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太平宫中,凌昱负手来回踱步,越走步子越急,险些撞在跟着他的曹德钦身上。
“滚!”凌昱瞪曹德钦一眼。
“皇上……什么事儿惹得您这么生气……”曹德钦垂着头,弱弱相问。
凌昱的步子在他面前停住,隐不住眼底的那份暴怒,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若非此刻被他这么注视着的是曹德钦,换作旁的宫人只怕得溺了裤子。
“你告诉朕,——你告诉朕!他到底在搞些什么东西!”
曹德钦被这怒喝惊得跪了下去,只不过只是表面做出对皇帝的敬畏状罢了,毕竟这样的场面他不是没见过,他那眼珠儿微微一转,
“皇上,这……老奴近日都将知晓的告诉皇上了。”
凌昱背过身去走了几步,目视前方。
凌昱分明没到时常怀念从前的年纪,近年来却时常念起以前的事,可许多在他脑海中流转的人物,分明眼下还好好的活在他身边。
所以,就连曹德钦也想不通他在怀念些什么。
曹德钦微微擡眼,顺着凌昱此刻所望着的地方看去,凌夺幼时常在那和他对坐对弈。
那时候的凌夺幼而老成,就连坐姿,也同太傅如出一辙,脊背挺直,手搭在盘腿膝盖处,一张小脸上惯是没什么神情,认真地思考下一步棋该往何处。
那是凌昱方登基,琨景太妃时常来看凌夺,有时在两人对弈之时,门口宫人会微微俯身行礼,道一句:“问琨景太妃安。”
然后凌昱会向她招招手,“琨景,你来了。你看太子这浑小子,下的棋总是出其不意,不像是从太傅那儿学的。”
琨景会温柔地笑笑,向皇帝行上一礼,再向太子行上一礼:“太子殿下年岁再长长,恐怕皇上也对不过他了。”
凌夺带着沈稳的笑意,向琨景太妃颔首:“是太妃教得好。”
“朕就说嘛,就猜到这棋艺是同琨景学的。想那时在离宫时……”
琨景太妃敛了笑意,打断道:“皇上。”
……
凌昱收回思绪,走到棋盘旁,目光扫过纵横相间的棋盘格,那份怒意似乎在思绪飘远时散了些许,他冲曹德钦招招手:“来,陪朕下一盘棋罢。”
曹德钦应了声,迈着小步快速到棋盘边,跪坐下来,“皇上好久没有这般兴致了。”
凌昱执黑子,方才铁青的脸色,此刻也已经镇定下来,嘴角还有着晦涩的笑意,“朕再寻不到那般……。”
回忆里的故人总是明媚温柔,棋盘之下藏着的画像,只怕是覆了尘土,也不会再拿出来放在天光能照到的地方。
大殿里十分安静,在一旁守着的宫人动也不动,凌昱与曹德钦注意力皆在棋盘之上,香燃过了两炷,曹德钦忽然开口:“皇上,您这步棋可是让着奴才了。”
凌昱看向方才下的那步棋,目光一郁,从鼻子里深深舒出一口气,眉头微微的郁结才算解开:“他该来了。”
“其实朕怎会不知,这么多天,你明里暗里暗示朕太子与谋反一事恐怕有关,不敢说的明白,只是朕不信。只是如今,他也该从徐州回来了。”
曹德钦下出一子,神情略显慌乱:“皇上,老奴没有这样的意思。”
“他去徐州做什么呢?没有道理。”凌昱未经考量地紧接着下出一子,将吃掉的白子擡手收回。
曹德钦皱着眉:“许是替皇上看看徐州乱象。”
“未经允许,私自出京。就算真是去徐州替朕察看一番,徐州那么乱,他也没有带上护卫的府兵;而且,他知道朕派了小九去,依凌夺的性子,不会出这个风头。他知道小九就算平日里不务正业,办起事来也出不了大的疏漏,何况有御史与既命府的差使在徐州,小九不会误事。那么,太子去徐州做什么呢?”
