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年三十当天,将军府里只有三位主子和一众下人,吉美瑾原本以为二房三房会回来一起团年,但厉梁宸说自从分家后就是各府过各府的。
初一当日,这两府才上门拜年。
吉美瑾身份今时不同往日,想当初才嫁进将军府,认亲当日三老爷还敢在她面前摆谱,极尽轻视和侮辱,最后虽擡出一品诰命的身份将人压住,但难免膈应。
如今,若她不发话,这人就得乖乖地行磕头大礼,同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但吉美瑾的威风不是耍在这些小事上,她也得考虑二房的面子,若三老爷跪了,二房跪不跪?若跪,那好不容易对她有些好感的二房恐怕也得疏远,若不跪,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她在针对三老爷。
即便她有这个能力,但她十分衷爱自己的羽毛,再怎么说三老爷也是长辈,她若随意欺辱,长久的名声累积,对她也不是好事。
而且如今,她的忽视已经足够三老爷受的。
三房一起吃了顿还算和睦的团圆饭,席间将军府和二房的关系明显要亲近不少。
盖因上回二房夫妻帮着厉琳操持婚礼的恩情,厉梁宸后来回报在了二堂兄厉梁振身上。如今他已提了一级,待二老爷退下来,他便是二房的顶梁柱。
三房羡慕,可有个三老爷压在上头,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席间吉美瑾瞧了三老爷几眼,见他虽然面色有些难看,但也不至于太难看,愤恨之下甚至有种隐秘的得意,那孤高的神情和飞扬的眉眼都似乎在说你们等着吧,我迟早会叫你们后悔一般。
吉美瑾一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但也没有过多关注。送走两房人后,又将老夫人送回房。
如今她老人家是愈发的苍老,面上染上一抹愁苦,虽不敢与吉美瑾当面表现些什么,但态度也疏离不少,平时能避则避。
吉美瑾无所谓,只要面上过得去,大家都好。
他们府上排行高,又有大将军和一位公主震着,不必急于外出拜年,多的是往他们家来的。
至于回娘家,不说吉美瑾,便是厉梁宸都不会来问。
却不想她到底估算错了吉家人脸皮的厚度。
初二上午,夫妻二人从太子和礼王府上拜年回来,中间厉梁宸还在前院见了长图,理了政务。
又听他说起对吴家的调查已经有了些眉目,但并未有太多可疑之处。
当时接三老爷的马车最后去的是吴家三房,也就是当初为了吃绝户,逼死了太后姐妹唯一的弟弟的那一房。
吴家这些年过得不算好,与他家来往的人也极少。一来吴家官小位卑,二来,即便太后和太妃进宫后大度的不予计较,但依然没人敢与她们对着来。
所以平日里接触的要么是同僚,要么是亲戚,便是连亲近的上官也没几个。
不过他们家亲戚可真不少,那位吴三老爷也真是个奇葩,明明家财不丰,但后院里除了正房夫人,有名有份的妾室竟然就有十来位,膝下子女也有二十多人。
生的儿子养到成年后便给一笔银钱分出去,生的女儿养到及笄就立时嫁出去,且不管对方人物好坏,只要能给得起彩礼。因此吴家的女婿那真是五花八门。
长图都不由感叹,“这几日盯着他们家的探子说,吴家恐怕也就过年期间热闹,那回门的女儿女婿们能把吴家所在的桂花街吵成集市。”
厉梁宸理了理思绪,吩咐道:“查清楚他所有亲家的来历和身份。”
“是。”
厉梁宸又道:“也不急在一时,大过年的让你手下的人也松快些,年礼红封都包的厚些,若缺什么就去找明月。”
长图哈哈一笑,“有您这几句话,属下保管那些崽子们恨不得不睡觉也得把事儿办好。”
过了午时,府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拜年的人,其中大多是来攀关系的,甚至不用夫妻二人出面,明月等管事便能接待。
但厉梁宸军中的属下和中军都督府的属官们上门时,他都亲自接见。
吉美瑾比他要清闲不少,虽显得她人际关系可怜,但她反而觉得清静,于是和曾嬷嬷章丹等人玩牌九,烤栗子。
谁知前面突然来人禀报,“夫人,您娘家人上门了。”
吉美瑾怀疑自己听错了,“谁?”
