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1)
“上古一战后, 昆仑墟界门关闭,修真界的修士再无飞升可能。唯有真龙降世,才能破开界门, 打开飞升之道。”
苍翠的山脉仙雾缭绕,一个道袍男子语气弛缓, 娓娓道来。
他面前坐了一群小豆丁,听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个孩童奶声奶气道:“可是师叔, 我爹说上古之战后, 修真界已经没有神龙了。”
道袍男子摸了摸鼻子:“话虽如此,但我们宗门的宁玄宁小师弟觉醒了真龙血脉,相信有朝一日他修成正道, 就能化龙飞升,为修真界万千修士破开飞升的大门。”
“哇, 所以宁师兄他,是龙吗?”
道袍男子摇头:“宁小师弟本是犀泽灵蛇一族,两年前进入龙墟境遇到青龙遗骨,意外觉醒了体内的一丝真龙血脉, 化出龙骨。想来宁小师弟彻底化龙, 指日可待。”
他又颇为骄傲道:“龙墟境是我凌云宗的一处秘境,乃青龙陨落之地所化, 藏有青龙遗骸。只有凌云宗弟子可进入秘境采集天材地宝, 有机缘者或许还能遇到青龙遗骸,虽不能如宁小师弟那般,却也能窥得一丝天道法则, 有益于之后的修行之路。”
早听闻真龙浑身都是宝, 没想到万古前就已经陨落的青龙,就连遗骸也这么厉害。
小豆丁各个张大了嘴巴, 争相问:“师叔师叔,以后我们也可以进入龙墟境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们通过宗门大比,正式成为内门弟子,就有一次进入龙墟境的机会。若是成为各峰主的亲传弟子,那么还有更多机会进入龙墟境。”
“在龙墟境有缘遇到青龙遗骸的师兄师姐很少,但这些人无一不修为飞速精进,成为了修真界数一数二的翘楚。就说掌门的首席大弟子谢师兄,更是机缘巧合在龙墟境获得了一道残留的龙息,成了如今的修真第一人。”
但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修真界第一人就要换人了。道袍男子如是想到。
小豆丁们一脸憧憬,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进入内门的景象,叽叽喳喳讨论如何才能在龙墟境遇到青龙遗骸。
“哗啦”,玉简散落在地的声音。
山间石阶上出现一对男女,模样看着约莫十一二岁。
少年唇红齿白,玉冠束发,穿的是凌云宗内门宗袍。
他站在台阶上,冷眼睨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瘦瘦小小的一个,双眼蒙着奇怪的布条。她攀着长满湿漉漉青苔的岩石爬起来,默默摸索着捡拾散地上的玉简。
低头间,戴在脖颈间的玉坠从领口滑了出来,玉坠荡在半空中,散发着莹莹光泽,看起来是少女身上唯一能称得上值钱的东西。
少年眉眼间压不下的狠戾,他一脚踢在她孱弱的肩膀上。
“小瞎子,你怎么什么也做不好?”
