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国棉厂通常都是月底发工资。
姜湘这一批急招的临时工, 十二月的下旬才入职,当然赶不上十二月月底发的那笔工资。
只能捱到一月底,才能一并领到第一笔工资。
姜湘有些纳闷, 眼下还没到一月底呢,怎么提前十天就下发工资啦?
她心里疑惑,嘴里也就问出来了。
“是不是傻,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嘛。”何丽华跟她解释。
何丽华就住在姜湘下铺, 坐在床边泡着脚, 热水熏得小姑娘脸蛋通红。
“要过年了, 大家都开始采买年货, 手里没多少钱。厂里开会商量了一圈,工会和厂委都拍板赞成, 这个月就给提前十天发工资啦。”
闻言,姜湘抱紧被子, 幸福地呜了一声。
见她这样激动, 宿舍里其他人又好笑又好气。
笑的是姜湘小财迷一个。
气的是姜湘在车间干活太上进, 卷生卷死,反而衬得其他小女工没那么努力了。
在纺线车间,踩纱车纺线说累不累,但是说轻松也不轻松,毕竟坐下来一干就是连续四小时,时间久了累得很。
“姜湘, 你说你,咱们宿舍八个人, 属你干活最上进, 一进去车间,踩纱车的那梭梭声就没停过。”
对床上铺的董美霞当即插嘴:“就是, 姜湘,咱们是要争当劳模,但没必要那么拼啊,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纺线累了就做慢一些,你天天那么拼……”
姜湘苦笑,她又不是傻,干活累了,谁不想摸鱼歇一歇啊?
可她敢吗?
纺线间干活时不时就有师傅来回巡逻盯着,姜湘的动作稍微慢了,师傅的眼神就瞟过来了。
不同于外面来的姜湘,董美霞丶何丽华她们几个都是国棉厂子弟,父母辈儿都在厂里干了十几年,工友们彼此都认识,老熟人了,车间的师傅当然不会对她们太严格。
只有姜湘一个没底气的倒霉蛋,累死累活踩着纱车纺着线。
梁远洲果然没说错,国棉厂最底层的小女工,天天在车间踩纱车,还要三班倒,就是很辛苦啊。
姜湘欲哭无泪。
好在辛苦是有回报的。
姜湘兴奋地躲被窝里,掰着手指,偷偷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资。
十二月赶鸭子上架上班的那几天,再加上一月份的整工资,加起来应该就是二十块钱左右。
这年头同工同酬,国棉厂临时工,一个月都是挣十八块,没什么高低之分。
第二天早上,财务科办公室,姜湘早早开始排队,过了许久,终于领到了崭新的二十一块钱!
拿到工资,姜湘整个人瞬间有劲头了,脑袋不再昏昏沈沈,腰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
她终于能去百货大楼大买特买了。
雪花膏,蛤蜊油,橡胶皮热水袋。还有江米条,绿豆糕。
买糕点要糕点票,幸好,她手里有苗冬青给的一张糕点票。
说来也巧,发工资的这一天,正好轮到姜湘休假,下午和晚上都不需要她值班。
姜湘兴高采烈回了宿舍,拎着自己的军绿色挎包,该拿的东西都拿上,然后揣着钱,美滋滋准备出门。
出门前,何丽华兴冲冲喊她:“姜湘你去哪?正好发了工资,咱们一块去百货大楼,我想买雪花膏。”
“你一个人去吧,”姜湘想也不想拒绝,“我得回我阿姨家看看,先前我借了她的钱,正好发了工资,早些还清。”
姜湘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没说自己也要去百货大楼买东西。
她一向不喜欢和别人一块逛街,否则花钱都不敢放开了花,还得处处装穷。
别说买江米条解解馋了,她连一根一分钱的彩色头绳都不太敢买。就因为她成分差,资本家的后代。
太难了。
不过,说起成分,在国棉厂这半个多月,竟然还没有人知晓姜湘的成分。
原因无他,这批急招的临时工入职手续简单的很,只要一张街道办的介绍信,本人再摁个手印,就没了。
于是姜湘闷头装傻,一直刻意隐瞒着自己的成分。
这期间,不是没有人暗戳戳来打听她家住哪儿,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条件怎么样啦,话里话外都带着相亲相看的意思。
