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邵续霖和养父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情。
“将军,谁允许您喝酒的?”厨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养父放开了邵续霖,疼爱的摸了摸他的脸。转过头看着年老的厨娘说:“我已经出院了。医生都说不用忌口了。”
厨娘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她的丈夫从前是养父的护卫,退伍后就给养父当了私人司机,两口子对照顾养父都十分的尽心。此刻,她虽然对小少爷也终于懂事感到高兴,更注意的,是将军的身体。
“医生也说,您不能喝酒。”厨娘说,“请去休息室测量一下血压,然后把药吃了,今天也请早点休息吧。”
养父当然是不乐意的。
简桦看到了厨娘对自己抛过来眼色,连忙帮腔道:“爸爸你先过去吧,黄先生我和续霖会招待,您身体不好,客人不会介意的。”
黄远脸上的怒气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点点头礼貌地说:“是的,将军去休息吧。我也很快就要告辞了。”
养父见众人一致对他,悻悻地只有被厨娘和赶来的勤务员送回了房间。
养父走后,客厅中还剩简桦丶邵续霖和黄远。
三人虽然在后来各自的生涯中都有纠葛,但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见面,并无话可说。
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过后,黄远依旧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父亲刚才说,让我们看看黄先生写的书。不知道黄先生写这本书,用了多久。”看起来邵续霖还是对黄远的理论充满了兴趣,说。
从刚才晚宴的表现中,黄远也早猜到了简桦兄弟两人对机甲战争的态度。和他们先前在北方城对卫星城基地父子三人的研究结论大概相同。最年轻的邵续霖,最有可能对机甲产生好奇。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明天我可以送给你一本。”黄远说,用餐巾擦了擦脸,拿起旁边的一只雪茄,叼到了嘴上。
“不用了,”简桦率先回答,回绝了黄远的好意,他不想卫星城和黄远扯上任何关系,“我那有,你要看的话我拿给你。”后一句话是跟邵续霖说的。
邵续霖察觉到了简桦的不悦,不再说话。
但是黄远不肯走,看着他们兄弟俩笑:“简少校居然也看过我的书,真让我深感荣幸,只是阁下好像对我的书不感兴趣?不同意我的见解?”
“不是,”简桦说,“黄先生的书博古通今,然后推导到未来,十分让人信服。只可惜,不能细究。”
黄远原本带着笑容,冷淡地听着,这样的恭维他这几个月已经听到了不少。只有简桦的最后一句,让他的笑容变得僵硬。
“除了爸爸刚才说的资源燃料问题,还有长距离作战时候的运输组装问题,和平时期的保养问题。除了作战人员,后备技工的培养问题。这些关系到战争胜负的东西,黄先生的书中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黄远认真下来,看着简桦。
在北方城的报告中,简桦就是一个靠着父亲的名气,在青年堡垒刷资历预备未来继承卫星城的平庸军人,听简桦刚才的话,他们似乎看低他了。
“但是黄先生书中还是有很多别的地方看不到的东西,”简桦说,难得有撕破脸之前的面对面的对话,简桦想把他上辈子在看黄远的书的时候的疑惑,向本人求个解答,“黄先生的书里有部分史料,并不是世面上能看见的东西。那些资料您是从哪里来的。”
黄远笑出了声,说:“简少校还是贵人气了,很多东西不是只存在在书本里,史料里,还有的存在在亲历者的眼睛里,脑海里。我走了很多地方,和很多人交了朋友,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世面上不流通的东西了。”
似乎是因为老爷子不在,他也不在注意礼仪,在酒杯中掸了掸烟灰。
时间已晚,但是他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能和卫星城的两位结识,也算是一种缘分,”黄远说,“不如我就来给两位讲几个在别处永远都看不到的故事,打发打发餐后无聊的时间吧?”
