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惊险 (30)
中那一抹黯然之色。
容宗予一一看在眼中,神色却并无半点改变。
他眼神忽而变得凌厉,森然向周围看了一圈,周围的侍卫丶水手丶侍女见状都默默地向他行了一礼,远远地退开,在船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只留苏简一人在自己身侧。苏简见状,也不免也有些钦佩,看来洛梅洲的人,令出必行,甚是上规矩。
容宗予却放缓了神色,转身向船头看去,称呼不变,道:“苏太傅,你看船队已经到了哪里?”
苏简随着容宗予的目光,朝前方看去。这里,律水江面已经变得极为宽阔,而远处水天相接之处,澄碧色的江面似乎换了一个颜色,变得有些凝重滞涩。苏简心中一惊,不禁问:“这是已然要出海了么?”
容宗予微微笑笑。点了点头。苏简真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竟然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一片汪洋,而江岸早已在极远处,几乎看不清晰。前几日她与永熙前往江宁郡,在陆上也行了好几日。没想到,这洛梅洲的大船,在一夜之间竟然行出这么远去。然而苏简望着这一片广袤的天地,心中的郁结竟似有些融解。
容宗予一言不发,只偶尔在侧畔向苏简望望,但是她面上的每一点细微变化,都一一落在容宗予的眼中。他见到苏简的呼吸开始平稳下来。望向远方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清明与释然。自己心中也稍稍放了些下来。
两人这般静默了半晌,容宗予突然开口道:“上回,”他说着顿了顿,“宗予与太傅缘悭一面,还不曾问过太傅,对宗予当日留下的几道术算游戏,太傅可还记得?”
听容宗予提起往事。苏简似乎突然从自己的情绪之中惊醒过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自己带同樊于野去庆云楼赴宴,误入了容宗予所设的陷阱,但是好在苏简还是懂些术算,将容宗予划下的道儿一一都解开了,可是苏简解完所有的算题,却没有见到容宗予本人,倒是与容夫人风氏有了一番长长的对话,后来才有了洛梅洲与她的约定。她面上浮现出微笑。道:“苏简自然记得!少主,怎么不见令堂大人?难道此次迎娶公主,不是令堂大人主持的么?”
容宗予听到“迎娶”二字,面上突然就有些黯淡,但是还是开口答道:“家母在另一艘船上,待到洛梅洲,自然安排太傅与她相见。”苏简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依然沈浸在回忆之中,微笑道:“难得少主对术算有心得,苏简以为,术算是基础中的基础,当日在石壁上见到的算题与阵法,曾想到出题之人,或与苏简有着一样的爱好,一样的心思。”此刻,她似乎已经从接二连三的离别与打击之中略略恢覆了过来。
容宗予听苏简这般说,登时心喜不已,却听苏简接着往下说:“九宫与数独,乃是游戏之道,而兵家战阵,却涉凶器不祥,唯有那三道算题之中,有一道乃是涉及仓廪储粮的,苏简记忆犹新,念念不忘。那道题虽然当日苏简解了出来,但是也知道后面有很多变化,无法穷尽——”
“噫——”容宗予暗暗感到惊奇,要知道,当日所有的九道关卡之中,容宗予最为得意的是那三道战阵之题。他知道天元朝中的苏太傅乃是武侯之子,行伍出身,因此暗中有些比试之心。却没有想到苏简竟然毫不费力地一一都给解了,而且在她口中,似乎竟然不以为然,反而对那道他不甚在意的仓廪之算,却似乎甚合苏简的心意。“仓廪粮储,事关民生,看来太傅对于百姓的生计之事,才是念念不忘啊——”片刻,容宗予才这样应道,心中对苏简更生出了一些欣赏之意。
苏简听到了容宗予低低的轻叹,和后面那句像是发自肺腑的赞许,却没有转头,只是自顾自望向辽阔的天际。她突然轻轻地说:“谢谢你——”
“太傅不用多礼,”容宗予突然觉得她这句道谢有些突如其来,令自己竟微微有些尴尬起来,“原是家母与太傅有约在先——”当日容夫人对这位苏太傅也是赞不绝口的,心心念念道这样的才俊如果能够带回洛梅洲,岂不是好?
