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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听到这翻了天的价格, 中年男人眉头皱起,似乎有些犹豫。

梁远洲干脆把小麦粉的面袋子敞口打开,让对方瞅了一眼, “看好了,是乡下人自己磨的小麦粉,颜色没那么白,但也是难得的细粮了……”

对方眼睛都亮了, 目不转睛望着袋子里的小袋粉。

想着马上就要过年, 家里的老人小孩早早就开始惦记着包饺子吃, 粮店里供应的饺子面就那么一点, 还搞限量供应,先到先得, 卖完就没了。

搞得全家人总动员,大清早天不亮就要去粮店排队, 辛辛苦苦抢来的那点饺子面, 还是不够吃的。

这几天男人油矿上发了工资, 手头宽裕,他被家里人催着,大冷天冻得很,天天都要出门去暗巷里溜达一圈,就盼着能遇上偷偷来卖米面的庄稼户。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价格八毛钱一斤……

半晌, 中年男人咬咬牙,“给我拿六斤。”

“行。”

话音落下, 两人都熟练动作起来。

一个从胳肢窝下夹着的人造皮革t包里, 掏出自带的面袋子,另一个拿出斤秤, 飞快地称出了六斤小麦粉。

中年男人把面袋子装进包里,低下头来回张望一圈,匆匆忙忙就要离开。

四块八毛钱到手,梁远洲心情极好,继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耐心等着下一个买家上门。

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中年男人,穿着脏兮兮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防静电棉袄工服,手上拎着工作帽,一看就是油矿上油井大队的一线工人。

“同志,这面粉怎么卖?”

“八毛钱一斤。”

却听对方低声问:“你这里有多少?”

梁远洲一顿,擡头打量他两眼,心想莫不是帮其他工友代买?一次是打算买多少?

“同志,我买的多,最近矿上抓安全整治抓得狠,油井大队其他兄弟还在山上值班呢,下不来,都托了我帮忙,快过年了,给他们家里捎买两斤饺子面……”

油矿上的工人大概分两种,一个是机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办公室行政办公;

另一个便是基层一线,一线的工人辛苦得很,天天都要在山里面打转,原油运输,油井线区大巡逻,检修设备等等。

有时候碰上大雪封山,山上守油井的那些工人下不来,只能住在油井旁边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里。

少则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靠着值班室的存粮自己过活,那日子才叫苦呢。

马上就要过年放假,往年安全事故都是出在长假前后。

基于此,油矿上最近狠抓安全纪律,让山上值班的人员增加了两轮,这一下,导致好多工人都下不来。

不过,到了过年前一天,基本上油矿都会放假过节,抽油设备不停产,留下一波工人值班巡逻,大家在山上自发组织过年,一块吃年夜饭。

更不用提大年三十和春节当天值班,奖金翻倍,多的是人愿意上去值班呢。

梁远洲不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帮人捎买的,但没有想过对方如此阔绰,一次性把剩下四十四斤的小麦粉全部包圆了……

两个工人老大哥乐颠颠的,一个去拎面袋子,检查斤数够不够。

另一个去数钱,皱巴巴的钱卷仔细摊平了,三毛五毛的小额面值,数了数,发觉不够。

于是又掏口袋,直接掏出了三四张崭新的大团结……

梁远洲见状眼角一抽,心想一定是油矿上刚刚发了工资,这帮工人老大哥手里正是有钱,舍得花钱买高价粮呢。

三十五块两毛两分钱。

钱货两讫,那面袋子也折算成两分钱,被工人老大哥扛走了。

分开时,梁远洲突然想起一件事,低声打听问:“老大哥,你们手里有自行车票吗?”