简桦和邵续霖都没有说话,黄远就当他们是认可了,在座位上坐正,把还剩一大半的雪茄也扔进了酒杯中。
烟丝顿时在酒杯中漂浮开来。
“第一个故事,希望号的故事。”黄远说。
“两位可能都知道,北方城是大王子殿下的流放地,条件很艰苦。但是,女王对自己的哥哥还算是仁慈了,银河系边缘有着很多小星球,有的经年看不到太阳,有的整个星球只有几处可怜的水源,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像是生活在地狱。一些犯了罪的人,往往就会被押送到那些小星球上服苦役。”
“有一年,希望号宇宙飞船,要押送着五百多名罪犯,穿越大半个银河系,到一个这样可怕的小星球上。飞船上,除了那些罪犯,还有一千七百名船员和警察,还有少量的船员的家属,包括船长大人的妻子和儿子,这样的两千三百人在某个黄昏,从银河系中心的某个星球出发了。开始的航程一切顺利,和一般的太空旅行一样的顺利。可惜在四个半月后的一天,希望号忽然失去了联系。消失在了茫茫的宇宙中。”
“又过了九个月,才有人在宇宙的深处发现了希望号的踪影,等军警们强行登船以后,才发现飞船里面只留下了一个幸存者。”
黄远看看简桦和邵续霖,见他俩都注意地看着自己,似乎被故事给吸引了。
“有两个问题,请听众思考,”黄远继续说,“第一,飞船上原本有两千三百人,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谁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简桦和邵续霖对视一眼,两人都毫无头绪。
“那么第二个问题,”见他们猜不出,黄远也没有感到扫兴,又问道,“希望号上只准备了六个月的补给,他们失踪后,也不曾降落到其他星球进行补充,问题是,活着的那个人,他靠什么活下来的?”
第二个问题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恶意和黑暗。
黄远等了一会儿,看简桦他们依旧都没有回答,他又笑了笑,说:“既然两位都不喜欢第一个故事,那我就来说第二个吧。”
☆丶养父之死·7
“第二个故事就起名叫阳光下的暗杀者吧,”黄远说,“你们知道,从远古时代起,看热闹丶凑热闹就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弱点,无论是好的事还是坏的事,有一点苗头,就会有无数窥伺的目光凑上前去。这是人类的孽根性,没有办法。甚至后来有人就发明了游行丶表演等方式,更加满足人类凑热闹的欲望。”
“有一年,一个大人物,算是帝国里最大的人物,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一起,坐在花车上,接受民众的欢呼。当时正是这个大人物的声势最浩大的时候,他受到所有人的爱戴。敞篷车缓缓行过最繁华的大街,鲜花和彩条不停的撒向他即将走过和已经踏过的道路上。正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枪响。这个大人物头部中弹,倒在了血泊中。”
说到这里,黄远停顿了一刻,看简桦和邵续霖两个人都稍许有些变色了的脸。他微微一笑,继续说:“你们看,这就是凑热闹的坏处,随时都有可能送命。这个大人物死了,但是事情当然远远没有结束,得找到凶手。”
“一开始查,才发现案件真是千头万绪,走访了当时在场的几百个民众,有人说,听见了一声枪响,有人说,听见了两声枪响,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枪声连成了一片,一定是敌国的特工开展的袭击。调查人员也无法知道哪个才是真相了,那位大人物当场死亡,他的尸体在二十分钟后被送往了医院,然后被不知名的人士取走了颅脑,至今不知道下落。也永远无法得到子弹的数据了。”
“警察很快就抓捕了持枪的凶手,一个傻乎乎的24岁的年轻人,但是他在被捕后19个小时在监狱中被发现上吊自杀,没有留下任何口供;逮捕他的警官在四天后,街头被一个年轻的小混混飞车党飙车时候撞死,没有留下有用证言;那个年轻的飞车党在一天后,为躲避警车的追捕,被一辆黑车撞死在街头。”
“这个案件最终还是告破了,警察表示这个大人物死于一个重大的阴谋,而真凶是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人物,”黄远看着邵续霖,“又到提问的时候了,您们二位觉得,这个案件的凶手应该是谁呢?”
简桦和邵续霖都沈默不语。
黄远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不早了,我也不方便打扰的太晚,再说最后一个故事,我就告辞了。”
“最后一个故事,叫赵氏孤儿,发生在远古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第三个故事的时候,黄远的脸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在地球上,有个叫晋的国家,这个国家里有个幸福的年轻人,他有一个对他非常慈爱和器重的养父,还有一个严厉而且沈默的父亲。这个年轻人无忧无虑的长到了成年,有一天,他的父亲把他喊到了身边,告诉他,他其实是多年前一个品德高贵的人的儿子,那个人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但是也被一些无耻小人所嫉恨。其中,有一个无耻小人,杀害了那个高贵的人和他的全家,窃取了他的名声和成就。而那个少年,是那个高贵的人家族中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
简桦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他意有所指,张张嘴想打断他。但是忍住了,他转过头看身边的邵续霖,邵续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黄远,像是被他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了。
“好吧,故事说到这里,想必你们已经明白了。那个少年名义上的父亲,其实是他的养父;而这么多年来一直爱护着少年的养父,其实就是那个坑害了他生父全家的无耻小人,”黄远的故事终于说到了尾声,他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兄弟俩,问,“这个故事提出的问题是,那个年轻人会为他的亲生父亲报仇吗?”
