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姜湘抿唇, 用一双乌沈沈的眼睛盯向她。
事到如今,说再多都没用了。花园洋房被卖了姜湘认,将来时机合适, 她必定把爷爷奶奶的花园洋房买回来。
所以姜湘不报希望的开口:“姑姑,你把卖房的钱,给我一半。”
姜慧如何肯?当初她卖房就是急用钱给儿子安排工作,如今工作落实了, 那笔卖房的钱已然所剩不多。
她冷眼看向姜湘:“你要不要脸?怎么好意思来找我要钱?凭什么卖房的钱要给你一半?”
姜湘悲愤:“你别以为我年纪小不记事!奶奶走的时候说过, 那花园洋房咱两一人一半, 你当时也是答应了的。”
话音落下, 姜慧嗤笑道:“当年我妈糊涂,人都快死了还要惦记你, 我当然要哄着她老人家安心闭眼。”
“姜湘,外人不清楚, 你我自个都清楚, 你不过是我妈在门口捡回来的没人要的拖油瓶, 姜家的东西原本就没有你的份,养大你就不错了,你哪来的脸跟我要卖房的钱?”
“我得要!”姜湘倔强,“你舍得卖奶奶留下的房子,我舍不得,将来我要买回来, 奶奶说过,以后这房子就是姜家的根!”
听她这么说, 姜慧微微停顿, 擡了眼,头一回认真打量她这个名义上的捡来的侄女。
她妈倒是没白养姜湘一场。在当下的处境, 还能惦记着以后要把花园洋房买回来,是真正对这个房子有感情了。
若非逼不得已,姜慧也不愿意卖房。
当初她咬咬牙卖了房,一是急用钱,二是处境艰难,她们成分本来就差,天天遭白眼,又住着宽敞明亮的二层花园洋房,附近的街坊邻居哪个不眼红?
所以卖了房,跟着丈夫搬进四十平方的拥挤的印刷厂家属院,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慧的处境确确实实好了不少。
虽然住的拥挤,甚至要忍受又脏又乱的公厕,但姜慧统统都能闭眼忍了。
姜慧垂下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姜湘,你不是一向挺聪明吗?那花园洋房你还敢沾手?”
姜湘楞住。
姜慧低了头,又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跟我要卖房的钱,要钱没有;要住的地方……你也看见了,我这破房子,不到四十平,晴晴十六岁了还得和她哥挤一张床分开帘子睡,真没你睡的地方。你自个在外面找出路吧。”
“我能去哪儿找出路?”姜湘实在吃不了这个闷亏。
原本她计划的挺好,回了长川市,闭了眼忍着和姜慧住一个屋檐下,毕竟那花园洋房大,总有她能住的一个单间。
现在洋房被卖了,她连临时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要么去住招待所,要么去租房子,两个选择都要花钱,姜湘本来就没几个钱了,当然舍不得掏钱。
她想了想,去找其他认识的朋友借宿也不成。
和她关系最好的便是一块下乡插队的方静,她两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块儿上的,关系顶好。
但姜湘从前去过方静家,她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三代同堂,统统挤在筒子楼不到七十平的三间房里住着。
方静自己都要和七八岁的侄子侄女们挤一块睡一张床,哪能有空馀的地方让姜湘借住?
想来想去,姜湘狠狠心,索性道:“不管了,我跟姜晴挤一张床睡,你叫姜华靠门口搭两张桌子睡去!”
姜晴和姜华,是姜慧生的一双儿女。
姜华是老大,算算年纪已经十八岁了,比姜湘小一岁,他人高马大的一年轻小夥,挤门口睡睡又不是不成!
听了姜湘的话,姜慧眼睛都快瞪圆了,“你现在是赖上我了是不?姜湘,你做梦呢,我家不欢迎你,你别想住进来!”
说罢,她就要关门,摆明了不想和姜湘纠缠多说。
说那时快那时快,姜湘动作极猛,一只脚抵住了门,趁着姜慧惊呆,硬生生挤了进去。
“姑姑啊,你叫我出去自找出路,我一时半会怎么找嘛?出去住要花钱,你倒是把住招待所的钱给我啊!”
眼见她进了家门四处张望,姜慧气得爆了粗口:“老娘没钱!”
