我今天碰到孟章河了,就是我爸爸。他是望松园的老板。”
“妈妈跟他是师兄妹,两人都是望松园的。妈妈当年很红,有很多追求者,却20岁就嫁给了他。”她的声音沙哑,“我五岁那年,他跟当时望松园老板的女儿搞在了一起,要跟妈妈离婚。”
姜湉:“娶了老板的女儿,怪不得后来能成老板。”
孟戚漾“嗯”了一声,继续说:“妈妈很失望,大概也不甘心。离婚后,她追求起了财富和地位,带着我过了三年多比较混乱的日子。”
她讲了被人家老婆找上门威胁的经历,讲了在段家的一个月,还讲了段嘉深的那场生日宴。
中间几度停下来,好在她断断续续地,还是讲完了。
姜湉听得很震撼。没想到自己还没出生的那几年,她的妈妈和姐姐经历了那么多。
孟戚漾:“好了,妈妈的事就这些了。后来你都知道了,遇到你爸。”
姜湉过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妈妈怎么就碰到了你爸跟我爸两个人渣。”
孟戚漾感叹:“谁说不是。”
故事讲完,两人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孟戚漾和姜湉都不是爱哭的人,抱着哭了一场,都有点不好意思。
孟戚漾先起身去洗脸。看到洗手台柜子上的剃须刀丶剃须皂还有牙刷,她楞了下神。
大概是刚哭过还没恢覆过来,她的鼻子莫名又酸了一下。
洗完脸整理好情绪,孟戚漾出来问姜湉吃饭了没有。
姜湉摇了摇头。
孟戚漾:“我也没吃,那煮两碗面吧。”
今晚一下子知道的事情太多,姜湉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消化了好一会儿。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又看向在厨房的孟戚漾,问:“你要不要开机给谭诉回个电话?”
孟戚漾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姜湉继续说:“是他找我说你关机了,我才发现联系不上你的。”
“他怎么说的?”孟戚漾问。
姜湉:“就是说你手机一直关机,今天又是妈妈的生日,担心你心情不好。”
孟戚漾垂下眼睛,继续切番茄,淡淡地说:“我跟他提分手了。”
姜湉:“……”
跟谭诉加上好友后,她最怕的事情来了,还来得那么快。
“孟章河今天找我就是因为得知我跟谭诉在一起了,想借我讨好他。”
孟戚漾想了想,又说:“你跟他说一声,我没事。”
姜湉下意识地想说一句“这种事你为什么不自己说”,但看到围绕在孟戚漾身上的那股沈默,她又没说出口。
她想了想,给谭诉回了两条消息。
-姜湉:三哥,我见到我姐姐了,她没事。
-姜湉:你们有事的话后面自己解决吧。
没过几分钟,谭诉回了消息。
-谭诉:好,谢谢。
很体面的回覆,没有给她造成任何麻烦和打扰。
姜湉对他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