“简少校,您觉得我的故事说的怎么样?”黄远观察简桦和邵续霖的神色,发现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不禁有些得意,他放过了面色苍白的邵续霖,笑着问简桦。
“很精彩。”简桦也在留意邵续霖的情绪,通过上一世,他已经知道了邵续霖的身世和他背叛的缘由,他知道黄远的话,会给邵续霖带来多大的影响。听到黄远的问话,他简单的敷衍道。
“那么,”黄远却不放过简桦,追问说,“简少校,你会是哪个故事的配角呢?”
简桦擡起眼睛,盯着黄远,说:“我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些故事呢?”
简桦深知邵续霖的性格,他明白根本无法阻止邵续霖的覆仇,这辈子他的希望仅仅是保护好养父还有卫星城堡垒。只要不像上一世那样威胁到养父的生命,邵续霖想做什么,他就去做吧。
简桦无意阻挠他,更无意协助他。
“因为简少校你的眼睛里没有恨,”黄远看着简桦的眼睛说,“这个时代并不像表面上这样衣光鲜亮,再过不久,所有的矛盾就要累积起来爆发了。战争丶动乱很快就要到来,简少校,眼睛里没有恨的人,在那个新时代里是活不了多久的。”
简桦也毫不退缩的注视着黄远的眼睛,嘲讽地笑了一声:“黄先生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恨?”
“你讨厌我,而且你毫不掩饰的表现了出来,”黄远回答,“卫星城老将军把您保护得太好了,您的城府,甚至不如你身边的弟弟。”
邵续霖忽然被牵扯进了对话,擡起眼睛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人,脸上还是平静得没有喜怒。
“天色太晚了,黄先生请回吧,”简桦生硬地说,“下次父亲有时间的时候,欢迎您再次到访。”
他在下逐客令了。
黄远在心中嗤笑,果然还是个不足为患的毛头小子。他站起身,说:“既然这样,我改日再打扰了。”
邵续霖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声对简桦说:“你休息会儿,我送他到门口。”
简桦脸色阴沈,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还是点了点头。
邵续霖送黄远到了门口,司机还没有过来。
门廊下只有一盏昏黄的吊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黄远在门口披上了大衣。
邵续霖没有穿外套,只有一件薄薄的不挡风的毛衣穿在身上。
“邵续霖,你送我出来,是有话想问我吧?”黄远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三个故事已经有了效果,邵续霖似乎就要上钩了。
邵续霖不说话,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露天,看远处车要来的方向。
“我说的三个故事,有个共同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邵续霖不搭理他,黄远还是继续说,“这几个故事的背后,都有一段认贼为父的丑闻。”
邵续霖猛地回过头,一个擒拿手将黄远手臂扭到了身后,按到了地上。他用手肘卡住了黄远的咽喉,狠狠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卫星城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挑拨我和哥哥和父亲的关系?”
☆丶养父之死·8
黄远用力挣扎,邵续霖开始毫无防备,险些被他挣开。邵续霖再无手下留情,一使力讲他脸朝下按到了地上。
头顶上灯光微暗,将邵续霖的影子投到了黄远的身上,黄远的脸隐在了一片幽黑中。
黄远忽然轻声笑了起来,仿佛完全不在意此刻自己受制于人的情形,笑得开怀,只是因为呼吸不畅,被呛咳嗽了几声。
邵续霖冷冷地看着他,他已察觉到此人的不怀好意。
黄远又笑了一会儿,才渐渐住声,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才不会是什么卫星城主的没脑子的小儿子,你的心机忍耐,和你的亲生父亲一模一样。”
邵续霖听到他提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脸上的表情稍有破碎,眼底竟划过了一丝伤痛。
黄远说:“你父亲过世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也是他的学生。”他这话说的沈缓,好像也包含了无限的追忆。
知道是亲生父亲的故人,邵续霖稍稍松开了手,退后半步,放黄远站了起来。
黄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左右环视。只见门廊处的监视器像是被什么砸坏了一样,残破了一角,失去了功用。而周围的花廊里也种满了重重叠叠的忍冬花,恰恰可以挡住窥伺的目光。黄远才明白为什么邵续霖会在这里与自己摊牌,看邵续霖的神色多了几分笑意。
“你离开卫星城吧,我知道北方城在干不得了的事,不要连累我养父和哥哥。”邵续霖说。
黄远的笑意顿敛,过了一会儿,答非所问说:“这十年,你辛苦了吧?我听说你父亲死以后,就到处找你,听说你在索伦监狱,我就赶了过去,他们说你已经被放走了,两年后得知你流落街头,我想去找你,那时候北方城,等我终于脱身,又晚了一步,你已经被别人接走了。”
“哥哥和将军都对我很好。”邵续霖说,他对黄远的话并没有太多兴趣。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对养父的称呼又变回了“将军”。
黄远说:“你觉得你这十年装疯卖傻的生活很好?”