闻言,对方嘿了一声,“矿上是发了自行车票,还有缝纫机票呢,好几张,就是搞抽奖,谁抽到是谁的。我两手气差,没抽中……”

梁远洲点点头,只要油矿上有发放自行车票,不愁打听不到是哪几个人抽中了票。

到那时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买过来。

此事暂且不提,打听过后,梁远洲骑着自行车撤离了暗巷。

就在他急匆匆准备折返回到乡下时,大马路边上,几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年轻公安围成一团,正盘查着两个行踪可疑的人影。

“盯你们老半天了,在这条街来回转圈圈呢是吧,当人看不出来呢,想干什么?搞投机倒把?”

“公安同志,误会,都是误会,俺们是乡下人,来城里探亲的,找不着路……”

“探亲?行,介绍信拿来先。”

被盘问的爷孙俩双双背着沈甸甸的背筐,一脸紧张,只见老汉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介绍信……

“曲南沟大队…闺女生娃坐月子,送土鸡蛋——还真是探亲的?”

年轻公安诧异,把介绍信翻来覆去看了一圈,没发现伪造痕迹,确实是真真的介绍信。

“是,是探亲,俺们迷路了,找不到地方。”老汉急忙解释。

发觉是误会,那年轻公安不太好意思,原本严厉拷问排查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行吧,找哪里,我给你带个路。”

“俺闺女嫁到了油矿上,她男人是矿上的工人嘞,说是住油矿家属院……”

“大爷,那你找错了,油矿家属院在前面呢。”那公安一边说一边给带路。

梁远洲路过时,正巧碰上,没当一回事,面不改色,淡定地骑着自行车过去。

说巧不巧,拐过弯,在下一条街的路口,迎面就撞见了某个令人生厌的冰冷脸庞。

是徐盛安。

徐盛安同样穿着那一身挺括利落的白色公安制服,衬得他肩宽腿长,英俊挺拔。

他似乎是在盯着什么,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树下,神情若有所思。

然而下一秒,他也看见了迎面突然出现的梁远洲,眉头不由蹙起。

梁远洲冷哼一声,目不斜视,骑着自行车悠然而过。

他不去找对方麻烦,对方却来找他的麻烦。

只见一只擦得鋥亮的皮鞋不偏不倚,拦到了自行车面前,梁远洲…………

“我没去抓你,你倒是撞上来了。”徐盛安冷道。

梁远洲岂会怕他,“来,有本事你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犯了什么事要被你们抓进去?”

徐盛安没说话。

见他没动作,梁远洲笑了,想都不必想,钱老头一定在背后点过徐盛安,不许他胡来。

背后有靠山,梁远洲有恃无恐:“不抓是吧?让开,好狗不挡道。”

徐盛安只问:“你上次怎么从看守所逃出来的?”

“还能怎么着,撬个锁的事——你一刑警大队的队长,看不出来我撬锁的痕迹?”

徐盛安不是不知道他撬锁逃狱,但他关押梁远洲的时候存了私心,给门上挂的那道锁,不是普通的锁。

那是专门关押特/务间谍的机关锁。

就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撬那道锁都得费不少力气,寻常人怎么可能那么快逃出来。

然而事后徐盛安检查那锁,却发现锁眼丝毫未伤,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样的手法,不是一般人能会的。

“我问你,你撬锁的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关你屁事。”梁远洲用词并不客气。

徐盛安眉头狠狠一蹙,“你和她说话,也是这么粗鲁吗?”

“?”

哪个她?湘湘?

梁远洲反应过来,目光陡然阴沈,“好端端的,你提别人干什么?”

“别人?难道她不是你对象吗?”徐盛安反问。

“没错,湘湘是我对象,是我带去在钱老头面前过了明路的对象!”他重点强调。

听他这么说,徐盛安脸色依旧不变,“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我们此前应该不认识,完全没有交集。”

“可是为什么,每次你看见我,眼里都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恨意?”

他语气格外诚恳,似乎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梁远洲没回答,反问了他一句,“那你呢?你每次看见我,不也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吗?”

把他关进看守所严防死守的那些天,不就说明了他徐盛安表面光风霁月朗朗清风,实际上也看他很不顺眼吗?