“容少主太客气了,我如今——请还是叫我苏简好了。”苏简对于洛梅洲,自然是感激的,对于眼前这位容少主,不知为何,却莫名地觉得应该有些戒备。她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头去看了看容宗予,两人目光相对,即刻各自回头,苏简更是向后退了半步,刻意地在两人之间留些距离。
而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船尾的甲板上,此时站了一人,身后侍女仆从站了一大圈。此人见了甲板上众人都众星捧月地围在容宗予与苏简身侧,有些不忿,她身畔的一位嬷嬷,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苏简就感觉围在她与容宗予身侧的人群裂开了一条缝,一大丛不善的目光从那条缝中直漏进来。
一百九十六章 飞醋
甲板的另一头,一大群丫鬟仆妇拥着广宁公主,面色不善地望着这边。广宁公主的目光只随意在苏简面上溜了一圈,便转了过去,看着容宗予。
苏简的心就稍微提起来一些,广宁公主还是郡主的时候,她与广宁曾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她还是女装打扮。苏简倒也并不怕广宁公主将自己认出来,可是她作为一名逃犯的身份,也甚是尴尬,自然是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容宗予则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并不打算与广宁公主搭腔,只是掉过脸来,对苏简说:“阿简,随我去舱中对弈一局吧!如今到了海上,没有俗世缠身,日静无聊,不如以棋局做战局,聊以打发时光,可好?”他热忱相邀,就像是在对一位老朋友说话。而苏简将“阿简”两个字听在耳中,突然忆起了自己刚到这个时空那时候的情形,心中不禁唏嘘,面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感激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容宗予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但是神情上却半点不露,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当先而行,将苏简往舱房之中引去。
而广宁公主身边的一位嬷嬷突然大声道:“站住——见了我朝公主殿下,什么人竟然这等无礼,不晓得行礼么?”
苏简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要去向广宁公主行礼。而容宗予却突然一把拉住她,道:“阿简,你是我的座上宾,岂有向我的家室行礼的道理?”
广宁原先神色如常。只淡淡地看着容苏二人说话,此刻听容宗予口中说出“内子”二字,突然红晕满脸。而她身边不少侍女嬷嬷,都露出了不忿的神色。要知道。这可是天元朝出嫁的公主,在她们眼中,容宗予不过是一部少主,迎娶本朝公主,本来如何逢迎应该都不为过,可是怎料到受到的竟是如此的无礼冷遇。而在广宁心中,天元朝为何选择与洛梅洲和亲,她却是有数的。容宗予一介少年才俊,乍见之下。广宁心中,也是鹿撞不已。但是,不知为何。昨夜这位少主竟从头至尾不曾出现在自己舱中,甚至没有遣半个下人来问候一声。夤夜之中,婚船启航,也不曾有人来告知她一句。今晨,更是听说容宗予极其礼遇一名陌生少年,且带同了他一道在船头赏景。
广宁心中自然是不忿的。容宗予见了她面上神情变化,竟突然亲热地挽起了苏简的手,腻声道:“阿简,随我来——”
苏简一时被惊到了——“这是什么情况?”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容宗予拉着走了好几步。容宗予的手不大。但是修长有力。他手中握着苏简的手。清楚地感到她手中有几处坚硬的茧子,那时长时间习武练箭之人才会有的特征。容宗予心中不禁一动。
而苏简的双目一时与广宁的对上。广宁看了她片刻之后,突然露出惊讶的神色,苏简心道不好,知道广宁已经将她认了出来,再看广宁的脸突然之间就涨得通红,她便晓得广宁是误会了。苏简一时便用力想将自己的手从容宗予手中抽出来,可是容宗予的手竟然如铁钳一般,牢牢握住,苏简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成功。
于是,两人便在一甲板人的注目之下,拉拉扯扯地向着舱房而去。洛梅洲诸人全部低眉顺眼地,仿佛容苏二人就是空气,而广宁这边,除了广宁定然面色不善之外,其馀人都张大了嘴,惊讶无比——而广宁身边那位最多话的嬷嬷,这时突然冒出来一句:“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莫非乃是那个不成——”
她虽然最终没有明说,但是被她省去的那两个字定然是“断袖”无疑。容宗予听了,双眉一轩,突然停下脚步。苏简一个没刹住,身子向前冲去,却被容宗予一勾,便稳住了身形。