邵续霖侧过头,看看小路尽头的夜色,司机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还是没有出现。
黄远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刚才在餐桌上拿出的雪茄,点燃了一根。
“你自己也知道卫星城根本不可能信任你吧?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不可能相信他的儿子会像你现在这样的平庸。你到现在才是个中尉,你那个平平常常的所谓哥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大尉了。为了让他们不对你起疑心,你小心翼翼装得就像一个庸才,你说他们对你很好,谁会相信?”
邵续霖说:“我自己甘愿的事,不劳他人费心。”
黄远无声地冷笑了下,说:“可惜你再怎么做,他们还是不会相信你的。”
“他们是我的家人,”邵续霖说,“一直都对我很好。”
他一直重覆着老将军和简桦对他很好。在黄远听来,这已经是一种自我催眠般的偏执,他从邵续霖话语的漏洞中,找到了可趁之机。
——但还不到利用这个漏洞的时刻。
黄远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卫星城老将军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街头的流浪儿千千万万,他为什么只把你当成了养子?”
邵续霖楞了一下,似乎被黄远问住了,半天才说:“大概是我哥哥求他吧。”
他是被简桦从街头捡回卫星城的,多年来他把亲生父亲的死丶家族的覆灭全部深深隐藏在了心里,养父曾经多次试探,他也只推说自己不记得了。他也想过为什么养父会收养自己,最后只能归结为大概是有钱人的心血来潮吧。
黄远摇摇头,似乎在嘲笑邵续霖的天真,说:“你和你父亲长的很像,卫星城老将军肯定也早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最清楚不过了,在其中,他也动了不少手脚。他养你,就是要把你养成一个废物,只有废物,才会忘记掉父亲的仇恨,才会把仇人当成了恩人。”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看来,刚才邵续霖在晚餐上称呼卫星城老城主为父亲的事情,深深刺到了他。
邵续霖皱起眉头,说:“将军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到卫星城来拜访。”
他指了指前方连成片的树丛阴影,说:“那时候的灌木树丛,就已经这么高了。”
黄远打断了他:“你的父亲没有朋友!”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浓浓的怒意。
“你的父亲被诬陷的时候,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受到了讯问,”黄远说,“你父亲所以为是的那些朋友,一部分落井下石,提供了对他不利的证言;一部分明哲保身,没有为你父亲说一句话;还有一部分,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是构陷你父亲的主力军。”
在父亲死时,邵续霖还年幼,对当年的一些事情他并不清楚,听黄远的话,他脸色变得惨白。
黄远继续说:“卫星城原本在银河系七大堡垒中并不突出,从你父亲含冤离世后,就突然飞黄腾达了起来,这其中有什么肮脏勾结,你没有想过吗?”