姜湘摆摆手,压根不怕她发飙,“那我就不客气了姑姑,你把花园洋房卖了,害我回来没地方住,我只能忍忍,先和晴晴挤一块睡!”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是赶我出去,我流落街头,我找街道办大爷大妈哭去!不信他们治不了你!”语气破罐子破摔。
“姜湘!”姜慧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仿佛意识到不妥,她眼睛往门外瞟了一圈,没看见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顿时松口气。
她压低声音警告姜湘:“你别拿街道办压我,我不好了,你也落不着好处!咱两成分都一样!”
“那你好好的,我也落不着好处啊,我都要被你赶出门流落街头了!”
“你——!”
“说那么多废话,”姜湘嘴巴都快说干了,“一句话,你到底让不让我住?”
姜慧狠狠瞪她一眼,想了想,终究没敢把姜湘逼到绝境。
当年姜湘年纪小,却能靠糊火柴盒赚了钱,她拿搟面杖把赚了钱不肯上交的姜湘打得半死,当天半夜就被这死丫头发疯发癫狠狠报覆了回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湘是真的够狠。
姜慧咬咬牙,不情不愿给姜湘让了道,说:“只许你住半个月!这半个月要么赶紧找工作搬出去,要么你赶紧找人嫁了!”
姜湘哎了一声,选择性的把她说的前半句话听了进去,至于后半句,她直接当耳旁风。
她是找工作还是嫁人,都轮不到姜慧插手。
姜湘在屋里转悠一圈,房子确实不大,就是两个不连通的单间。
右边的这一间房大一些,里面有个连通竈台的北方土坑,应当是姜慧睡的地方,左边的这间房才是姜晴和姜华睡的地方。
她进去左间,只见简简单单的两块床,用一张吊起来的黑色帘子分隔开,里面那张花里胡哨的床应该就是姜晴睡的床,外边这张才是姜华睡的床。
看到这里,姜湘眉头微微皱起。
她姑姑还真没胡说,姜晴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得跟她哥挤一间房睡,虽然用一道帘子分开了,但终究很多时候不方便。
姜慧跟在后边,t脸色有些臊得慌,她从小到大金枝玉叶,吃喝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到了儿女头上,却连睡的地方都格外拮据。
姜慧狠狠心,说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条件差,你不嫌弃就住着吧。”
姜湘闻言,诧异地扭头瞥她一眼,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翻翻白眼,“我不嫌弃啊,姑姑,我比你混得更差劲,我连住的地方都得厚脸皮找你蹭呢。”
姜慧哼哼,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也不管姜湘在隔壁爱看哪里爱摸哪里了。
反正地方就那么一丁点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她看,随她摸。
打量好了自己接下来半个月要住的地方,姜湘点点头,也跟着姜慧一块出去。
“姑姑,咱们说好了,虽然我只是暂住半个月,但住进来这期间,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你们吃什么,我也得吃什么。”
姜慧怔楞,转过头目光震惊,难以置信道:“我还得包你一天三顿饭?”
这回轮到姜湘哼哼了,“我不白吃。”
“?”
“怎么说?你给我饭钱?”
“姑姑,这你就不对了,谈钱多伤感情啊。”姜湘正色道。
姜慧楞是气笑了:“那你怎么个不白吃法?不给钱给什么?你当我家的粮食是大风里刮来的?”
姜湘蹙眉,没急着说自己不白吃饭的打算,反而问她:“姑姑,你卖了花园洋房那笔钱,三百六十块呢,我不跟你要了,拿着这笔钱你省吃俭用,也足够你吃好几年大鱼大肉了!你怎么丶怎么还这么抠?”
姜慧呛道:“我就是抠,怎么了?”
