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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春末雨盛,邻近夏初还带着闷热。

淮璎让回燕睡到了客人住的宫殿里,她自己则睡在属于她的那座无名宫。

凌夺回来的时候,正是寅时中,最为夜深人静之时。

付一在箫园门内等着凌夺,见凌夺回来了,行过礼之后第一句便是:“殿下今日歇在昭训宫中罢。”

凌夺闻言沈闷的神色一下有了些精神,“何意?”

“昭训不知如何跑回来的,总之现在歇在她的那个无名宫里,等着殿下呢。”长时的坏消息,总算有了不错的消息能同殿下说,付一的精神头也眼瞧着就好了许多。

凌夺听了,果然面上布着的乌云化开了一些,未置一语,向着淮璎所在宫殿的方向快步而去。

“不过殿下,宫中此时已经下钥了,您如何出来的?莫非早就知道昭训来了?”付一疑惑道。

“不知,父皇让我滚出来,我就滚出来了。”

付一叹了口气,提那些糟心的人和事做甚。

凌夺走到无名宫前,轻轻推开门,便可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伏在桌案边,已然静静睡着了。

她真的瘦了许多,那随意搭在桌案上的手腕,肉眼可见的比上回在东宫瞧见的骨感了不少。

这张柔婉的脸也在烛影里更显弱态。

凌夺想,跟着他真是受苦了。

他轻轻掩上门,走到淮璎身边坐下。

再低眼看淮璎时,自然便发现了她胸膛处收着的那封休书。

凌夺眼里有了些异样,这异样诱得嘴角挂起了极轻的笑意,他将淮璎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手指撩开掩住她脸的碎发。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他便这般沈默的在她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宫外偶得几声蛙鸣,白鹤低唱抱怨着今日没有吃饱,但这些声音好像都很远,他耳边很静,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安静的女子,她眉目舒缓,呼吸平和。

他看的太仔细了些,眼底露出一些怜爱,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所以他的情绪毫不遮掩,

要是能一直这般安稳,就好了。

.

淮璎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床榻边有个人。

确切来说,是枕边有个人。

淮璎清醒的知道自己躺在哪里,甚至睡着前还想着,晚一点所挂念的人就会回来了。

可惜她没能熬住,睡了过去。

所以甫一看见枕边的这个人,她并没有被吓一跳。

那人面朝着她,安静睡着,衣衫未解,发冠未拆。

身上也没有了她所熟悉的那道香味。

都说想起一个人,总会想起他身上一贯带着的味道,或许是刻意熏的香,或许是平日里爱喝的茶,或许是经常修剪的花。

用迦南香的不止他一人,但好像会想到这个香味,只会想到眼前的这个人。

不能说没有,只是很淡很淡罢了。

不抱私心的说,凌夺身边是缺贴心的婢女照顾的。

——“孤有你了,你爱护便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

还真是惯会给别人出难题。

她这一觉睡得很沈,所以一醒来意识也清明的很快,算是补足了精神。

甚至能隐隐听见宫外远处传来的一些喧闹,像是下人在吆喝着张罗饭菜。

她寻来下人伺候热水,洗漱了一番,便在镜台前由着婢女梳妆。

梳妆的地方在侧堂,看不见床榻处的场景,但这个婢女却是晓得殿下昨夜是在此处歇着的。

所以动作不由得也放的轻了些。

“明个儿还是得唤观蕓姐姐回来替昭训梳妆,奴婢把握不好分寸。”这个婢子轻声道。

“无妨的。”淮璎柔声回应。

婢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昭训很温柔,难怪殿下喜欢。昨夜想必是折腾坏了,眼下已经到了用过午膳的时辰了。”

“竟睡到这么迟了吗?”

淮璎话音刚落,便听见床榻那边传来了动静,想是凌夺醒了。

凌夺走过侧堂,侧堂门后有屏风,所以只能隐约看得他的身影。

他只扫了一眼淮璎所在之处,便走出了宫殿。

“以前听下人们嚼舌根子,说殿下与昭训之间少言寡语,并不相亲。如今看来,虽然不说话,但关系明显是十分亲近的呀。”这个婢女年纪轻,也是个爱说话的,说着说着,手上没把握好力度,扯疼了淮璎的头皮。

淮璎“嘶”了一声,便见外头又有个婢女匆忙地踏入殿中,在侧堂外福了福身子,道,“问昭训安。殿下说昭训梳好了妆,可在此处等着殿下来用膳。”

淮璎先是没经过脑子的应了一声“好”,才后知后觉的想,昨晚才拿了殿下的休书,今日却是回到箫园来与他一同用膳。

待会该怎么圆说过去?