言语间,曹德钦吃掉了一颗黑子,正要回话,却听见凌昱兀自道,“前些时日,因许牧状告阮家之事得力,朕允他在不影响既命府查案的前提下,多搜集些证据。可是偏偏在此时受了刺杀,你说,有人能证证明太子当时在场?”
曹德钦颔首:“回皇上话,确实如此。”
“不应该。”凌昱迟迟未落子,紧盯着棋盘。
曹德钦微微垂睑,“皇上,有一言,老奴是将这脑袋放在桌上,才敢同皇上讲。”
凌昱擡眼看他,那方才压下的怒意在此刻似有重燃火星之势,曹德钦并不与他对视,只当不知道凌昱的神色变幻一般,幽幽道:
“除了皇后之外,太子殿下与琨景太妃也十分亲近。那些年,琨景太妃时常出长乐宫,都是为了来瞧当时的小太子的。”
这也是凌昱为什么亲自教导太子许多文学武艺,就是为了多看琨景一眼,凌昱心中自欺欺人,但他知晓曹德钦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这么多年,权当不知。
毕竟权当不知的事多了,这一件算什么。
可这一件,就能激起凌昱无止得羞恼。那是倾慕,也是劣迹,是隐晦不可见人的,是他为数不多也是最不甘心的不可得之物。
这般晦暗的秘密,只隔着所有人不会捅破的一层窗户纸,在窗户纸后头,若隐若现丶欲藏还明,怎么不叫他觉得羞耻。
况且,曹德钦方才这话,仿佛是挑明了说:琨景当年也不是想见你,就是想看凌夺,就你还急急切切搔首弄姿地往跟前凑呢。
只是借琨景太妃之事,来证明凌夺的反叛之心,未免有些荒谬了。
但是……
“重伤臣子,私去徐州,身为太子,不懂避讳反叛之事,反而屡屡行胡闹之举,他……”
凌昱话还未说完,大殿外一个小黄门禀道:“皇上,既命府府尹求见。”
“进来。”凌昱将手中黑子一丢,曹德钦也知趣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既命府府尹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迈入殿中,顺带扶了扶官帽,“皇上!臣参见皇上!皇上,齐王实在是太影响既命府差使查案了,一会儿从这抓走一人,一会儿从那调些兵去寻人,这这……”
“罗卿,你慢些说。”凌昱蹙眉看他,指尖在棋盘上轻点。
“这这,差使正在徐州查案呢,齐王就命官兵将罗校尉抓走,马车里像是还押了一人,想是与徐州案子也有关联,眼下应当正往……”
话还未说完,急匆匆又进来一个朝臣,外头黄门拦不住,来人大步迈了进来:“皇上,齐王押解两名疑犯入京,求皇上下令让既命府阴司审问。”
凌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宣齐王。”
……
未央宫。
琨景修剪着花枝,便见明懿皇后从外头被簇拥着走入宫苑中。
“皇后。”琨景放下剪子。
“臣妾见过皇太妃。”明懿虚虚行了一礼,上前低声道,“哎,做什么做这套虚的。走,你我一块去崇圣寺住一段时日。”
明懿上前扶住琨景手臂,满头珠钗乱晃,衬着焦躁神色。
“这是做什么,皇上同意了?”琨景茫然地回问,又看了看明懿身后拿着包裹的婢女,柔柔地抵着唇笑了,“什么年纪了,还做些离家出走的派头。皇上最近肝火旺盛,你莫去招惹才是。”
明懿听了,瞪了瞪眼,做了个手势让下人们退后,低声对琨景抱怨道:“什么最近肝火旺盛,他哪日肝火不旺盛了?最近跟吃错了药似的,每日歇在姝妃处,搅得姝妃不得安宁。这下好了,姝妃寻了个由头,让他来找本宫发泄情绪,本宫真是被折腾得有了下去见祖父的心。”
琨景听了,脸色一红,没好气地乜了明懿一眼,明懿说着这般腌臜话,倒是还能笑得出来,“你放心罢,我寻了个借口,说去崇圣寺祈福一阵,崇圣寺是皇家寺庙,本来也没什么大的要紧,我又说了,让琨景太妃陪我去,这么多年在宫中也没踏出去一步,放你我出去透透风,他也没得什么异议。”
“你这张嘴呀,小时候就讨你父亲的打,打到京城里都说将军不打仗,惯打女儿顺手了,还没改过来你这脾气。”琨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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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宫。
“便依府尹所言吧,这两名疑犯就由阴司审讯,有结果无论何时即刻来禀。”凌昱疲惫的摆了摆手,“太子回京了没有?”