猝不及防,娇小单薄的身躯往石阶下滚去,撞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小脸滑过,滴在石阶上,狼狈不堪。
“真是废物。”少年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林中惊起一片群鸟,仙鹤振翅盘旋在凌云宗上空,发出阵阵鹤唳,山间灵兽似也被惊扰,蠢蠢欲动。
“师叔,那人是谁……好凶。”小豆丁小声说。
道袍男子抿着唇,神色覆杂,实在难以启齿那个少年就是他刚才口中的宁小师弟。
或许是宁小师弟年幼无知。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摔得浑身脏兮兮,却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的可怜少女身上。
他动了动唇,答非所问,转移话题道:“那是藏明t峰峰主收留的杂妖,修为低下,好像叫苏什么来着……”
*
藏明峰向来清净,峰内弟子人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而主峰上,就只住着峰主宁无涯丶宁玄和苏眠三人。
宁玄盘腿坐于树下,面前悬浮着一排细细的长针,每根皆是由顶级的千年寒铁打造。
刚入门的修道之人,最常做这样法术练习。因为需要将灵力细化成一缕缕来操控细针,所以对灵力的掌控要求极高,也最容易提升对灵力的掌控。
寒针在空中排列聚合,又齐整地分散,宁玄的天赋显然是极好。
苏眠刚回到藏明峰上,一根寒针便凌空飞来,钉入她的左肩。
她痛苦的闷哼一声,好不容易捡回来的玉简再次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你晚了,让我多等了一刻钟。”
一道无形的灵力掐住苏眠的脖子,将她凌空提了起来。
宁玄站起身,步步逼近。明明是个粉雕玉琢的稚子,此刻的神情却阴冷残忍得犹如罗刹。
苏眠蹬了蹬腿,秀气的眉毛紧皱在一起,布条下的脸蛋苍白得近乎透明,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掉。
脖颈间力道逐渐收紧,宁玄兴味盎然,病态地享受着凌虐的快意。
苏眠紧咬着唇,除却最开始的一声闷哼,再没发出任何挣扎的声音。
不能挣扎。
她知道,一旦挣扎,之后等着她的将是更大的折磨。
“无趣。”
果然,宁玄很快失去兴致,厌恶地甩开苏眠。
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他将苏眠扔进了柴房,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凌云宗内门本不该出现柴房这种东西。
但苏眠是个普通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个不能修炼,毫无修为的妖。她像普通人一样,会冷也会饿,需要吃饭睡觉。
所以藏明峰峰主为她搭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以供她生活,其中就包括这间柴房。
后背撞在她清晨刚捡的柴堆上,苏眠指尖动了动。
直到听见宁玄的脚步声离去,她才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口小口喘息起来。
像是怕惊扰到那人,整个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带着轻颤。
身上的伤像是麻木,又像是早已习惯,她熟稔找到昏暗的一角,蜷缩成一团,静静等待。
等着峰主发现她,然后将她放出去。
藏明峰峰主宁无涯,也是宁玄的爹。
…
“啪”,长鞭挥在宁玄身上,瞬间撕裂衣物,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你今日可是在外门弟子前打了苏眠?”宁无涯冷声质问。
“打就打了,凭什么不能打?”宁玄擡头,眼里带着怨懑,“她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凭什么留在藏明峰上?又凭什么戴着母亲留下的玉坠!”
宁无涯皱眉:“你就因为这个打她?记好了,将来你是要化龙成神之人,修真界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以后不准再任性妄为。”又是一鞭挥下。
“如果化龙就是要连喜恶都遮遮掩掩的话,那这个龙,我不做也罢……啊!”宁玄惨叫一声。
宁无涯在他话未说完时就再度挥来长鞭,这一鞭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宁玄瞬间咳出血来,伏在地上大口喘息。
一声脆响,圆润的玉坠扔在宁玄面前,在地上旋了几个圈。
宁玄睁大眼,这是母亲的玉坠。
宁无涯目光冰冷:“滚回房去,刚才的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
天色逐渐暗下,夜色寒凉如水。
宁无涯擡头望向空中的满月,眯了眯眼,转身向柴房走去。
简陋的柴房与仙气袅袅的凌云宗格格不入,仿佛是一个被遗忘之地,唯独黑暗会格外的多关照这里几分。
“眠儿,你还好吗?”宁无涯打开门,在缩成小小一团的女孩面前蹲下。
“峰主。”苏眠爬起身,嗓音嘶哑。
她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色苍白,额间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宁无涯擡手在她的体内注入灵力,拔出钉在左肩的寒针,逐渐修覆她身上的伤口。