容宗予森森地望着那名多嘴多舌的嬷嬷,只见那嬷嬷有些讪讪地往后略缩了缩,开始深悔自己出言不慎,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驸马,而说驸马是“断袖”,怕是连公主也得罪上了。而广宁这时,脸涨得通红,突然颤声道:“驸马,请留步——”这怕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谁知容宗予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突然重新启动,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手中依然攥着苏简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拽入了一间舱房之中。奇怪的是,进了舱房,容宗予一关上门,反而将苏简放开,自己贴到舱门旁边的一个小小了望孔之中,去看甲板上诸人的动静。
苏简突然觉得好郁闷,容宗予就在这样短短的一刻之间,就把自己成功转化成为了广宁的假想敌——自己可是完全完全无辜的啊,见到容宗予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已经在这么多人面前上前把手言欢,拉拉扯扯。其实那嬷嬷说得也对,只怕见到刚才那一幕的人,都免不了会这样想。
她忍不住,在容宗予背后问道:“你既关心她,为何又在她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惹她生气呢!”她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非亲非故的,为啥还得拖自己下水啊!容宗予一时没有回头,仍然在那枚小孔中窥视着外面的动静,才慢慢擡起头来,口中道:“奇怪!”
他回过身,似是对着苏简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地道:“苏太傅,你懂女人么?”说着,他顿了顿,踱到舱室中央,停了下来,道:“她也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如果可以选择,我是愿意放她自由的!”
苏简听着这话,就觉得脸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难道这位看上去手握权柄丶气势非凡丶神通广大的洛梅洲少主容宗予,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的?而什么“放她自由”的话,就更不像是这个时空里的寻常少年男子可以说得出来的了。她忍不住便上下打量起容宗予来,想看看有没有一丝半点的端倪,能够让自己看出这位公子的真实身份来历的。
结果容宗予也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只见低头望望自己,几乎想找面镜子照一照,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生出花来。
一百九十七章 谈弈
苏简心中正咀嚼这容宗予的话,却听见舱外一阵响动。她瞥了容宗予一眼,只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却丝毫没有看看舱外出了什么事情的打算。苏简有点尴尬,突然自己迈步到了舱门之前,将面孔贴在那小小的窥视孔之中。而身后传来容宗予“嗤”的一声笑。
那只窥视孔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特殊的材料,竟如现代的鱼眼镜头一样,能够看到舱外很大范围的景象,而且各种景象都还放大了不少。在那窥视镜中,只见广宁公主所站的位置就似在眼前一样。而那窥视镜旁侧还有一只小小的黄铜打造的物事,苏简将耳朵凑上去,外间的声音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禁回头瞅了一眼容宗予,心道:洛梅洲的船,设施果然不是盖的!
她接着回过头去,看外面的响动。只见广宁公主此时已经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貌,极平静地望着船舷外的海天。而适才出言不逊的那名嬷嬷,此刻正跪在公主脚边,左一个右一个地正在自打耳光。苏简不禁对这位公主有些佩服,就在这短短一刻之间,广宁不仅自己先平定了情绪,而且就刚才的事情已经做出处理,她这样的态度,容宗予大约会对她有些改观吧。
苏简也曾经听说不少深宫公主出嫁之时,被宫中那些已经百炼成精的嬷嬷拿捏得死死的。如此看来,这位广宁公主可不是一位好欺负的主儿,当然,在地上的那位嬷嬷,看来也不是一位聪明的,否则刚才也不会说那等得罪一大片的话。于是,苏简慢慢地直起身。回头对容宗予说:“广宁公主眼下正在责罚那位出言不逊的嬷嬷。”
容宗予瞪着苏简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问:“苏太傅眼下是否没有心思与宗予对弈了呢?”
