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房间内灯光晕黄。
送走了姜华, 姜湘急忙去洗手,拆开油纸包,两根烤鸡腿仍然温热着, 表皮焦脆内里酥软,看得出烤鸡腿的人手艺相当不错。
姜湘迫不及待开吃,唔,好香好香!好好吃!
要不说她读书上学没好好学语文呢, 她就不会用那些华丽语言来描述超级好吃的鸡腿!
就像有一次她做梦想起现代祖国的国庆阅兵仪式。
她目瞪口呆坐在电视机前, 看着满天的战机队列, 漫天的烟花礼炮, 只会震撼地说一句卧槽!卧槽!牛逼!好牛逼!
其他稍微有点文化的词汇在那一刻她压根想不起来。
姜湘拿着一根鸡腿啃,旁边的姜晴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 “好家夥,那男人是谁啊?深更半夜就为了给你送两根烤鸡腿?”
姜湘哼哼, 拍掉她伸过来的手爪子, “你转过身去, 别打我鸡腿的主意!下午给了你三个枣饼我还吃亏呢,再给你分一根鸡腿我得亏死!”
姜晴也哼哼:“怎么就亏了?我妈不是说明天不收你饭钱吗!”
姜湘噫了一声,“你还知道我在你家吃饭要掏饭钱呢?那你吃我鸡腿就能白吃不掏钱了?”
姜晴卡了卡脑壳,半晌说不上一句话:“…………”
良久,就在姜湘欢快地啃完了第一根鸡腿,决定干掉第二根鸡腿的时候, 眼前突然出现了两块银元。
姜湘:“!”
姜湘眼疾手快去拿银元,谁知姜晴收了手, 咳咳道:“一手交钱, 一手交鸡腿。”
姜湘无语望天,任由这丫头把剩下那根鸡腿拿走, 然后留下两块银元。
拿两块银元换一根烤鸡腿,也就只有姜晴能干出这种蠢事了。
姜湘摸了摸自己的厚脸皮,静悄悄地拿了银元,没吱声,默默占了这个便宜!
银元,其实就是袁大头,虽然不是当下常用的钱票,但拿去银行是可以兑换的,一块银元兑换一块钱。
按理说普通人拿到银元都会去银行兑换,但姜湘不会去银行,她成分不好,去了银行很难解释得清银元的来处。
万一被人认为当年收缴财产时藏了私,那问题就大了。
所以姜湘通常会去黑市兑换银元,亏个两三毛直接换成钱,至少安全一些。
她捏着这两枚银元翻来覆去打量,想到自己还埋在花园洋房秋千下的那半罐银元,不由问姜晴:“你哪来的这银元?”
“我妈给的,”姜晴啃鸡腿啃得擡不起头,嗓音含糊不清,“你以为咱们家真穷得过不下去了?要不是为了我哥,咱家都不至于卖房!”
话音刚落,姜湘抽她脑袋,教训道:“笨丫头,两句话就把你哥卖了?你平日里对外都是这么说话的?”
姜晴不服气:“你当我傻?我就对着你说了,咱们自家人,谁不清楚谁啊?我不信你猜不到卖了花园洋房的钱用哪了!”
姜湘白眼,她当然猜到了。
姜华能进新华印刷一厂,十有八.九是她姑父蔡德广走关系弄进去的,中间要打点关系要用钱,姜慧那还有奶奶留的一箱小黄鱼呢!
随便拿一根小黄鱼就能换不少钱!
但姜家明面上哪能有那么一大笔钱?
姜慧只怕是当时着急凑钱,只能豁出去把花园洋房卖了,卖房的钱光明正大,拿出去打点关系也能说得清钱的来历。
姜湘问:“你哥的工作给卖房安排了,那你呢?你咋办?”
姜晴舔掉手指上沾的鸡肉丝,得意地说道:“我想考中专,我成绩顶好,次次考前三,不信考不上一个咱们市里的中专。中专毕业给分配工作,我回来当老师!”
姜湘松口气,幸好没说考大学,考大学那是真没戏,考市里的中专还有一点点可能性!
