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一晚,安轻夏难以避免地梦到过去。
梦到那些熟悉却再也见不到的人,梦到那些曾经存在如今已然面目全非的地域。
而在梦的尽头,他撞见了一个陌生人。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饶是身处梦境中的他还是下意识地去回想所有的可能性。
“你不认识我。”
他听到那个声音说。
那是个男人,长得很高,目测比安轻夏高上半个头多。
安轻夏去年体检得出的最新数据是跨入一米八大军,虽然多个零点五,但也是加在一米八后面的零点五,值得刻在墓志铭上。
梦里这个陌生男人不光比他高,眼神的威慑力和周身气场也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安轻夏心底不自觉地油生几许臣服感。
只是在臣服感没现身多久,另一个奇异力量仿佛是抻着他后脊梁,逼得他站直身子,仰高头直视对方。
“无论是换了多少个身份,你对本座的敌意还是丝毫不减。”
安轻夏想要发问,不想动动嘴唇,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本座所到之地,无第二人能出声。”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继续道,“他这回把你保护得很好,只可惜,本座还是找到你了。”
他凑近身,两指捏住安轻夏的下巴,令其不得不正视自己。
“这一局,终究是本座赢了。”
他的目光陡然一紧,冷声质问安轻夏在笑什么。
安轻夏没答,嘴角仍旧不受自控地朝上弯着明显的弧度。
停在下巴上的手指愈发箍紧,像是要将之捏碎,就在安轻夏觉得自己一定会因此痛醒时,一道不知来处的白光袭来,打在男人手腕,他吃痛收手,咬牙切齿望向某处。
紧接着,安轻夏忽然感觉脸上也开始火辣辣得疼,习惯性地骂了两句。
而后,醒了过来。
他轻力拍开小斑搭在自己脸上的手,不大好气地问对方要做什么。
“是你说要早起,让我记得来喊你。”小斑哼哼两声,跳到床边小凳上舔毛。
“是你帮了我吗?小斑。”
小斑擡眼看安轻夏起身去洗漱的身影,“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能感觉到吗?”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能感觉你的魂体状态不稳定。”
安轻夏笑了一声,“魂体?好奇怪的称呼,指的是我的灵魂?”
“算是罢。所以,你见到了什么?”
“不认识的人。”
安轻夏吐出口中的水,拿过毛巾要用剩下的水擦脸时,在水面上望见自己的倒影,倏然一惊。
他下巴上有个指印,不信邪般地凑近细看几遍,这指印明显是人类手指所能留下的。
安轻夏忍不住吸了口凉气,飞快抹了把脸,直冲过去抱起还在地上玩球的小斑,连声问它有没有在自己脸上看到异常。
“有哦。”
安轻夏忙问是什么。
“黑眼圈和红血丝,不过比之前好些了。”
“还有呢?”
小斑盯着瞧了好半天,都快把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瞧成死鱼眼,最后回答一句没有。
“我的下巴,看看我的下巴。”
小斑道,“还是有点尖,你真的是吃不胖吗?”
“消化系统不好,我也很苦恼。”安轻夏微楞,“没看到上头有淤青?”
“淤青?”
小斑的声音霎时有点慌张,双眼聚焦,不知道是不是安轻夏的错觉,他隐隐发觉它的眸色似乎还有轻微的变化。
过去一会儿,小斑纳闷地收回灵力,圆圆的毛茸茸脑袋默默摇头。
“是不是你眼花看错了?我真的没看到你口中说的淤青。”
“可,可能是吧。”
安轻夏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留有疑虑,趁着小斑不注意,在部落里抓了不少人问。大家的回答跟小斑一模一样,还有人恨恨地说要为首领报仇,安轻夏急忙拦截。
直到小斑晃悠悠从厨房出来,安轻夏才从不解中抽身,把它和背包一道放上车前篮子里,骑车出发。
山间草木茂盛,沿途流水潺潺。
要不是前两天忙着出摊的事,安轻夏早就带小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一路上鸟语花香,清风阵阵,令他不宁的心绪缓和不少。
新换的自行车还在磨合期,骑着不是太顺脚,好在遇上的大多是平路,否则不知又要遇上多少麻烦。
天更加亮堂,安轻夏扫一眼系统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他停车四下张望,改道往繁萝那儿去。
繁萝觉察到气息,早早等在树下,周围是早前施法摘下的新鲜花果。远远望到安轻夏和小斑身影,举高手不住招呼。
安轻夏将自行车停在树旁,同繁萝席地而坐,小斑没坐多久,被花间飞出的蝴蝶吸引,扑楞楞跑去追蝴蝶,留他们在身后直笑。
安轻夏笑过之后与繁萝开始寒暄,又问起她好友,那棵发过狂的树精近况,繁萝说一切都好。
安轻夏点点头,目光无意中扫见不远处树枝上的藤蔓,心头一震。
“繁萝,我有件事想问你。”
繁萝见他严肃,心里有点发怵,担心他是要问之前那些草的事。想得太过入神,一时没注意到安轻夏递到眼前的画。
等安轻夏再唤两声,她才回神观画,画上是蜿蜒的枝条,盘桓而上。
“我没见过,这不像是三界拥有的东西。是来世之物么?”