姜湘:“……………”
很好,她算是确定了,当年卖房的三百六十块钱,绝对是让她姑姑拿去干什么挥霍了,现在这笔钱应该没多少了。
姜湘原本就是想试探试探,她先前说要那一半的卖房钱,说出来便知道没指望。
她其实对那笔卖房的钱没有多大执念,大概就像姜慧说的那样,她是奶奶在门口捡回来的,姜家的一切财产确实没她的份,所以全部给了姜慧也成。
她就是想着以后要把爷爷奶奶的花园洋房买回来,她自己掏腰包买也没关系。
若非奶奶把当年又弱又小的她捡回来,她早就在大雪天夜里冻死了。
所以姜湘能和姜慧处在一个屋檐下,吵吵嚷嚷这么多年,她依然没和姜慧彻底闹崩,很大程度上是姜湘闭了眼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看在奶奶的份上,她就不和姜慧拼命掰头了。
姜慧之前那一提醒,算是给姜湘敲了一个警钟。
现在这环境,她这样的成分,民族资本家后代,确实不太适合再沾手花园洋房了。
她得等以后,或许是五年,或许是十年。
以后总有合适的时机,到那时,她斥巨资也要把花园洋房买回来。
想通透了,姜湘把话题扯回来:“我说我不白吃饭,是我这半个月要找工作,但我总有闲着的时候,我继续把老本行捡回来,糊火柴盒,挣得那点钱交给你当饭钱,可以不?”
姜慧蹙眉:“那你半个月糊火柴盒,能挣多少钱?”
姜湘也说不准,“糊两个火柴盒就是一分钱,我到时候尽量多糊一些,多挣几毛钱,怎么着也够应付几顿饭了吧。”
“成,到时候你先交了钱,再上桌吃饭。”
“……行行行!姑姑,你对我可真狠!”
“你要是不乐意吃我的饭,尽管出门下馆子吃去。”姜慧才不伺候她。
“是是是,姑姑你最好了,做饭最好吃了!”姜湘一边虚情假意恭维一边离开房间。
出了房间门,姜湘心累地叹口气,幸好她只是在姜慧这里临时安顿。
最多半个月,半个月她若是找到工作,便想办法搬到单位的集体宿舍去。
若是半个月的努力仍没找到工作,那她就得做最坏的打算了,说不准就要出去租房了。
她去找院子门口的梁远洲,梁远洲仍在原地等着,脸色有些不太好,“湘湘。”
“有事说事,怎么啦?”姜湘低头归拢自己的行李。
“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和你姑姑在吵架?”可惜离得远,他有些听不清。
“没有的事,”姜湘擡起头,“你不要担心,我和我姑姑吵吵两句都习惯了。再说了,她都允许我搬进家里住了,我两要真闹得不可开交,她能让我进门?”
说的也是。梁远洲微微安心,弯腰帮她搬行李,“湘湘,你确定住你姑姑这里了?”
“确定了,出去租房子住还要花钱呢,住我姑姑家又不要花钱。”
“住我那里,其实也不用花钱。”他低声说。
“那也不成!梁远洲同志,你死了这条心吧!”姜湘示意他把行李统统搬进隔壁的那间小房子里。
梁远洲搬着行李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那两张挨在一起的床板,中间用黑色帘子隔开。
他微微蹙眉,“湘湘!”
姜湘闭着眼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没好气道:“你别多想啊,我怎么可能和男的一块住,有道帘子隔着也不成!我和我家表妹在那两张床上睡!”
“那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是我表弟姜华,被我赶隔壁了,”姜湘不以为然道,“他就和他爸他妈挤着睡睡吧,实在不行睡桌子,反正就半个月,忍忍呗。”
梁远洲看了看她肆无忌惮的脸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真没想到湘湘在自己姑姑家还能这么嚣张?
他记得她们关系不怎么好,姜慧竟然能容忍姜湘这么跳到全家人头上撒野?
许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姜湘看了看门外,低声说:“我姑姑那人,说坏也没坏到哪里去,她就是拿我当外人,觉得我是拖油瓶吃白饭的。”
话音落下,梁远洲微微一顿,心底酸涩。
姜湘说完,心想她哪里吃白饭啦?
她也是城镇户口,就算以前年纪小,十来岁,那粮本上丶副食本上月月都有属于她一份的定额粮供应。
姜慧占用了她的粮食供应,让全家人都能多一口吃的,就这,还让她常常饿着肚子。逼得她自己糊火柴盒自己搞饭吃!