苏简一楞,才反应过来,适才容宗予拉她进舱,就是说要对弈。而自己倒也确实没有出言反对。她忍不住苦笑道:“苏简平时就是一个臭棋篓子,眼下恰逢巨变,原先的棋力更是剩不到一两成,少主确定想与苏简对弈一局?”洛梅洲在危急的时刻救了她护了她,因此她此刻也不想得罪容宗予,只是顺着这位容少主说的话往下说而已。
容宗予神色不变。走到这间舱房中央。苏简这才注意到这间舱房不似她刚才待过的别的舱房那般精雕细琢,舱内竟然光秃秃的一样装饰也无,只在正中放了一张四角桌,桌面上嵌着一副棋盘,桌边并不见椅凳。容宗予轻轻地抽开那四角桌边的一只抽屉。露出一抽屉洁白如玉的白色棋子。他努了努嘴,示意苏简走到他对面去。苏简走了过去,一样拉开了对面桌边的抽屉——果然,满满一屉的黑色棋子。苏简擡起头,望向容宗予,问道:“容少主精于打围棋?”她见那棋子两面都被打磨出浅浅的弧度,轻轻拈了一枚在手中,那黑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捏在手中,凉沁沁的。极为舒适。
容宗予便点点头,这种围棋的棋子,不同于天元朝中常见的,而是两面都磨出弧度,走棋之人两指拈棋,放在棋盘之上,劈啪有声。这样的棋局战至酣处,能听见棋盘上不停的“啪”丶“啪”声,因此才会叫做“打围棋”,这种说法在洛梅洲颇为常见。可是苏简竟也知道倒是出乎容宗予的意料,他心中不禁对苏简又高看了几分。
当下,容宗予站在桌侧,轻声说:“宗予一直以为,围棋之道,在于条理,如果能将棋盘上的条条道道厘清,那么世事也一定能够变得清如明镜的。”
“因此,如果太傅乐意,宗予愿陪太傅下这一局棋。”
苏简奇道:“站着下?”
容宗予颔首:“是了,站着下,宗予向来如此。唯有如此,方能够去了身心之中的倦惰之意,全副心思精神,聚集于此,下好这一局棋。”苏简听了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道理——世事如棋,长久以来,她所遇之事一直是纷纷乱乱的,曾经自己也想,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梳理一番。
她这般想着,深吸一口气,就像是做好准备要好好与自己的过去做个了解。一时之间,她将右手之中的黑棋棋子放在了棋盘一角之上,擡头对容宗予笑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苏简向容少主讨教一盘——”
容宗予一喜,拈了一枚白子,正待落子,突然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舱外响起:“少主——”
“怎么了?”容宗予下棋的兴致被人打断,自然是不喜的,但是前来叩门之人,是他一向信任之人,绝不会为一点小事便无端打扰。他无奈之下,随手将那枚白子放回抽屉,对苏简说:“太傅且稍候片刻——”他接着出声问道:“靳叔怎么了?”