“或许?”
安轻夏自己都不确定,他只是按瓢画葫芦一般把梦里那个男人脸上的文身覆写下来,甚至他都不知道那东西究竟算不算文身。
这图样出现得十分短暂,像是在那道白光之后,于一瞬间蔓延,没等安轻夏看得更清楚,梦就断了。
“可能是我多虑,”繁萝不紧不慢的话语拉回安轻夏思绪,“我总觉着它有些危险。”
危险。
安轻夏何尝不知道它危险,可比起虚无缥缈的感觉,他更期望知道真相。
“对了,繁萝,你看看我的下巴。”
繁萝疑惑,但还是接受他的指示下移视线,然后问他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安轻夏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话说,你盯着我看干嘛?是不是我脸上沾上什么东西了?”
繁萝蹙眉,“你刚才让我看你的下巴。”
“嗯?哦,对,小斑说我下巴尖,你觉得呢?”
安轻夏依稀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究竟是什么,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繁萝啊了一声,哈哈笑道,“阿夏首领是个很漂亮的人呐,连下巴也是。”
“我这人经不起夸奖,你要是夸我,我就回你十句。”
繁萝笑得更欢,向他讨那十句。安轻夏不多推辞,数出她十个优点,话里不留神带上他的小徒弟。
“说起他,他今天怎么没来?平日他不是老待在你身边当你的贴身护卫么?”
安轻夏干笑,回说他今日有事。
“原来如此。”繁萝说着站起身,“可我也不好再等下去,就嘱你带回去给他罢。”
安轻夏问带什么,就见繁萝自树干中抽出个小盒子,发觉不远处的视线,她笑了笑,说这是她的藏宝洞。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安轻夏顺手放进背包,继续陪繁萝谈天说地,时不时调侃两句灰头土脸回来的小斑。
日落西山,倦鸟归林。
自行车的方向调转,指向部落所在,临走前,繁萝赠上一壶灵泉水,安轻夏感激收下,不多久在林间匿去踪影。
“你打算怎么做?”
繁萝仰头,上方茂密枝叶微微摇晃,又低头看手中以礼物为名向安轻夏讨要来的藤蔓素描。
“看来我见识还是浅薄。”她垂垂眼,擡起手,一只青鸟落在食指,叼走叠好的画,往天际飞去。
“草木之事,还是得求助神农上神。”
又是一阵风过,树下少女无影,青鸟侧过落霞,隐于云间。
安轻夏停车推行,部落里炊烟袅袅升起,外出的住民们陆陆续续回来,不多时归家队伍便庞大起来。
说笑间,各自又渐渐散开往自己的房子里去,进行晚饭前的准备。
安轻夏一路骑车带风倒是没多大感触,等回到屋里才发现出了一身汗,带小斑洗过澡,擦着半干不湿的头发出来时,馀光落在桌上的小盒子里。
繁萝说那是阿暮请求她寻找的东西。
他过去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眼神停在盒子上。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木盒子,看上去还有点旧,盒子的四周雕刻着覆杂的花纹,有点像咒印。
里头不会封印着妖怪吧?安轻夏忍不住想。
随后,他摇摇头,专心擦自己的头发。
这晚的晚饭依然稀疏平常,只是因着天气回暖,大家夥又都聚集广场里用饭,安轻夏也不例外。
然而,阿暮还是没出现,竹西阿妈的回覆是他又一个人端饭回房去了。
“可能真到了你说的那个青春期。”小斑嚼着红豆包,用只有安轻夏能听见的声音说,“所以才说小孩子麻烦啊。”
安轻夏没说话,往嘴里拨进一口饭,之后转头去看阿暮房子的方向。
最后一束阳光回收,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少年屈膝坐在墙边,低垂着的头隐藏面上一切神情,不明喜乐。
不知坐了多久,外头响起敲门声,他恍然回神,发觉到桌上一口没动的晚饭,稍稍一顿,还是站起身前去开门。
“对不起,我还没吃完……”
今晚的月不圆,光芒亦称不上亮,但开门的刹那,阿暮还是清晰地看见站在门外的青年和趴在他肩上的胖猫。
“我来送甜汤,不介意我进去吧?”