姜湘叹气,说道:“小时候,我姑姑打我丝毫不心疼,她纯粹拿我当外人,打我当然不心疼。不过她要是打我,我就半夜发疯去打她宝贝闺女,时间久了,她慢慢也就不敢动手了。”
“我姑姑也怕事呢,她胆子小,怕我发疯又去找街道办,你也知道我们家里的成分,到那时我两都没好果子吃。”
“放心吧梁远洲同志,你别担心我吃亏,我住在这里吃不了亏的!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梁远洲不禁笑了下,他没再说话,目光定定地望向姜湘,见她打定了主意要住这里,只能暂时依了她。
他和湘湘终究认识没多久,建立的初步信任只能让他做到如今这一步,她不愿意随随便便搬到他那里才是正常。
见他四处打量迟迟不走,姜湘蹙眉,委婉道:“你看,我也到家了,今天不方便招待你,你是不是丶该走了?”
“……”梁远洲脚步踌躇,似乎不太想这么干脆的走。
姜湘目光狐疑,看见他手里拎着背包,背包里装着不少红糖馅包子和夹肉烧饼。
她哎呀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梁远洲,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钱呢?咱们火车上吃的那些东西,肉夹馍,红糖馅包子!”难怪他不愿意走。
“我丶我不是要钱。”梁远洲懵了。
姜湘管他是不是要钱的呢,总之她记起来了,差点忘了给他算账还钱。
她把自己口袋里的钱翻出来,拿钱的时候格外谨慎,甚至瞥了一眼窗户和门口,担心姜慧过来看到。
她可不想让姜慧知道自己手里还有馀钱呢。
姜湘拉着梁远洲蹲下身,把他背包里的两个搪瓷饭盒拿出来,一个是红糖馅包子,一个是夹肉烧饼,都冷透了,摸着饭盒都是一片冰凉。
姜湘掰着手指,低着声音和他一笔一笔算账,“我看,我在火车上吃了你的两顿夹肉烧饼,还有红糖馅包子。一个烧饼就算作一块钱,那我该给你两块钱。红糖馅包子……”
姜湘呜了一声,实在舍不得花钱了,便说:“红糖馅包子,我还想另外再拿几个红糖馅包子,我给你拿枣饼抵吧。”
“我那个枣饼是红河湾大队自己的合作社做的,有油有糖有枣,用料实在,分量也很足,唔,三个枣饼抵三个红糖馅包子,梁远洲你看可以不?你吃不了亏的。”
她劈里啪啦一句接一句,算账细的很,梁远洲压根没认真听。
事实上他不想收钱,但姜湘执意要给,他只能统统点头道:“湘湘你看着给,都行。”
见t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姜湘哼哼,多亏了她做人老实公平交易,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否则照梁远洲这种做法,被人坑了还得替人家姑娘数钱呢!
哼!没原则的家夥!
姜湘给了他两块钱,又去打开自己的柳条箱,给他拿枣饼。
她在红河湾生产队上买的枣饼,亲眼看着合作社里妇女们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干净卫生,她才多买了一些。
柳条箱一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小零嘴,大多都是用油纸包卷起来的一团,有麻花,有桃酥,还有江米条。
梁远洲眼尖地瞥见了一袋子写着“俄式面包”字样的油纸包,他眼皮抽抽,真没想到在乡下她还能给自己搜刮这么多小零嘴。
连俄式面包都能舍得买,看样子他的湘湘在乡下过得也挺好?
姜湘不知他心底的想法,若是知道,定要喊声冤枉!
她哪里舍得买俄式面包呐?
那面包在供销社不卖,在百货大楼里面卖的价钱贵得要死,好吃是好吃,但不顶饿啊。
是同一个院里的其他知青买了俄式面包吃完,剩下这一个外包装的纸皮,姜湘正巧缺一个打包果干的油纸包,就拿来二次利用了。
要知道,这年头用来包食物的纸大多都是廉价的黄草纸,若是去百货商店,好一些的柜台售货员,会用防油防渗的光面纸来包装。
姜湘是现代思维,打心眼里觉得拿粗糙易掉渣的黄草纸丶包桃酥果干这一类吃的,不太行,她更喜欢用店里常用的油皮纸,看起来干净卫生一些。
若是花钱买这些油皮纸,一毛钱能买五六张。
姜湘当然不愿意花钱买,能省便省,正好看见对面的知青刚拆开一块俄式面包,就要扔掉那张纸,她顺手就截留下来给自己包果干了。
说起果干,也很有一番来历。
当初在红河湾生产大队,姜湘和其他一块的知青去上山,专门盯着那些结了野果子的树霍霍。
比如结的果子像是苹果但其实不是苹果的一种树,当地人也不知这是什么树,只知道这些树结的野果子酸得很,小孩儿都不爱吃。
姜湘索性给它起名,就叫酸果树!