仆人小心地看她一眼,“您的娘家人,说是兵部郎中吉大人。”
这回听清了。
其实也不是没听清,而是人类厚脸皮的程度再次刷新了她的认知,让她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是她新的一年见识到的第一个笑话,笑得整个人软倒在厚实的褥子里。
厉梁宸进来时便见所有下人都小心又担忧地看着趴在榻上的人,而那人似乎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闷声笑个不停,笑得满室寂静。
众人向他行礼,他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上前见抖动着双肩的女人抱进怀里,看见她满脸的笑意,眼角笑得绯红。
吉美瑾擦了擦眼里笑出来的泪,带着嘲讽和不可思议道:“厉梁宸,你说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自从两人说开后,她对他仅有的伪装也没了,私底下直接大呼其名,他也由着她。
小心地抚顺她在褥子上蹭乱的发丝,“不想见就不见,要是心里难受就睡会儿。”
“不不不,”吉美瑾摆手,“我不难受。我一早就知道他们不爱我,当初我还曾单纯的以为成了将军夫人,他们能看在利益的份上,在关键的时候撑我一把,谁知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跑的比谁都快,甚至在跑前还要帮着仇人往我心口刺上一刀。”
说着她突然停下所有动作,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木然地盯着褥子上的元宝花纹出了会儿神,然后转头看他,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你知道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什么都靠自己的,我也给过他们机会成为我的父母,给我自己机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可是……我好像真的只能靠自己。”
她平静地说着,眼泪无声的流。
厉梁宸在这一刻心里难受到极致,比知道她想要舍弃他的时候难受,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一叠声道:“没事乖乖,我在呢,你还有我呢,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吉美瑾讽刺的笑着:“我可真佩服他们审时度势的能耐,见风转舵的速度只怕龙卷风都赶不上。他们甚至专挑过年的时候,知道这几天府里肯定人来人往,打着将军夫人的娘家人丶将军岳父岳母身份的念头,他们赌我们不敢在大庭广之下撕破脸皮。”
“否则人们会说,纵然他们有再多的不是,可毕竟是你的父母,百善孝为先;会说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你还计较什么,你都是公主了,为人要大度些;会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们都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厉梁宸道:“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外面那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你别在意。”
吉美瑾摇头,“我不在意,我只是恶心,他们只会在事不关己的时候高高在上的批判别人,等真切的体会到切肤之痛时,他们一个个的比谁都可怜。”
她淡漠着,“这世上,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能过得好。”
厉梁宸暗自叹气,摸了摸她僵硬的脸颊,“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她勾唇,笑得无比讽刺,“不是只有弱者才配得到同情么,谁说公主不能是弱者呢?”
前厅,吉家四口和其他府上来拜会的宾客被一起接待,因而在座的都知道他们竟是平宁公主的家人,四人顿时便成了焦点。
不少人主动上前交谈,自报家门的同时甚至邀请一家人正月后上门宴饮。
吉家人来前不是不忐忑,毕竟做了亏心事。但谁能想到那个随时能被放弃的女儿不仅没有折在大理寺,还能安稳的做她的将军夫人。
若是到此,他们也不至于上门巴结,可谁知道这人好像捡了大运,竟然成了大周朝头一个民间出身的异性公主!
那可是公主!是皇家人!
如何不叫人眼红?这般荣誉和背后能享受到的好处足以压制任何心虚,让他们豁出脸面走这一趟。
其实早就想上门,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毕竟平时来的话极大可能连门都进不了。
但过年期间不一样,这时候家家大门敞开欢迎来往宾客,总不能单把他们一家关在外面吧。
果然,他们成功进来了。
再当着所有宾客自报家门,就不信见不到人。
一家四口即便心里还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在众人恭维下渐渐升起的得意,和眼看就要成为皇亲国戚的激动。
见吉良洲在和其他人周旋,周氏拉着女儿的手低声叮嘱,“能不能压你夫家一头就看今日,别管你心里有什么想法,等会儿一定要好好巴结你大姐,毕竟她如今可是公主。”
早已做夫人打扮的吉美玉瘦了不少,脂粉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苍白,眼神里怯懦中透着阴郁,对母亲的叮嘱一语不发。
当初和贺家闹了一场,她虽然没有嫁去贺家做妾,但名声也不算好听,周氏一直在为她挑选夫婿,后来挑挑拣拣,发现她当时为吉美瑾物色的那位续弦的城东蔡老爷是最出挑的。
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家中有官身,家里也富裕,若是吉美玉嫁过去,不仅能给儿子添个助力,与娘家的生意也大有益处。
于是周氏说服吉良洲,定下婚事。为防止似吉美瑾的亲事一般出意外,直到蔡家上门下定时吉美玉才知道。
她自然大闹了一场,周氏说,年纪大的丈夫会疼人,而且蔡老爷的儿子已经是官身,过去了就是诰命夫人,她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她很快被母亲说服,去年十月份嫁去蔡家。
那个时候正是厉梁宸中毒昏迷,将军府被外界传得摇摇欲坠之时,为了撇清关系,甚至连消息也不曾送来。
但吉美玉期望的美好日子终究只是泡沫,嫁过去很快就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