阿暮楞了楞,急忙摇头,又匆匆回房点灯,这才迎人进去。
安轻夏放下托盘,看着另边凉透的饭菜,“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是,是我太累了。”
“但空腹喝甜汤又不太合适。”安轻夏有些纠结,“我记得厨房还热着几个红豆包,要不我现在去拿过来?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可不行。”
阿暮忙拦住安轻夏,直说没事,边上的小斑看不过眼,跳到凳子上,擡爪在饭菜上平移,不多时,热气腾腾。
安轻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哇了一声,“斑斑,以后去野营都不用担心没带打火石,直接靠你就行。”
小斑哼哼两声,接受伸来的手在自己下巴上挠挠。
阿暮看着他们玩闹,默默坐到桌边吃饭,等他吃完,小斑因着今天运动量超标早早团在凳上睡着。
他停筷不久,安轻夏也收回抚摸小斑的手,从口袋里取出小木盒放在桌上。
“我今天去找繁萝,回来时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完这话,他发觉阿暮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不自然。
“抱歉,我想着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而且繁萝说时效有限,才擅自带回来。你放心,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
安轻夏见他不言不语,心里更是尴尬,“那,那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伸手去收拾碗筷,手腕陡然被握住,偏头之时撞见对面微微闪躲着的眼神,烛光之下,对方的脸似乎也有点发红。
过去些时候,声音慢吞吞传来,“这是送给你的。”
安轻夏困惑道,“可是我的生日还没到诶。”
阿暮用力抿了抿唇,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一把将盒子塞到他手里。
安轻夏沈吟半晌,最后小声问道,“那我可以当着你的面打开吗?”
“可,可以。”
安轻夏深吸一口气,极为小心地打开盒子,因着紧张,手心出了些汗,滑溜溜的,前几次完全无法开盒。
又是一顿深呼吸后,他搓搓双手,再次试图打开盒子。
他对开盒始终有点阴影,小时候有同学送过他一个整蛊盒子,打开的瞬间会蹦出个小丑娃娃,当时吓得他连做好几天噩梦。
他自心底相信他的小徒弟不至于这么顽皮,可潜意识里还是对眼前地东西感到恐惧和不安。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安轻夏这样想着,一把将盒子掰开,然后直接闭上眼睛。
记忆里的怪笑声没有出现,桌子同样不在震动,他咽下一口唾沫,偷偷张开一只眼,只见盒里方方正正地放着纸。
“师尊,我不会害你,永远不会。”
安轻夏惭愧地看着他,轻声道歉,随后拿出盒里的纸张打开。
不会是什么恩师颂之类的文学作品吧?他好久没做文学赏析,得好好想想说辞。
“嗯?这是什么?符咒吗?”
安轻夏数了数,一共四张,每张纸上画着不同的图画,唔,勉强说是图画罢,反正他都看不懂。
“是四神镇宅符。”阿暮解释,“最近不太平,就算师尊是神,但成天睡不好肯定会影响修为。”
实际上,他是害怕梦境成真,在某一日,他会亲手杀了眼前这个人。
安轻夏不知该如何回覆,只能暂时沈默着,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四神应该就是他知道的那四位。
那样强大的神灵,居然会愿意帮助这样一个人类少年,一定是他足够虔诚吧?自己何德何能,能受到他这样关护?
倏然,他脑海里掠过一个身影,很模糊,却令他莫名畏惧。
安轻夏咬了咬下唇,猛然站起,摁住对面还坐着的少年的肩膀,直视他双眼。
“从今以后,只要我在,没有人能动你一根头发!”
少年轻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