苹果树结的果子叫做苹果,那酸果树结的果子应该就叫做酸果!
每到秋天,那片树林上便缀满了沈甸甸的酸果子,只有山上的鸟儿愿意叼一叼果子吃,村里人有怀了身子爱吃酸的,也去摘两个。
剩下的,就全部烂在了树上。
姜湘提议去摘那些酸果子,她们好几个知青一起,就去摘了。
摘了酸果子回来,姜湘把自己的那一份单独分出来,试着咬一口,险些酸得牙都要倒了!
她不死心。趁着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分,她坐在屋檐下把果子洗干净了,削成一片一片薄薄的果片,然后放到竹篦子上暴晒。
为了这批试验的果干,姜湘很是辛苦,就怕暴晒的途中有苍蝇来叮果干,那她还能不能吃进嘴里了?
她拿丝巾把自己的脑袋脖子统统围起来,然后穿着长袖长裤防晒,就坐到竹篦子旁边盯着,保证不让一只苍蝇落上去。
若是她要下地干活盯不了,就拿一颗碎糖收买支书家的小屁孩儿,让小孩儿帮忙盯。
暴晒一天下来,姜湘把竹篦子收回房间,放到高高的橱柜上方,以防老鼠爬上去啃咬,然后第二天中午继续暴晒!
三天过后,她便收获了一大包干干脆脆的酸果干!她又能多一样与众不同的小零嘴了!
有样学样。第四天,全知青院里的人都来晒果干了。
其实晒干的果干仍然酸得很,吃两三片果干,牙齿就开始酸了。但倘若不要多吃,一天嚼一块,酸酸的反而很开胃。
姜湘一度非常纳闷村里的人为什么不弄果干呢?
她看见那么多的野果子在树上烂掉心里可惜。
连她这个外边来的知青,都能想到弄成果干吃,没道理村里没有那勤快的妇女愿意晒果干呀。
不问不知道,问了才知,原来以前也有人暴晒过果干,但她们懒得盯,常常一个不注意,苍蝇落了一大片……膈应的直接扔了不搞了。
不膈应的,倒是能硬着头皮继续暴晒,但往往晒两天,不知为何就全部发霉了。
次数多了,渐渐很少有人愿意费心费力晒果干了。
哎,姜湘心想这些社员们平时下地勤快的要命,一到晒果干,竟然全是懒蛋。
*
姜湘把一小袋枣饼交给梁远洲,然后把他搪瓷饭盒里的红糖馅包子拿了一半,倒腾到自己的饭盒里。
算清楚了账,弄完了交换的东西,也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姜湘眨眨眼,眼睛无声地望了望门口,再去望梁远洲,赶客的意思很明显了。
梁远洲:“…………”
梁远洲一步一回头,终于肯走了。“湘湘,我晚上再来找你。”
“别,”姜湘双手拒绝,“下午我要整理行李,还要收拾要睡的那张床。到了晚上我一定累得半死,没时间和你出去了。”
“……那我晚上过来帮你干活。”
大可不必!姜湘咳咳:“梁远洲同志,你也是才下火车回了长川市,也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如果有事找你,我会去找你的。”
“哦。”梁远洲问,“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姜湘白眼:“你先前不是说过吗?你在新城路住,我只要过去那条路,再随便问问那边的住户,总能问到你家在哪个大杂院吧……梁远洲同志,你放心,你快走吧,我们下次再见。今晚就不必再来了!”
“不必再来了!”姜湘着重强调。
梁远洲点头,闷闷不乐离开。
姜湘目送着他出了大杂院,看不见他的人影,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寸步不离追得太紧,搞得她也有点紧张了。
还是慢慢来吧。
姜湘抹把脸,扭头准备进屋,就见隔壁的姜慧揭开门帘,意味深长地问道:“那谁啊?你在乡下谈的对象?”