“明年就该考试了,你和姑父提前打声招呼,让他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别让人家在最后一步录取上把你卡了。”
“早就找好了,没问题的。”姜晴想也不想地说道。
姜湘楞了下,不过片刻功夫,她迅速恢覆过来,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床单,不想叫姜晴看见自己眼里的情绪。
她忽然便有些落泪的冲动,当年她高中毕业也去考了市里的中专,她成绩也顶好,那一年班里的好些同学都考上了中专。
但最后中专的录取结果出来,名单上竟然没有姜湘的名字。
那时姜湘便明白自己落榜了,不是因为她分数不够没考上,而是她成分差,中间一道手续就被刷下去了。
如今知道蔡德广有门路找关系,那当时她考中专,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在一边冷眼看着她失去上中专的希望?
姜湘越想越气,气到眼里含着泪,她虽然早早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就是外人,以后迟早会是陌路人。
但她曾把他们真心实意当做一家人,即便是现在,看在奶奶的份上,她仍然是希望姜晴和姜华以后能好好的,有个工作,安稳生活。
姜家人丁雕零,下一代就剩这兄妹两个了。
姜湘无声抽噎着抹了把眼泪,馀光瞥见姜晴美滋滋吃完了她的烤鸡腿,更生气了。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干嘛要收那两块银元给这丫头分一个鸡腿?
姜晴缺这一根鸡腿吃吗?蔡德广去黑市卖一根小黄鱼,他们一家人何愁吃不上肉?
啊呸!
她再也不要对姜晴好了!明儿她就出门满大街问问哪里能租房子,她要火速搬出去,再不和这一家人牵扯了!
*
第二天清晨,大杂院陆陆续续响起了吵闹声。
姜湘起得最早,她昨晚一夜被气得没睡好,起床时仍然憋着一股闷气。
她下了床,看着一边仍在睡懒觉一无所知的姜晴,气冲冲地踹她一脚,然后扭头去外面刷牙洗漱去了。
清晨凉风习习,带着微微寒意。
姜湘拿着牙刷站在水龙头跟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立马回去给自己添了一件棉袄。
她本想着长川市应当没有乡下那么冷,结果还是冷啊!说起来,她的破棉袄在乡下能穿得出去,在城里穿出来还是有点拿不出手。
姜湘摸了摸袖口打了不知几次的碎布补丁,微微叹了口气,有件破棉袄不受冻就挺好的,明年冬天她再考虑要不要做新棉袄,今年不搞了!
刷了牙洗完脸,姜湘擡起头,看见隔壁的邻居大妈,笑着打了声招呼:“婶子,早上好啊!”
“恩。”大妈脸色淡淡。
“……”姜湘吃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子,不去贴人家冷脸了。
她要给自己热红糖馅包子吃!
大杂院的住户都在自家门口砌了个竈台,姜慧也不例外,她房间里有个连通土坑的竈台,门外也有一个做饭的大竈台。
屋里面的竈台通常就是拿来烧烧热水暖暖床铺,做饭还是在外面做,省得油烟味儿在房间里四处窜。
姜湘四处寻摸着蒸锅的时候,姜慧也起床了,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干嘛呢?找什么?”
姜湘语气淡定:“找蒸锅,给我热两个包子吃。”
姜慧纳闷:“哪来的包子?”
“我自己火车上买的包子,怎么?你又想分两个包子吃?”姜湘眼神戒备。
“……我吃你的包子做什么!我不吃!”
想了想,姜慧实在气不过,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我们今早吃煮鸡蛋,鸡蛋没你的份,你就喝粥吧。”
“姜慧同志,这就是你做人不厚道了,你昨儿还吃了我的枣饼呢!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们一家子打劫了我三个枣饼,就让我干喝粥,看着你们吃煮鸡蛋?”
这是人干事?
眼瞅着两人就要挽起袖子干仗吵起来,屋里的蔡德广及时掀了门帘出来,“行了行了,不就两个蛋吗?我煮!我煮!你们别吵了姑奶奶们!”
姜湘哼了一声,这才满意,弯腰去捡柴禾,给竈台生火。
见她终于消停,蔡德广松口气,和一边的姜慧道:“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叫晴晴起床,我做好早饭送她上学去。”
姜慧没吱声,阴着脸,转身进屋去收拾了。
蔡德广先是去洗漱,短短几分钟后来到竈台跟前,没想到折腾半晌,姜湘仍然没能生起火,手忙脚乱打了几次火石!