“你想说什么,请直说。”邵续霖阴冷着声音说。
黄远又笑了起来,擡起手,拍了拍邵续霖的肩,说:“我没有证据,现在还无法说服你。只要你没有忘记你父亲就好。如果你也忘记了,他就要背着叛国者的罪名,永远不得安息了。”
邵续霖的手在身侧握成拳,然后又慢慢地松开。
远处树影上反射出一阵灯亮,轿车终于要到了。
邵续霖和黄远不再说话,两个人都恢覆了平常冷漠疏淡的神色,轿车快到近前时,黄远忽然微转过身,对邵续霖小声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到北方城来找我。大王子殿下也一直惦记着你。”
轿车停在面前,黄远笑着拍了拍邵续霖的肩,说:“有什么不解的地方,我还会在卫星城耽搁几天,欢迎你来和我讨论。”
中年的司机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等黄远坐上车的后座,司机对邵续霖行了个礼,便发动了汽车。
车灯远去,绕过一丛的灌木,便消失了路的拐角。
周围又恢覆了平静,风吹过忍冬花丛,带来一阵清冷的香。
邵续霖没有披外套,在深夜的风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是他五岁前的生活是那么的幸福,他永远记得父亲的慈爱和博学。即使在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父亲也在竭尽全力的保护着儿子,省下自己也不多的口粮给儿子,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肩头,从天窗上看头顶四方的天空。
父亲死的时候,年仅六岁的邵续霖,心头涌起了滔滔不绝的恨意。
直到今天,那痛苦痛恨还在邵续霖每一夜的噩梦中翻涌。
——养父……
那个表面上和蔼的老人,在父亲的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邵续霖又在门口站了片刻,让冷风把自己混沌的大脑吹清醒了一点,才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丶养父之死·9
屋里灯光明亮,大厅中空无一人。大厅侧面的鱼缸中,几只热带鱼沈在缸底,瞪着眼睛朝着邵续霖所在的方向,就像在看着他一样。水泡从水底的气口扑腾腾地升起。
邵续霖走到玻璃鱼缸边,弯下腰,看其中最五彩斑斓的一条,那鱼毫无觉察,很久之后甩了甩尾巴。
把放在旁边的鱼食撒了大半进去,看几条半死不活的鱼又活了过来,游到水面追逐颗粒。
邵续霖无声地叹了口气,向餐厅走去。
养父家里没有什么仆佣,很多事都是他们父子三人亲自动手,餐具厨娘会清洁,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从小邵续霖和简桦就会帮忙收拾餐桌。
邵续霖走进餐厅,意外的发现桌面上还保持着刚才自己离开时候的样子。
简桦坐在原本黄远的位置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续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轻微的惊慌,走了过去,在简桦旁边,半蹲下身,握住简桦的手,说:“已经很晚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简桦垂着眼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一点点僵硬地把目光转向了邵续霖。二人目光对视,相互都隐藏了很多的秘密。
简桦猛地抓住了邵续霖的手臂,拉着他站了起来。
“你跟我来。”他说,没有松开手,拉着邵续霖离开了客厅。
邵续霖默不作声地跟在简桦的身后,一直被他拉到了一楼,养父的卧室前。
养父的勤务兵正和护士一起在卧室门前的花架边整理药瓶,看见简桦二人,他拦住了他们,说:“将军吃了安眠药,已经睡下了,让我转告两位少爷也早点休息,明天要开参谋会议,将军希望你们也参加听一听,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简桦不顾阻拦,说:“我们有紧要的事情。必须今天晚上跟将军报告。”
年轻的勤务兵诧异地看了简桦一眼,犹豫一下说:“可是将军睡眠一直不好……”
邵续霖心里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好像简桦拉着自己深夜要见养父,大约是要说什么不利的事情,听勤务兵这么说,也帮腔道:“明天再来吧,让老人家好好休息。”
“不行!”简桦大声说,握住邵续霖手腕的手又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邵续霖的手上已经淤青了一块,只是简桦并没有察觉。
——必须要马上解决,不然,邵续霖就极有可能被黄远煽动,从而像上一世一样杀害了养父。
勤务兵看简桦的脸色,默默的从养父卧室门前让开了。
简桦深吸了一口气,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养父的睡眠果然浅,马上,就从里面传来了声音:“什么事?”