姜湘没好气:“是我一个朋友,碰巧坐了同一趟火车,他帮我搬行李而已,你不要胡说。”
姜慧哼了一声,谁知道是朋友还是情哥哥呢。
姜湘不管她心里怎么想,提前警告她:“姑姑,我好话说在前面,我好不容易回城,心情也挺好,不想和你们闹翻。你最好别在外边胡乱说话,你要是败坏了我的名声,我转头就去撒谣言,让你闺女也在风口浪尖上议论一回。”
“你敢!”
“你敢做,我也敢做。”姜湘面无表情地说。
姜慧真是怕了她了,没好气道:“我闲得没事出去乱说话败坏你名声做什么?姜家还要脸呢。”
“最好是这样。”正准备转身进屋,姜湘又想起了一件事。
“还有啊,姑姑,我那柳条箱是上了锁的,白天我难免要出门找活干,回来要是发现柳条箱的锁被撬了…………”
姜湘没说后面的话,但是用一双阴森森的目光狠狠盯着她。
姜慧被她盯得身上毛毛的,忍不住后退一步,心想这丫头简直神了,她确实丶本来是有一点小心思的。
姜湘迟早要出门,哪怕今天不出门,明天也该出去了。
等她出了门,她便可以趁机翻一翻这丫头的行李,看看有没有钱票或者其他值钱的东西。
她不信姜湘在乡下那么久,没攒下一丁点钱和票。
然而话都挑明了,姜慧扶扶额,退让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翻你的柳条箱,让你发现撬锁痕迹,你得在家里闹个天翻地覆。”
姜湘微微一笑,“姑姑,你知道就好。”
姜湘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姜慧则去做饭。
快要到下午的饭点时间了。
大杂院住了三户人家,不一会儿,另外两家的妇女相继回来,也开始做饭了。
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叮叮当当切菜炒菜的声响,热锅里油抹布擦油的声响,此起彼伏。
姜湘把麻袋里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一件接一件重新叠整齐了,这才坐在窗户前,静静地看向外面。
大杂院中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有个中年妇女在接水洗菜,姜慧端着菜盆子走过去。
姜湘听见姜慧笑眯眯和人家打招呼,“大柱妈,你今儿做什么菜?呦,洗酸菜呢,那就是做酸菜疙瘩了,你做的那疙瘩汤可香了!我家晴晴上次还说叫我跟你学学!”
“别了,我不教。”妇女面色淡淡,洗完菜,绕过姜慧就走了。
姜慧一个人站在水龙头前楞了下,没再说话,叹了一口气,弯腰便去洗菜了。
果然,姜湘心想,就算卖掉花园洋房搬进了大杂院,成分差还是得遭白眼,没人愿意和姜慧有太多往来。
她想姜慧的法子还t是不那么中用,在外边低声下气和邻居交好,倘若低声下气有用,也不会到如今仍是四面楚歌了。
姜湘自己在外面交朋友,除了读书上学认识的一个最好的朋友方静,也没其他来往较多的朋友了。
说起来,她自认做人做事比姜慧周到的多,都得遭不少冷遇和白眼,姜慧如今遇到的,不过尔尔。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似乎也越来越冷,屋外寒风凛冽,冷气刺骨。
大杂院里,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姜慧的丈夫,蔡德广也下班回来了。
只见一个高高瘦瘦极具书生气质的中年男人,拎着人造皮革包,梳着背头,戴着厚厚镜片的细框眼镜,从大门口慢悠悠地进了大杂院。
姜湘见了他,终于肯从房间里出来,捏着嗓子咳咳两声,扬起笑容朗朗喊了一句:“姑父!好久不见!”
乍然听到这一声,蔡德广微微一楞,扶了扶自己的细框眼镜,望向姜湘的目光仿佛难以置信:“姜湘?”
“哎姑父,是我啊。”
“你丶你不是下乡了吗?”
“这不是回来了嘛。”姜湘施施然说道。
“你怎么能回来——”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急忙改口道:“我不是说你不能回来,我是说,那生产队怎么肯放你回来的?”
啊呸!
姜湘就知道她这个姑父盼着她一辈子回不来呢!