姜湘的介绍信盖章是新城路街道办,就在梁远洲那边。
但她是刚迁过去的新户口,没露过几次面,附近的住户甚至都没听过她的名号。
是以厂里热衷于牵线拉媒的妇女们,在新城路找认识的亲朋好友打听了好几天,竟然打听不到姜湘的底细,只能拐弯抹角来问本人。
姜湘对此烦得很。她嘴巴严,一句话都没透露出去,要么借口去车间值班匆忙逃走,要么想法子打岔拐到其他话题上。
时间久了,旁人也就品出了姜湘的意思:她不愿意相亲,也没什么心思谈对象。
当然,姜湘这个成分问题,只怕是瞒不了多久。
眼下擡起头不遭白眼不受奚落的轻松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想到这里,姜湘微微叹了一口气。
摆脱了何丽华,姜湘站在国棉厂大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
原计划是想去百货大楼给自己买点东西,结果跟何丽华撞上了,她有心避开,这会儿自然不能再去买买买了。
想了想,姜湘决定去找梁远洲。
自从参加国棉厂招工考试那天开始,梁远洲再也没露过面,她确实担心那狗东西是不是出事了。
毕竟之前缠她缠得那么紧,寸步不离的,怎么突然就消失不见啦?
姜湘放心不下,先前忙着工作,在车间累死累活踩纱车,一天下来脑子都是木的,根本没心思想起梁远洲。
偶尔碰到不值班休假的那半天,她爬都爬不起来,整个人钻进被窝里睡觉补精神。
现在不一样啦,领了二十一块钱的工资,姜湘觉得全身都有劲儿了。那就去找梁远洲吧。
不管怎么说,梁远洲对她挺好的,她得去看看。
索性去他家一趟,亲眼看见了人,姜湘也就放心了。
说去就去!
梁远洲的住址是新城路二狗巷,姜湘记住了这个地址。
一路沿着街道慢悠悠走过去,路上冻得很,寒风凛冽,但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姜湘觉得自由。
她在车间不停歇纺线的时候,真是受够了累死累活上班又挣不到几个钱的狗样子。
姜湘一边心里吐槽一边赶路。
来到新城路,尽是大大小小的青砖瓦房院落和曲曲折折的胡同巷子。
“哪一个是二狗巷呢?”
姜湘在街边找了一圈,没找到路标牌子,只能问路。
安全起见,她没去问路人,而是进去旁边的副食品店,直接问售货员:“同志,请问二狗巷在哪里呀?”
“二狗巷?那近得很,就是出门右拐那条巷子了。你过去,在路口看见两只狗的石像雕塑,那就是二狗巷。”
“啊?”姜湘瞳孔震惊。
售货员笑了一笑,看见姜湘模样漂亮,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找谁啊?那边离得近,巷子里的街坊邻居我都熟呢。”
毕竟天天来副食品店买菜,怎么着都能认个脸熟。
姜湘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找梁远洲同志。”
“你找谁?梁远洲?”售货员脸上的笑瞬间僵硬,不太确信地反问了她一遍。
姜萱忐忑地点点头。
这回轮到售货员一脸震惊了,难以置信的视线上下游移,来回打量着姜湘。
姜湘还是t那一身土里土气的穿着,破旧棉袄搭军绿色工装裤,但她模样实在漂亮,气质出众。
柜台里面,售货员忍不住啧啧两声。
心想梁远洲那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混混二流子,不是和狐朋狗友呆家里打牌就是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勾当。
左邻右舍背地里都骂呢,嫌他不学好,担心把自己家的孩子也带坏了。
谁能想到,梁远洲现在出息了,竟然能招惹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姜湘顶不住售货员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硬着头皮问:“你认识他吧?请问他家具体在哪里呢?”