“少主,西北面有鲤云,这次似乎不太寻常,老奴斗胆,请少主亲自前来看一看。”
容宗予听见“鲤云”两个字,面色立即变得十分凝重,但还是冲苏简一抱拳说:“对不住,苏太傅,在下有些急事,这一局,怕是——”
苏简一摇手:“对弈乃是小道,怎敢耽误了少主的大事!”她听舱门外那苍老的声音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惶急,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容宗予听她这样说,顾不上再客套了,急急地打开舱门,大踏步地走出去。苏简跟在他身后出舱,自然能觉得船上不少目光都冲着自己过来,这当中不乏一些好奇或是暧昧的,也有些不忿或是怨怼的。而广宁公主则不在其中,她站在船尾,手中持了容宗予早先用过的那只千里镜,正在朝船队离开的方向看去,不知是不是已经开始怀念那渐渐远去的故土。
而容宗予一时着急,劈手将那只千里镜从广宁手中夺过来,顾不上与广宁说话,朝船的侧舷奔去,接着调整了一下千里镜,按照那靳叔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苏简跟在他身侧,见到容宗予的衣袖在微起的海风之中,微微地颤抖着。
一百九十八章 风至
靳叔在容宗予身边,也颤声问道:“少主,你看这鲤云来得是否有些古怪?”
容宗予默默放下千里镜,思量片刻,道:“立即通知清和丶清远丶惠康丶惠宁四舰,马上转舵,向西南方,全速往定海城去——”
靳叔闻言吃了一惊,大声道:“少主,这是——”他这一声惊动了甲板上所有人,包括跟在广宁身边的侍女嬷嬷,闻言都向这边看过来。而容宗予面上却面色严肃,对靳叔说:“这四舰舰身轻巧,想必在两三个时辰之内,能够锚在定海城附近的渔港,而永济舰本就不是能够快行的轻船,眼下看这鲤云的来势,怕是已经没什么办法了。”
容宗予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却重重地撞在甲板上每个人耳中,原本嘈杂的甲板一下就静了下来。永济舰,这不就是众人所在的这一艘婚船。苏简闻言,暗暗吃惊,也向刚才容宗予的千里镜看向的方向看去,远远地可以看见靳叔所说的“鲤云”——此刻在天边涌动的,一片片挤在一起的暗红色的云,仿佛锦鲤身上密密排列的鳞片,正从东北方向极迅速地向永济舰平铺过来。
这样的云在海上航船之际,原也多见,只是这种“鲤云”之后,往往会有风团,而且这“鲤云”的范围越大,云朵越密,颜色越暗沈,其后的风团便威力越甚。而眼前的这片“鲤云”,即便是靳叔这样在海上行了多年的老人儿,见到这样的云,也是心里没底。反倒是年纪不大的容宗予,在洛梅洲的时候曾经听家中长辈说起海上遇险的故事,提到过这样的鲤云,就叫做“巨鲤”。随后而来的风团,则是非同小可。遇上了这传说中的“巨鲤”的船,大多九死一生,能够活着回来的,十停中大约不到一停,因此这个世上亲眼曾经见过这种云的人其实并不多。
靳叔闻言快速地向大船的主桅奔去,向在那主桅上了望的水手说了一大通。却大约是洛梅洲的土语。苏简并没有听懂。那高高在上的水手闻言一惊,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依言将棋语做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水手朝容宗予大声喊道:“少主。清和丶清远二舰已经转向,但是惠康舰回来的旗语称,职责在身,誓要护卫永济舰,绝不会离开!”