蔡德广嫌她添乱,把人赶一边去,“你下乡两t年了还不会生火?你在乡下怎么活的?”
姜湘不是不会生火,她是不习惯用火石擦火星子,她用惯了火柴盒那玩意儿。
以前在红河湾生产大队,火柴盒也是她经常在供销社囤货的东西。
姜湘蹲在他旁边,无情嘲笑:“姑父啊,我也没想到你都混到这地步了,连两分钱的火柴盒都买不起?”
“…………”蔡德广无话可说。
竈台里的火顺利升起来,紧接着烧水,切菜煮菜粥,另一个蒸锅放了四个鸡蛋,还有姜湘的搪瓷饭盒。
当蔡德广看见她饭盒里五个白白胖胖的红糖馅包子时,脸上的神情都明显楞了一下,“你真行啊姜湘,火车上这包子不好买,你哪来的餐票?”
看样子他也是了解火车餐票的。
姜湘不肯告诉他,“姑父,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蔡德广深深地望她一眼,“行,我不问了,一会热好了包子你拿着饭盒出门去吃。不然晴晴看见了又得吃你包子。”
姜湘没说话,她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她看着蔡德广围着竈台忙前忙后,一刻也不停歇,仿佛甘之若饴。
姜湘心情覆杂,实在憋不住,站在他身后低声问:“姑父,我听晴晴说她明年要考中专,你那边有认识的人,给提前打招呼了?”
听见这话,蔡德广一楞,顿时在心里暗骂姜晴没心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不是特意教过的吗?
当年姜湘考中专,他闭眼装着不知道,就是不想消耗人情关系,也不想又花钱又花心思插手这件事。
他知道姜湘落榜的原因。
当年他认识的朋友专门过来问了他一句,说是姜湘考得极好,上市里的中专学校本该没问题,但学校的招生办老师有意见分歧,一个认为她成分不行,主张把她的名字刷下去。
另一个认为她是个人才,姜湘分数排名第三,刷下去太可惜。
朋友就在中专学校当老师,过来问蔡德广要不要帮一把,就是费些心思。
反对录取姜湘的那老师年纪大了,思想观念封建固执,他们找中间人说说好话,再送点东西打点打点,让姜湘上个中专应该没问题。
蔡德广得知消息,想了想,辗转反侧一晚上,委婉拒绝了朋友的提议。
可以说,是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姜湘落了榜。
想起这件事他便有些心虚,转头看了看姜湘的脸色。
姜湘面色平静,那双总是含着笑的漂亮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沈静地像一潭死水。
看着蔡德广躲闪的眼神,姜湘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终于死心了,彻底失望了。
半小时过后,蒸锅呲呲冒气,红糖的香气一瞬间飘满了整个大院,引得邻居两家的小孩频频张望过来。
姜湘木着脸,垫着抹布从蒸锅里拿出自己的饭盒,又另外拿了一个蒸熟的鸡蛋。
她和蔡德广冷冷淡淡打声招呼,拿着自己的早饭,又拿了自己的军绿色挎包,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大杂院。
出来以后,吹着街上的冷风,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姜湘才觉得心头的闷气散了一些。
她抹了下眼睛,才发觉自己眼睛已经湿湿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了。
早知如此,她就不为了省钱回姜家暂住了,这下得知自己当年明明有机会上中专却没上成,白惹自己伤心一次。
她还能再考一次吗?
她不考了!她不上中专也能照样找到工作,叫那些人好好睁大眼睛看一看,将来最有出息的便是她姜湘!
姜湘眼里含着泪,在大马路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吃早饭。
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她吃饱了就去忙正事,今天一天的事情多着呢。
她打开搪瓷饭盒,热气腾腾的红糖馅包子,又甜又滚烫,仿佛一瞬间治愈了她心上受到的伤害。
姜湘一边擦眼泪一边吃包子,吃了一个,正准备吃第二个,眼前忽然罩上来一大片阴影。
她楞楞地擡起头,看见熟悉的男人身影,哦,是梁远洲啊。
梁远洲面色不善,盯住了她红通通的眼圈,语气冷冽:“湘湘。”
姜湘笑了下,招呼他道:“吃包子吗?”