要说蔡德广的本性有多坏,倒也没有无可救药,他和姜慧一样,从前都是家大业大的富二代。
可是蔡德广比姜慧倒霉,他家很早就破产家道中落了,后来和姜慧看对眼,索性豁出面子,去姜家当上门女婿了。
当年姜慧结婚时,姜爷爷姜奶奶给了她一套四合院,还有两间铺子,谁知后来都叫蔡德广做生意陆陆续续败光了。
小时候的姜湘得知此事,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菜得广。
原因无他,她这姑父,是名副其实的菜。
建国前时局不稳,到处都在打仗,这样的背景下还要开店做生意,还是卖唱片的店,你不赔钱谁赔钱!
硬要折腾,把老婆家底给败光了!住的四合院都得卖掉还债!
所以姜慧不得已,厚着脸皮扯着丈夫和一双儿女,灰溜溜回了花园洋房和自己爹妈一块住。
那时是建国前,姜爷爷刚刚去世,姜奶奶受不住噩耗,很快也倒下了。
姜湘寸步不离守在奶奶的病床边,看着姜慧给奶奶一勺一勺喂米粥。
那时候她当真觉得姜慧是个好姑姑,孝顺,温柔,又知性大方,奶奶去世前,姜慧从未当着她妈的面苛待姜湘。
奶奶一走,姜慧就变了脸。
姜湘那时被她苛待地可怜巴巴,但她的日子还能有点希望,那希望就是蔡德广给的。
小时候姜湘没少从他手里搜刮零花钱。那时蔡德广还有一些良心,见姜慧苛待她,私底下给她塞一两块钱,让她别和姜慧闹,也别和姜慧吵,拿着钱去远一些的百货商店买糖吃。
姜湘念着他这一丁点的好,勉强和他有些交情。
可她越大越花钱,特别是读书上学要学费,蔡德广的工资就那么多,供全家人吃穿用,供自己两个孩子上学都不够花,还得额外供一个姜湘!
姜湘差点连初中都没上成。
她哭天抹泪闹了一通,特别是抓着蔡德广,口口声声说姜家还有剩的不少家底,姑姑一定是藏私了!
奶奶有一箱小黄鱼,她看见过,以前在柜子底下藏着,后来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给谁了,能给谁。
小黄鱼呢!金的!一大箱呢!那得多少钱啊!
姜湘说的话句句都让人心惊肉跳,蔡德广不敢再让她闹腾下去,只能咬咬牙让姜湘也继续上着学。
姜湘估摸着当初的那箱小黄鱼,应该让她姑父拿出去几根换了钱,所以后来才能供得起三个孩子读书。
否则真靠她姑父在新华印刷一厂那点固定工资,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蔡德广还有一个特别走运的地方,那就是工作!他几次三番做生意败光家底,最后认了命,滚去给印刷厂打工去了。
印刷厂当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厂,正招工,还是急招,蔡德广读过书有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当时招工的领导看中了他会写文章,就招进来了。
谁能想到建国以后,这个小小的印刷厂竟然被国营收编合并,又经历了一连串的整改,从此一跃成为长川市新华印刷一厂!
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了。
蔡德广这个起初没当作一回事的工作,如今,反倒成了人人争抢的铁饭碗了。
姜湘属实佩服他的狗屎运气!
蔡德广进了屋,坐到饭桌前,姜湘也紧跟着坐下来,脸上笑呵呵的,“姑父,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蔡德广不想说话,憋了半晌才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湘一秒收笑,“回来怎么啦?姑父,你不会不想让我回来吧?”
蔡德广忙道:“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说啊。”
姜湘哼哼。
很快,姜慧把饭做好了,端着饭盆子进来,房间里瞬间飘满了鲜香的味道。
姜湘动起了筷子,双眼亮晶晶的,“哇,真香。姑姑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饭不是什么好饭,就是简简单单的大杂烩,酸菜叶子豆腐粉条,另外一笼屉杂面馒头。
姜慧坐下来,拦着姜湘的筷子,“死丫头,你不是说不白吃吗?说好了先交钱再吃饭!你给五毛钱先!”
蔡德广意外擡眼,“真交钱啊?”
姜湘执着筷子,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姑父,我真心实意是不想白吃白喝的,我户口已经不在你们这了,从乡下迁回来的户口,我不打算再往咱们家挂了——”
蔡德广更意外了:“你要自立门户?”
姜湘点头:“是啊,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公安局走一趟,从明儿开始,我户口本上就我一个人了!”