容宗予闻言大怒,身形一动,立即朝主桅奔了过去。他动作极快,奔到主桅下,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攀上了主桅的桅杆。主桅上那名水手见状一吓。赶紧让到一边。然后一伸手,将容宗予拉到了桅杆顶端那小小的了望台上。
甲板上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容宗予向着惠康舰的方向亲自做出一连串的旗语。他打旗语的速度极快,似乎心中怒意正盛,苏简看得出他有几处旗语一连做了好几遍。直到收到了满意的答覆。容宗予才紧绷着脸,从主桅上溜了下来,落在甲板上。
一时间,甲板上众人都看着容宗予,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声音道:“容宗予,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总该让所有人知道一下吧!”虽然话语之间略有些唐突,可是话音之中直透着活泼俏皮,而且能感觉说话人语气之间透着一股浓浓的自信。
容宗予眼皮一擡,见到广宁突然走出来,拦在自己面前,双目亮晶晶地直视着自己,心中突地一跳,觉得这名公主片刻之间就好像泼辣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苏简在一旁也是这般想,方才广宁二话不说,先是责罚了自己这边乱说话的嬷嬷,尔后,她又似摸清了容宗予不喜繁文缛节,说话做事偶尔出人意表的脾性,改换了个态度来试探容宗予,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而且苏简看得出,她在容宗予身上可确实是用了心的。
只可惜容宗予心中有事,并没有打算与广宁多说什么,反而上前拽过苏简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向适才两人待着的那间舱室,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广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一丝尴尬,虽然一甲板的人都在看着她,但是她仍然保持了极好的风度,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淡淡地问那跪在地上,自掌耳光的嬷嬷,道:“嬷嬷,难道这就罚完了么?”那嬷嬷心中直叹晦气,也恨自己眼皮子太浅,一上来便先触了这位广宁公主的霉头,只好一掌接着一掌往自己脸上扇过去。
进了舱门,容宗予马上放开了苏简的手,道:“抱歉,苏太傅,方才实在是唐突了!”他说着,垂下眼帘,流露出一点疲倦的神情,走到舱房中央那座棋盘前面,突然一拳砸在棋盘中央,骂道:“这贼老天,欺人太甚了——”说着,他弯下腰去,双臂放在棋盘之上,将额头也磕在棋盘上,片刻之后,容宗予的双拳同时重重地击打在棋桌的桌面上,“砰”的又是一声大响,容宗予直起身,苦笑道:“苏太傅,想不到,我原想救你出天京的,却要害你随我一起,葬身在这茫茫大海之中。”
苏简闻言,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当真?是有台风还是飓风?当真避无可避了?”
容宗予微微张嘴,有些奇怪地看着苏简,他是不知道“台风”丶“飓风”这种称呼的,只知道那种海上席卷而来,往往一连肆虐好几个时辰的狂风暴雨叫做“风团”。他不想瞒住苏简,便一五一十将接下来一两日之内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苏简,最后,他说:“我已经看过那’鲤云’来到方向,凭永济号的速度,和现在的位置,万万不可能在风团到来之前找到风港避风的。因此,你我,这次只怕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容宗予说着,却冲着苏简微微一笑,仿佛有些不能言说的意思,不愿说,但又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刚才说的,只是’永济号’避不开这次的风团,而不是说,永济号遇上了风团,我等就必然会葬身鱼腹啊!”苏简见容宗予话语之间颓意大盛,便出言劝说,岂知容宗予摇头,口中也换了称呼,道:“你,你不知道,以前洛梅洲有一艘大船,叫做’飞鹄’,比永济号更大更坚固,但是就是’飞鹄’也是遇上了一次’巨鲤’之后的风团,事后只寻到了几片船板,全船数百人无一生还——”
苏简听了,心便沈了下去,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容宗予随口答道:“大约二十年多前,那船上,有当时的靖王夫妇,也就是当今七王殿下的身生父母。”
一百九十九章 泊船
苏简只知道永熙乃是先永徽帝的堂兄弟,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但是不知道他竟有这样的身世,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容宗予望着她低下头露出的洁白修长的颈项,心中一动,连忙收摄心神,暗道:眼下危机在前,自己怎么竟想这些不相干的事。
舱房之中一时静了下来,然而隔着一道房门,两人开始听见甲板上的骚动之声,逐渐大了起来。
苏简还是有些忍不住,问:“既然这艘船叫做’永济’,难道当年的船难没有启发贵部改进大船的设计?”
听闻她这样一问,容宗予眼前一亮,但是马上就皱起了眉头,神情严肃地思索着。这时舱外的喧哗之声越来越大,有人上来拍着舱门,叫道:“少主,少主——”
容宗予低声喝止了舱外之人,站起身,在舱中来回走了几步,突然死死盯着苏简,问:“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
苏简一怔,道:“改进大船的设计?”