尽管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苏眠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浑身都在痉挛颤抖。
宁无涯轻叹一声:“今晚是月圆之夜,寒气尤为重,眠儿你体内寒毒又发作了。”
无需他多说,苏眠已经配合的伸出手。
灵力在苏眠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宁无涯熟练地轻点指尖,用灵力将她的血液从伤口引出。
全程苏眠只是默默忍耐。
她想或许她是只被诅咒的杂妖,所以才会没有眼睛,也不能修炼,甚至会在月圆夜寒气最盛时痛不欲生,只有放血引出寒毒才能活下去。
汩汩鲜血在空中汇聚丶甬动,就连沾在衣服上的血迹也一点点向空中飞去,最后被灵力引到小小的瓷瓶里。
做完一切,宁无涯收了瓷瓶,指尖抚过苏眠腕间的伤口,伤口瞬间就愈合。
“好些了吗?”他问。
苏眠隐忍地咬住唇,她体内的寒毒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放血引出寒毒也不能减轻她半分痛楚,甚至最近并非月圆夜,也会疼得她彻夜难眠。
而此刻她也说不清,身上的疼痛是否减轻了一些,只能麻木地轻轻点了点头。
宁无涯并未发觉她的异样,帮她理了理滑出来的玉坠。
苏眠仰头,对上他温柔慈爱的目光。
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好孩子,快去休息吧。”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藏明峰生活了两年,苏眠早已熟悉了这里的布局,循着记忆回到房中。
房内成设质朴,除了一张床,一桌一凳,和一根蜡烛。
只可惜苏眠从未用过蜡烛,也用不上蜡烛。两年前它是什么模样,现在也依旧完好无损。
她摸到床边坐下后,就再无动静,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留短促的呼吸声。
但若是还有人在房中,就会看清少女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小小的脸蛋惨白一片,汗水濡湿了后背,却紧咬着唇忍受着痛楚。
疼——
全身仿佛连血液也在沸腾叫嚣着疼痛,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浑浑噩噩间,苏眠似乎听见了山间溪流声丶鸟啼声,这些声音带着她上潜下浮,穿过云山雾海,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猛然惊醒。
梦中恍惚听见的声音蓦地消失,但仔细聆听,寂静的夜里鸟啼声越发清晰。
这并非梦中的鸟啼声,声音尖细短促,有时急促,有时又微弱,仿佛求救。
身上的疼痛依旧没有减轻,苏眠艰难爬起身,还是决定去看看。
循着声音一路摸索过去,走到最后苏眠也不确定是到了哪里。
其实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对苏眠来说区别都不大。真要论起来,夜里人烟稀少,苏眠反而会更自在些。
然而此刻她却并不轻松,夜风拂过,她瑟缩了一下,身上的疼痛使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缓口气。
擡手摸到左肩濡湿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她将手放到鼻尖闻了闻,是血。
原本已经被宁无涯用灵力治好的伤口,不知在何时又裂开了。
耳边啾啾的鸟叫声好像更近了,苏眠抿了抿唇,暂时没再管肩上的伤,向鸟叫声靠近。
啾啾声越来越近,在苏眠即将靠近时却骤然停止。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轻声唤道:“小啾啾,你在哪里?”
然而并没有声音回应她。
回想着声音来源,苏眠摸索着探过去。
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泥沙不断滚落的声音。
苏眠倒吸一口冷气,她已经走到了一处山崖边缘。
“啾啾。”声音在悬崖外再次响起。
她小心摸索着,果然摸到一棵横生到悬崖之外的树干,啾啾声正是从树梢传来。
听起来像是困在了树上。
她不清楚这处山崖有多高,咬了咬唇,还是壮着胆子爬了上去。
“小啾啾?你被困住了吗?”她一边试探地唤着,一边抱着树干一点点往外爬。
圆月高悬在空中,石壁上的松树树干不过手腕粗。少女单薄的身形挂在树干上,摇摇欲坠。
树梢上立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幼鸟,对着苏眠啾啾叫了两声回应。
顺着声音探出手,一团小东西啾啾一声,跳到苏眠手心上。
苏眠小心翼翼收回手,摸到毛绒绒一团的小东西。
“你是什么样子的呢?”苏眠指尖顺着小绒团的轮廓轻轻抚了抚,自言自语。
“啾啾。”小绒团似在回应她,还在她手心跳了跳。
“小心!”苏眠低呼一声,整个人跟着树枝晃了晃。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捧着小绒团谨慎地退下树干,却听“咔嚓”一声。
脆弱的t树干断裂,苏眠和小绒团惊叫着往下坠落。
苏眠将小绒团护在怀里,从山上滚下来不知滚了多久才停下来。
大概她是妖的缘故,尽管是个没用的杂妖,但身体还是要比普通的凡人强上一些,所以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也没有断胳膊断腿。
但也仅仅是没断胳膊断腿。
“小啾啾?”