“也成,咱们两家分开利落,以后各过各的,谁也别干涉谁……”
“是是是,各过各的。姑父,咱能吃饭了不?”语气期盼。
“先交钱!”姜慧还记得收钱的事呢。
姜湘唉声叹气,把提前准备好的两毛钱票子拍到桌上。
姜慧拿了钱不满意,“就这点?只够吃这一顿的。”
“知道了知道了,姑姑,我就暂时吃这一顿,明天早饭你不用管我。”她给自己热两个红糖馅包子,就当早饭吃了!
“这还差不多。”姜慧腾开手,这才肯让姜湘舀菜吃饭。
掏了足足两毛钱的巨款,姜湘必须吃回本!
于是一个胖乎乎的杂面馒头拿到手,另一边舀了满满一大碗烩菜,看的姜慧心疼。
“死丫头,你吃那么多?”
“姑姑!”姜湘没好气道,“咱们也别搞虚的了,你这点烩菜不值钱,差不多都是酸菜叶子和少得可怜的豆腐,就杂面馒头实在一些,你占了便宜就不要叨叨了!小心我反悔把两毛钱拿回来!”
姜慧恼怒:“你——!”
蔡德广冲她摇头,姜慧想了想,不甘心地闭嘴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总算安生了一些。
半晌,姜湘突然擡起头,问:“姜华和姜晴咋还不回来呢?晴晴也该放学了吧?”
蔡德广随口道:“晴晴那丫头现在高二呢,课程紧任务重,放学迟一些正常。”
姜湘闻言,扒饭的筷子顿了一顿,眼眸闪烁,心想这该不会是指望着姜晴高考上大学呢?
别了吧,他们这种成分,政审那一步就难如登天。
高考没指望,考个本市的中专都得想办法花钱走走关系,端看她姑父舍不舍得给闺女花钱走动了。
姜湘咬了一口杂面馒头,咕哝着声音问:“那姜华呢?他不是早就高中毕业了吗?”
话音落下,蔡德广迟疑了几秒,回答道:“他上班呢,今天下午班。”
姜湘楞住:“哪里上班呢?还搞三班倒?”
房间里一瞬间沈默下来,蔡德广擡起头,和姜慧对了个眼神。
兴许是知道瞒不住,即便他们夫妻两不说,姜湘出门随便找个街坊邻居打听打听,也能轻而易举打听到姜华在哪里工作。
蔡德广便道:“在新华印刷厂,和我一个单位。”
姜湘噫了一声:“正式工啊?”
“正式工。”
“厉害啊姑父!你竟然能把姜华塞进印刷厂,能安排安排你侄女不?我也没工作呢!”
“别,真别,我那时是正巧有个机会,赶上了捡漏的运气。现在不行了。”
“哦~”
姜湘恍然大悟,低头啃着杂面馒头,冷不防来了一句,“姑姑卖房子的那钱,就是t拿去给姜华安排工作了吧?”
姜慧面色不改,冷冷静静。
倒是蔡德广正喝着汤,当即惊得呛了一口。
姜湘偷笑:“姑父啊,你这定力还不如姑姑呢,你看她坐得多稳!”
蔡德广一个文质彬彬文化人,难得忍不住骂了声:“死丫头闭嘴吧!别乱说话!姜华那工作来的不容易,好不容易安稳工作了这一年,你要是给他搅黄了——”
“哎哎哎!”姜湘忙申明道,“姑父,这就是你心胸狭窄了是不?我是什么人啊,我出去乱嚷嚷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姜华有工作能挣钱,那是好事啊,好歹我们一起长大的,我犯不着害他丢了工作,我还想着他工作了能拉拔我一次呢。”
姜慧白眼:“你别给他拖后腿我就谢天谢地了!”
姜湘笑笑,一只手托着下巴:“哎,我的工作还不知道在哪呢。姑父,你在印刷厂认识的人多,有机会啥的给你侄女介绍介绍呗。”
蔡德广也给她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我的本事有多大,自己出去找吧,实在不行就去国棉厂,我听说国棉厂最近招临时工呢,专门招女工,你去了兴许能招上。”
听到这话,姜湘吃饭的筷子一顿,顿时有些心动。国棉厂啊,那应该就是长川市国棉三厂了。
也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兴许她真能过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