容宗予有些不耐烦地摇头:“不是,前面一句,你说——”
“我说了什么我?”苏简努力地回想,“永济号只是避不开这次的风团,但是不证明我们就一定会葬身鱼腹啊!”
容宗予右掌重重击在棋桌上,满脸喜色,道:“不错!就是这句。就算老天不欲容我,我也偏要和它斗一斗。”他说着,就如旋风一般地走近舱门,“哗”地一下将门打开。对外间面带惊惧之色的水手与侍卫喝道:“水兵马上全部归位,什长以上,马上全部到甲板上!”
靳叔又惊又喜,奔过来望着容宗予。激动地问道:“少主,有办法了?”
容宗予摇了摇头,道:“不好说,靳叔。你带人放下小艇,在方圆五里之内测下水深,我要找一处最合适泊船的位置。”
这时已经有好几位洛梅洲船上的“什长”聚到了甲板之上,其中一人大声对容宗予说:“少主,我知道一处浅滩,永济号虽然略慢,但是我有把握在三个时辰之内赶到那里。在浅滩处下锚,岂不是更好?”
“我们只剩两个时辰不到,”容宗予白了那什长一眼。不再说什么。只催着靳叔快去。那说话的什长无奈之下。半句话也没有多说,随着靳叔一起去了。而聚在甲板之上广宁公主的属下,闻言却乱做一团。甚至有人尖叫起来:“驸马,若有小艇。那还不将我们……我们公主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更有人说:“这位驸马,明知道有风团,不到安全的地方避风,反而要在这大海之中抛锚,不是失心疯了是什么?”话语之间,越发无礼。
“住口,”这倒不是洛梅洲之人愤而反唇相讥,却是广宁公主突然开腔,喝止了自己手下之人的无礼言语,“本朝已与洛梅洲结盟,而本宫自然与驸马同进退。尔等敢说比洛梅洲之人更明白这片海域?”
广宁公主一开口,天元这边诸人就都哑了口,但是还是有人露出几分不信的神色——大家都看到了那片来势汹汹的“鲤云”,不少人也听说过“鲤云”之后的风团所能够带来的灾害,但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容少主,竟是要打算就近泊船,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苏简见状,凑到容宗予耳边,低低对他说了些什么,容宗予点了点头,朝广宁公主迈上几步。广宁见状一喜,便移步过来。容宗予站在广宁身边,握住她的手,道:“我来稍微为大家解释一二——”
“永济号设计特殊,船身坚固,能抗海中的大风大浪。但是,如果遇上即将到来的风浪,像永济号这样的大船,最怕的乃是浅滩暗礁。因此,与其急急忙忙地找一处浅滩泊船,倒不如眼下就做好完全的准备,与风浪好好地抗一抗。”众人一听说永济号设计特殊,都舒了一口气,广宁手下的一些人还说:“哎呀,容少主,您早说啊——”
容宗予的目光清冷,在甲板上诸人面上一一扫过去。不少广宁公主的从人见到他的目光,都禁不住一凛,马上住嘴,不敢再胡言乱语了。而容宗予转头看了一眼身畔的广宁公主,道:“公主说得不错,既在同一艘船上,就应同心协力,共同进退。请大家听我号令,我会保证大家的安全。”
苏简在容宗予身后,见到这小两口第一次手牵手并肩站在一起,心中不由得暗暗高兴。可是广宁却低着头,故作娇羞状,但是心中却暗暗吃惊,只有她自己知道,容宗予隔了一层衣袖才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有些不敢扭头去看容宗予,却又非常想知道容宗予因何这般不待见自己——两个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夫妻,就差洞房花烛成就夫妻之实了——难道容宗予有什么心结不成?
这时广宁只听容宗予在自己身边说道:“请天元来的各位,现在马上都到最底层水兵的船舱中去!”
这句话一抛出来,天元朝诸人又不乐意了,但是碍着广宁公主刚才说的那句“同进退”的话,没人敢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