“……就在二狗巷,你进去巷子,顺着墙一直走,第二个大杂院就是了,他家就在那院子里面。”
“好的,谢谢。”姜湘保持微笑,道过谢,转了身火速逃之夭夭。
她算是看出来了,梁远洲似乎挺出名的,名声在这一片街道不怎么好啊。
姜湘无奈捂了捂脸,一脸覆杂地进去巷子,顺着墙,走到第二个大杂院门口。
只见院子大门敞开,几个妇女在竈台边上围坐成一团,正低头织着毛衣。
“咚咚。”
姜湘试探着敲了一下大门,小心翼翼问:“请问梁远洲是不是在这里住着呢?”
“你找梁远洲?他这阵子都不在家,没见他回来。”其中一个妇女扬声道。
姜湘诧异,急得上前两步:“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回家的?”
“没注意,他那人就是街溜子,四处混,经常不着家,这也不是第一次消失不见了。”
听到这话,姜湘抿了抿唇,一阵无语,心想梁远洲的名声果然是烂到臭水沟里去了。
同一个大杂院里,低头不见擡头见的,左邻右舍竟然对他如此评价,难怪他说他自己也总是遭人白眼。
姜湘问:“那你知道梁远洲平时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吗?想找他该去哪里找呢?”
妇女摇了摇头,没应声,望着姜湘的目光直勾勾的,反问她:“你找梁远洲,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姜湘:“…………”
姜湘顿时头疼,一看就知道妇女想八卦她和梁远洲的关系。
看样子,指望从这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嘴里打听到什么有用信息,她还不如指望自己呢。
姜湘假装没听见妇女的反问,自顾自道:“既然梁远洲不在家,那我下次再来。”
说罢,她仓促转身,跑得比兔子都快。
大杂院的几个妇女相互对视,下一秒纷纷笑出了声,“哪来的傻瓜蛋子,竟然眼巴巴找上门?是被梁远洲那二流子骗了吧。”
“还别说,那小姑娘长得真漂亮,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谁说不是呢,兴许梁远洲这阵子不回家,就是招惹了人家小姑娘骗到手,愁得四处躲呢……”
这话说的。
院墙外,尚未跑远的姜湘,已然听见了这番议论,怕不是故意提高了声音给她说的……
梁远洲能骗她什么呀?
他什么都没骗到,也没占到她几分便宜,反而搭进去了不少钱和票呢。
这次去他家扑了一个空,姜湘有些发愁,想着还能去哪里找梁远洲。
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总不能去他家里找不到人,就真的不找了?
那家夥该不会出事了?
想到这里,姜湘急得不行,加快了步伐,离开新城路街道,直接奔着公安局而去。
就看梁远洲是不是急于赚钱在黑市翻了车,被公安同志抓进去。
紧赶慢赶跑到公安局,姜湘擡头看了看门牌,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进去刑警大队办公室。
“同志,请问你们最近有没有抓什么人啊?”姜湘腆着笑脸。
那公安笑了下,应当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放下报纸随口道:“说吧,想打听谁?隔壁留察室关了不少人呢,偷鸡摸狗倒买倒卖的都有,你要找哪个?”
“…………”姜湘楞住,张了张口,楞是没敢说出梁远洲的名字。
梁远洲那狗东西就是在黑市里混,靠着倒买倒卖偷偷挣钱,过去几年都没被公安同志抓个现行。
别让她在这里随口打听一句,招来不该有的注意,那以后岂不是更要翻车了?
就在姜湘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时候,就在这时,刑警队办公室进来了另一个年轻公安。
说来奇怪,那年轻公安一进来,姜湘便皱紧了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穿着一身白的公安制服,个高腿长,眉眼英俊。只是脸上的神情太冷了一些,没有一丝笑意,让人看着心里发怵。
两人目光对视,年轻公安的视线明显停顿了一下,在姜湘的眉眼之间扫过。
姜湘同样看着他,目光有些迷惑。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年轻公安的模样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见他犹豫一会,迈着步子走到姜湘面前,神情冷淡:“我见过你,上次你来局里办户口,这次过来,是找梁远洲?”
听到他微微清冷的嗓音,姜湘一下子楞住了,这,这不是她在梦里听到的那声音吗?
几乎一模一样的音色。
见她傻乎乎呆滞着一张脸不说话,徐盛安神情更冷了,“怎么?你不是来找梁远洲吗?”
姜湘回了神,听他这么说,顿时大惊失色,“他真被你们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