可显然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婢女很快替她梳完了妆,便告退。外头有几位婢女便有序地入了宫殿之中,端着一盘盘摆相精美的菜式走了进来。

“早膳需得这么繁覆?”淮璎惊讶地看着这八珍汤丶锦肉团面丶放着一朵花点缀的翠青时蔬丶还有凉拌白玉虾…

有个婢女特意讨淮璎的喜,大胆地接了话,“回昭训的话,殿下说了,昭训昨夜辛苦,因此需得好生补补。”

淮璎噎了噎,辛苦吧,也就一般。补补吧,倒也不是很有必要。

只是听着这些婢女说话,感觉愈发不对劲便是了。

她仔细琢磨了一番这些婢女话中的言外之意,忽然如醍醐灌顶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她昨夜也是和衣睡的,眼下身上还是那套衣服,工工整整,只有些许被压过的褶痕。

想太多了。她对自己说。

她坐在桌案旁,沏好茶,便等着凌夺过来。

婢女们上好了菜,都退了出去,门外付一姗姗来迟,隔着门向淮璎行了个礼。

其实要说起来,付一的品级比淮璎的高得多,理应是淮璎向他行礼才对。

就算碍于淮璎是太子的妾,他便是不受礼也不必行礼的。

付一行过了礼便守在了门外,凌夺换了身朝服,一边理着袖口,一边踏入了宫殿之中。

桌案前也有一道屏风,她看着他闲散地绕过屏风,在她身边坐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淮璎这才起身行了个礼,“殿下。”

“坐吧。”

见她坐下,凌夺这才漫不经心开口问,“怎么,是对休书有什么疑惑之处?”

“不是。”淮璎将怀中的休书拿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上,“昨夜…”

她想了想,还是将话按了下去,换了另一个问题,“早朝时辰已过,殿下为何还着朝服?”

“预备着,晚些可能接个废太子的诏书吧。”话说的轻淡,他还悠哉地喝了口茶。

淮璎觉得自己也真真是变了,听见他无关痛痒的说出这句话,她竟还能笑出声来,“那太好了。”

她笑得凌夺笑不出了。

凌夺晦涩不明道,“为何还回来?”

“要不你去问问那讨人恶的许牧?”淮璎夹了一箸白玉虾,用帕子掩了嘴塞入口中,滑嫩润弹,滋味比霜楼做的要好些。

淮璎内心给出了评价。

见凌夺还在定定瞧她,她微微弯了弯嘴角,“回燕助臣妾从那囚人的院子逃出,方要躲避巡夜的官兵,便被许牧抓住,说是要臣妾去他的宅中躲避。”

凌夺眉梢微动,手随意地搭在桌案上,等着她接着说。

淮璎带着笑意的眼凝视着他,“我便同他说了,我要与殿下待在一处。”

凌夺微顿,“或许明日太子就不是…”

“那又如何。”淮璎打断了他。

气氛安静下来,淮璎见他没有动筷,主动地夹了一筷白玉虾放入他的碗中,“虽然殿下是因为身份才能将我强留在殿下身边,可是这一回——”

“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凌夺又要开口说话,淮璎擡眼看他,这目光像一双手温柔地捂住了他的嘴般,他有些失笑,听见淮璎轻声轻语道,

“太子府六率军士已经驻扎在京都城外,一朝废太子,谋逆之罪百口莫辩,无非是,陪葬罢了。”

“说来可笑,嫁入箫园那一日,我也未曾想过逃跑,我原以为,一世怨偶罢了,或许有一日真的相看两厌,走至离散。”

“可真到了这一日,我竟能这么坦然,说出共赴死的话来。”

“殿下,意外吗?”

凌夺垂头笑了,“我想说意外,但仔细想想,我的命已经交给你很多次。”

这话倒是惹出了淮璎的疑惑,“为何这么说?”

此刻两人如寻常般坐在桌案旁用膳,说起话来亦是轻描淡写,仿若只是夫妻之间寻常评价菜色一般。

凌夺没有接话。

今日无风无雨,天清云淡,面对上一世的执念,双双低语,带着些坦然。

那被觊觎着的权位,他已经坐过一世,那一世,对什么都了然,顺风顺水,留下半纸功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想问淮璎要个答案。

可命运仿佛捉弄他一般,让他重活一遭,却让淮璎没了记忆。

那又如何,他想要的答案,也在时日渐去中,用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是事实给不了他的。

不,不能这么说,事实给过他一次——

在那场雪夜里,阮宅角门外。

他将答案揉皱在手心,让答案随风吹远在白茫之中。

凌夺冷淡了神色,“淮璎,我要入宫了。”

淮璎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子,“殿下,珍重。”

凌夺也站起身来,凝视着她,“或许…你可以换个称呼。”

淮璎略微错愕地看他。

是了,此番一去,再回来,恐怕就不是“殿下”了。

只是让她临时想个称呼,未免有些为难人了。倘若届时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她还可以大喊一声“死鬼”,像布衣夫妻一般,倒在地上,撒个泼,随他去了。

这辈子还没做过这般泼悍的事,想起来还有些好笑。

又或者若是那时不会牵连她,她自由自在,回到一方小天地开始谋求生活。

再寻另一个死鬼嫁了,一生平平淡淡。

淮璎感叹着此时自己竟还能这般打趣。

便见凌夺指节夹着休书,看动作是想撕掉。

只是动作顿住,看向淮璎。

他原本白净的脸忽然增了些许覆杂,

“要不,叫声,夫君?”

淮璎因为还想着方才打趣的事,此时被他忽然的话惹得一瞬错愕,掩着帕子笑了起来。

在凌夺看来,这便是取笑他害臊。

凌夺正了正色,将休书放下,转身便走,

“倘若待会你后悔了,不想死了,拿着这封休书,或许还能留一命。”

淮璎看着凌夺慢步走出宫殿,扬声,“知道了!”

“夫君。”

宫殿外的凌夺止住了步子,回身看她,然后正儿八经的颔了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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