怀里的小绒团不见踪影,顾不得身上的伤,她强撑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寻找起小绒团。
最后却在身边摸到已经被压扁的小绒团。
大脑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的苏眠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神情从惊惶变成了懊悔。
她捧着小绒团的尸体,声音哽咽:“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眼泪顺着脸颊滑过,被沾满脏污破破烂烂的袖口擦掉,可晶莹的泪水仍旧一滴接着一滴落下。
小姑娘很少哭,即使是在体内寒毒最难熬时,亦或是被宁玄折磨羞辱时,也没掉过眼泪。
“要是没有遇见我,你就不会死了。”
寂静的夜里空无一人,好像只剩下她低声的啜泣。
“小家夥,你在哭什么?”清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带着淡淡的疑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救小啾啾的,可最后却害……害死了它,是我把它压扁了。”她回答得抽抽搭搭,身上出现了少见的孩子气。
无意识对着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说了这么多话。
男子站在皎白的月光下,穿的是最普通的凌云宗内门服饰,却清冷出尘。
白衣墨发,芝兰玉树,眸间似蕴藏潺潺春水,像是对所有人都会温柔和煦的感觉。
此刻的他目光依旧温和,静静看着地上狼狈哭泣的蒙眼少女。
“小啾啾?”男人看了眼停在他肩上的小东西,“你是在说它吗?”
苏眠吸了吸鼻子,却还是止不住抽噎。
她楞楞擡头,有什么东西轻轻跳到了她的脑袋上。
“啾啾——”是小绒团子的叫声。
那她手里的是?
许是苏眠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男子眉眼含笑,善解人意道:“是裹了绒草的泥团,不过确实是被压扁了。”
原来是她认错了,小啾啾没死,太好了。
苏眠松了口气,还没站起来,整个人就脱力地倒下。
好在男子及时接住,才没摔在地上。
小孩抱在怀里小小的一个,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缩着身子不断颤抖。
一股精纯柔和的灵力注入苏眠体内,男子不由皱眉:“怎么伤得如此严重。”
除去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摔伤,她的左肩上还残留着一道寒气,不断撕裂着肩上的伤口。
一把拈灭了那道寒气,灵力流过伤处,以不算快的速度,但却足够精细的程度缓缓治愈着她的伤口。
直到最后一处伤口愈合,小孩的情况却并未好转。
她轻咬着嘴唇,缩在他怀里,显然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还是很疼吗?”
再次探出灵力从她全身流过,却在他想要深入探查小孩体内情况时猛地被弹开。
又试了几次,他的灵力不仅被弹开,小孩也愈发痛苦起来。
“奇怪。”男子低声喃喃,不敢再妄动。
他正敛目若有所思,那一缕在他丹田盘踞多年的青色气息却突然有了动静。
他惊讶挑眉。
虽然人人都说他是得天道青睐,才会得到这一缕气息。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缕气息约莫是他修行途中最大的阻碍,使也使唤不动,除也除不掉,让他头疼不已。
然而此刻顽固的青色气息钻入小孩身体,灵巧地游走在小孩体内,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怀中瘦弱的小孩疼痛似得到了缓解,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呼吸慢慢平稳,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青色气息重新回到他体内,男子没好气道:“真是难得见你发善心。”
丹田内传来一声龙吟,头一次对他的话有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