“回皇上话,殿下正好在宫外候着,要来向皇上请安。”
“嗯,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行了礼,皆退了下去,只有曹德钦还在一旁站着。
凌昱神情凝重不减,端起茶盏饮了口茶,便见宫门外缓步走进一道身影,肃肃如松下风,还可瞥见一二幼时衿重的影子,只眉目间比幼时多了许多的疏离,这疏离也渗进了语气里,“父皇。”
他腰间别着的——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归鹤剑,在宫殿及身子地遮蔽阴影下,安然躺在剑鞘之中,藏锋隐芒,也可窥见其锐利之势。
“怎不解佩剑?”凌昱只手撑在榻上,揉了揉太阳穴。
在指缝间,凌昱看见凌夺胸口处露出来的兵符一角,正是左符。
“这两年,左符好像也没用过一回,右符在驭南大将军身上,也没甚大用处。”凌昱坐直了身子。
驭南大将军统领的宋家军,即便没有这个右符,也自是听他的调遣。只是这次北伐,要让北军听令,恐怕就得用上右符了。
而近年来,京城安定,没什么用得到左符的地方。
凌夺颔首:“是,父皇。”
“晚些时候,陪朕喝一杯罢。”
说的倒是慈爱的话,只那眼如鹰如隼,倒像是要剥开凌夺的皮,看看他的心去。
父子性子都不和善,只是凌昱的冷是十足的威势,而凌夺的冷是清冷矜贵,两相对比,常有凌昱压抑着怒意,而凌夺不为所动之感。
“驭南大将军首战告捷,儿臣书信一封以作嘉誉,没成想被截了下来,怕父皇多虑,特从徐州赶回解释。”
“凌夺!”凌昱忽然大怒,敞袖一挥,身旁的棋子茶盏扑洒一地。
“你是想——”凌昱扫了一眼跪下的宫人,“滚!滚!”
尚在殿中的宫人赶忙连滚带爬的出了太平宫。
“还有,儿臣想看望一番老师。”凌夺擡眼,对上凌昱的目光。
曹德钦站在皇帝身后,看着凌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龙涎香并不凝神静心,香炉里飘出来的烟撞上炉子后头的屏风,弹回一阵寥寥的香气。凌昱尚未说话,便见凌夺上前,将归鹤剑按在棋案上。
凌昱重重一巴掌,朝着凌夺的脸挥了过去,指上扳指坚硬,使得他也指节剧痛。
凌夺指腹抹过嘴角,向着曹德钦道:“烦请曹公公引路。”
凌昱气得笑了,按了按指节,发出“咔咔”声响,这戾气仿佛刻进了脸上每一道沟壑里,他拔出归鹤剑来,剑刃对住凌夺的脸。
对于储君之位而言,破相有破国之意,恐被耻笑,且失雅丢皇家脸面,所以只要脸上有了瘢,与储君之位再无缘。
凌昱低眼,盯着凌夺,幽幽道:“朕好像,不止你一个儿子。”
凌夺对上凌昱的目光,嗓音清淡,似乎坦然:“随父皇处置。”
殿内安静下来,硝烟在暗中弥漫,两人便如此对峙着,剑刃一点一点向凌夺的脸靠近,气氛也在这样的情势里愈发凝固。
就在触到凌夺的脸时,凌昱松开了手,剑从手中掉落,利刃划破了凌夺的衣袍,坠在地上发出清脆铮响。
惊得曹德钦一颤。
“朕看看,你能有恃无恐到什么时候。”一字一字,清晰又缓慢地从嘴里吐出。
凌昱微微偏头看向曹德钦,“领太子去。”
“太子”二字咬得极重。
看着凌夺与曹德钦离去的身影,凌昱阴暗的脸上眉尾微动,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声低低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