简桦说:“爸爸是我,我和续霖有事找您。”
“进来吧。”养父说,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像是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了。
简桦走到房间里,才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邵续霖的手。
养父的卧室里只开了床前一盏台灯,橘色的灯光洒到床头,养父靠在枕头上,看着深夜来访的两个儿子,露出温和的笑意。
很快,他的神情诧异了起来,因为两个儿子走到了近前,他看见大儿子苍白的脸,和小儿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爸爸,”简桦说,在养父床前几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续霖的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
听到他的话,邵续霖猛地擡起了眼睛,又惊又怒的看着简桦。
养父的脸也在刹那间阴沈了下来。属于父亲的慈爱从他的脸上褪去,上位者丶老军人的威压铺洒到了整个房间。
卧室里的氛围都变,养父擡起手,按下了床边的电源开关,头顶的大灯亮了起来。房间里变得雪亮。
失去了橘色暖调的保护,再没有家常的父子兄弟的氛围了,现在是一个长官,在看着两个年轻的士兵。
养父掀开被子,穿上拖鞋,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写字台边,回过头来,无言地看了两个儿子很久。
“他是被人害死的。”养父缓缓地说。
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进了脑海里。每个字都带起了一个火点,在脑中,在心里,疯狂的烧。
“续霖,”养父看着他说,“结案报告上面说他是自杀的,你不要相信。你父亲是个汉子,他不会不负责任的自杀。”
邵续霖来卫星城十年,从未和养父提起过父亲。
养父也似乎一直想把亲生父亲的记忆从邵续霖的脑海中抹去。
邵续霖擡起头,养父也正在看着他。
十年的父子情,依旧像是两个陌生的人。
“他没有犯下任何罪行。”邵续霖说。
“我不知道,”养父说,平静地看着邵续霖,“当时案件正在调查,谁也不能说他有没有做那件事,案件拖了将近一年,还是毫无头绪,这个时候,你父亲死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死的太及时了。如果他不死,就不能结案,牵扯的人就更多了。”
邵续霖听着,眼睛疼得钻心,又干涩到空虚。
“那时候……你做了什么?”邵续霖艰难地问。
——黄远说,卫星城城主在他的父亲死亡的事件中并不无辜。
“我受王后陛下委托,审理这个案子,没有查出真相,还让你的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亡,”养父说,“我十分内疚。”
这之后,卧室里是冗长的一阵安静,父子三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方,沈默得像三尊雕塑。
最终,还是养父打破了让人窒息的沈重,走过来,拍了拍邵续霖的肩:“案件的卷宗都在书房里,等你再成长一点,就全部交给你。希望你有一天能查明真相,给无辜的人清白,让罪恶的人伏法。”
“什么时候?”邵续霖问,他已经被父亲含冤而死的噩梦折磨了十几年,有触及到真相的机会,他甚至不愿意等待一分一秒。
“我也想早点给你,”养父说,“这个案子早已成为了我的心病。可是……”
养父顿了顿,说:“还要等你长大,你的性格偏激又固执,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甚至还竭力隐藏了这一点,但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看人很准。你这样,会出事的。”
邵续霖站在那里,原本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此刻又慢慢变成苍白。
养父看着他,说:“我也在等着你能成长到独当一面的那一天,但是欲速则不达,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影子,不要让我失望。”
邵续霖后退半步,说:“谢谢爸爸。”然后甚至没有道一声晚安,快步地离开了养父的卧室。
养父看着站在一边的简桦,说:“你也去劝劝他。”
“是,”简桦简单答应了一句,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请您好好休息。”
养父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意,挥挥手说:“你们也早点睡。”
直到门全部被合上,走廊上的声音被全部隔绝了出去。
养父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剩下了深深的疲惫。
窗外的院子里,间或传来乌鸦呱呱的叫声。
养父关上灯,躺回了床上。但是睡意已经消失,再怎么也无法入眠了。
养父在黑暗中呆了很久,坐起来拧开了台灯。拿起了床头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传命令下去,马上逮捕黄远。……间谍罪。”
——邵续霖今晚的异常举动,肯定跟黄远的来访有关。北方城果然想从内部调拨卫星城的关系了。挂掉电话以后,养父想。
——明天还要去地下室把一部分资料销毁掉。邵续霖已经注意起当年的案件了。
虽然当时他保存好卷宗,确实是因为不甘心,想等待终究有天有人能查出尘封的真相。
现在看来,唯一能做到的人大概只有邵续霖了。
但是,邵续霖让他感到害怕。这个养了十年的孩子,一直是身边一个定时炸弹。
这个孩子孝顺丶懂事,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从来不惹麻烦,走到哪里都是赞誉一片。可是,作为他的抚养人,养父还是看出了他心底藏着的戾气。
——那样东西,还是尽早销毁了吧。
希望他永远不要查到真相。
养父望着窗上的树影,一夜未眠。
☆丶养父之死.10
简桦追着邵续霖出了养父的卧室。勤务兵和护士站在走廊的尽头,吃惊地看着两人快步走过。
“一会爸爸可能会喊你们,麻烦照看着点。”简桦看到勤务兵,慢下脚步跟他说。
“是。”勤务兵才应答一句,简桦又已经走远了。
简桦加快了脚步,终于在楼梯上追到了邵续霖。
“邵续霖!”简桦挡在了邵续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脚步。
邵续霖在楼梯的下一级,于是看起来矮了简桦小半个头。他擡起头来,看了简桦一眼。
他的眼睛中充满了血丝,眼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