梁远洲没说话,同她一块坐到马路牙子上,无视街上路人偶尔望过来的奇怪眼神,两人一块面不改色吃起了红糖馅包子。
姜湘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包子,撑到打了个饱嗝。梁远洲干掉了两个。
包子吃完,剩下一个蒸熟的鸡蛋,姜湘想也不想给了梁远洲。
梁远洲微微一楞,擡起眼,“湘湘。”
姜湘双手捧脸,忧愁地目视前方,“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梁远洲“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剥鸡蛋壳,三两下剥了鸡蛋壳,他一分两半,其中蛋黄多的那一半递到姜湘眼前。
“湘湘,蛋黄营养多,你多补补营养。”
姜湘白他一眼,“你好烦,一个蛋还要分一半?”
梁远洲脸色固执,递到她面前的那半个蛋纹丝不动。
姜湘只能张嘴,两三口消灭掉鸡蛋。
梁远洲把剩下的那一半鸡蛋吃了,见姜湘不那么低落,这才开口问道:“湘湘,你怎么了?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姜湘咕哝着点点头,不想再提一遍伤心事,转头和梁远洲道:“我不想在家丶我不想在那个大杂院住了。”
她不再用“家”这个温暖的词汇去描述那个地方。
梁远洲当即顺藤上去:“那你搬到我那里住——”
姜湘擡手:“打住!虽然我决定不在那边的大杂院住了,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要搬到你那边去住,我还有其他地方可以选择。”
“湘湘,”他语气不高兴,“你还能选择去哪里住?”
“住宿舍啊。”
“?”
“湘湘你这么快找到工作了?”梁远洲怀疑人生。
“没,我还没去问呢。”姜湘托着下巴,声音里带着忧愁,“我原计划是想着花时间认真找一个正式工作,正式工稳定一些,有保障。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急着找宿舍住,听说国棉厂招工呢,我进去国棉厂当正式工可能没指望,但是揽一个临时工应该没问题。”
国棉厂比较特殊,车间三班倒,一线的纺织女工常常需要加班赶单干活。
姜湘的原计划里,是坚决不肯做临时工的。因为临时工算是单位最底层的工种,随时都能被开除掉。
况且临时工的工资低,累死累活却只能挣那十几块钱,而且对应的定额粮也不会涨。
没错,一个人有没有工作,工资级别又是多少,直接影响到了他每个月的定额粮是多少。
比如机械厂里的学徒工,每月生活费十八块,每月定额粮二十一斤。而一个初中学生或高中学生的每月定额粮就是二十一斤。
最基本的一级工呢,每月工资三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斤,比初中生的定额粮多了九斤。
二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块,每月定额粮涨到三十六斤,这下又多了六斤。
三级工,每月工资四十八块,定额粮涨到四十斤……
以此类推,一个工人的工种级别越高,工资也越高,月月的定额粮也随之涨了起来。
而这些级别往上,最高是八级工!
八级工一个月能拿99块的工资,将近一百块呢,谁不想挣啊?
然而这钱哪能这么容易挣到?大多数工人都还在一级丶二级丶三级工的级别徘徊呢,熬十年八年也就升一个级别,没那么容易的。
姜湘叹口气,想到大学里面那些教书育人的教授,那又是另一套工资算法了。人家那工资才叫高呢。
医院的医生和干部挣得也多,可她没学医,对学医也不感兴趣。
听说政府机关丶公安部门丶以及部分公家单位等等,那里面的工资也挺高。
比如一个公安同志,一个月的基础工资大概能有三四十块,还有额外的补贴十几块,有些退伍转业的更有不少特殊补贴,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月能拿七八十块钱的工资。
七八十块呢,姜湘只能脑子里想一想羡慕一番。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尘土,准备和梁远洲道别,去办正事了。
谁知梁远洲不走,亦步亦趋跟着她,“湘湘,你接下来去哪里?”
姜湘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你别跟着我啦,我要去公安局办户籍——”
听到公安局这个地方,梁远洲突然站定,扣住姜湘的一只手,不太确定地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你去哪里?”
看在他对自己挺好的份上,姜湘很有耐心地重覆说:“公安局,公安局知道吗?我才从乡下回来,户籍的事得赶紧办好,所以要去公安局办户籍。梁远洲同志,你不用担t心我,现在大白天的,我一个人去绝对很安全,你可以不跟着我了吗?”
梁远洲岂能任她一个人去公安局?徐盛安那狗东西就在公安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