徐盛安楞住了。

梁远洲冷笑一声,不愿和他多提姜湘的事情。“公安同志,我忙得很,麻烦让一让。”

说罢,他没再搭理徐盛安,骑上自行车,直接绕道冲了过去。

重新回到乡下,梁远洲心情不愉,极力压下情绪,把差的那四块钱给庄稼汉补上去,然后转道,准备去下一个收粮地点。

匆忙离开时,那庄稼汉招呼道:“建国兄弟,过两月再来啊!到那时俺们家里有山货,山上采来的都能卖……”

梁远洲没应声,别说过两月,这辈子他都不来这了。

黑市交易最要紧的便是合作对象能不能靠得住。

不过是多喝了两瓶酒上了头,就能把私底下给他卖粮挣钱的事情抖出去,他不怕遭人嫉妒举报出事,他还怕呢。

远远地离开了村庄,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梁远洲停下自行车,抽出口袋里周建国的介绍信。

这假身份已经不安全了,以后不能再用,只能烧掉。

他掏出洋火盒,擦亮了一根火柴,静静地看着手里的这张伪造介绍信缓慢燃烧,化为殆尽。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点一点闪烁,然后渐渐归于平静,悄然熄灭了。

过往的记忆一瞬间压抑不住浮现在他的眼前———

也是这样黯淡的火光。

在她的坟前,他跪着,看着白色纸钱一点一点燃烧,一点一点熄灭。

“是你害死她,是你!”是t徐盛安的声音。

梁远洲置若罔闻,“湘湘走之前,没有给你那边留一句话……她从头到尾不曾提一句徐家的任何人,任何事。”

“徐盛安,你现在来质问我,不妨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提都不愿提一句?”

“我骑着自行车载湘湘回城时,她说,她好些年不曾这么高兴。不高兴,那就是这些年她在徐家过得很不痛快。”

徐盛安微微一震,擡起头,眼里像是覆着一层水光。

梁远洲说:“湘湘让我远离斗争,去长川油矿安稳度日。我想了想,离开之前,我得替她出口气。”

“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蹲到他面前,轻声道,“我让你们全家也去关牛棚,湘湘从前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你们也去体验一回。”

无论他如何疯狂报覆,如何替湘湘出了那一口气,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中午十二点。

国棉厂,姜湘才出来,便遭遇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湘湘。”梁远洲抱她抱得很紧。

姜湘毫无防备,瞅了一圈工友们投过来的目光,顿时红了脸,使劲拍着狗男人的臂膀,想让他松手。

好在梁远洲没犯糊涂,很快松了手,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走,湘湘,我带你回家。”

“哦。”姜湘掩耳盗铃一般两手捂脸,假装没看见周遭异样的视线,坐上自行车后座。

一路通畅回到小洋房,姜湘就开始生气算账了。

她故技重施,搬来小板凳,高高地站在小板凳上,拍梁远洲肩膀。

“小梁同志,你怎么回事?那是国棉厂生产区大门口,大家都下班往出走呢,你突然就给我来一个熊抱?是不是嫌我在国棉厂名声还不够差劲啊?”

“湘湘,我不是故意——”

话还没说完,姜湘就断定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

梁远洲:“…………”

梁远洲沈闷下来,不说话了。

姜湘发现他情绪不大对劲。

按以往的情况,她一站到高处摆出领导的派头拍他肩膀,他第一反应就要把她抱下来,不许她喊小梁同志。

如今她喊了好几声,却不见他抗议。

“小梁同志,你怎么啦?今天上午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远洲瞄她一眼,神情低落:“我遇见了徐盛安。”

“哦,你遇见了徐盛安——什么!你竟然遇见了徐公安!”

姜湘大惊失色,“他没想着再抓你进公安局吧?”

梁远洲无语:“没,我没犯事,他没理由抓我。”

闻言,姜湘松口气,再次重覆追问:“那你遇上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远洲没法说,总不能说徐盛安那张脸,总是让他想起上辈子不好的记忆。

“湘湘,你说,我和徐盛安比起来,谁更好一些?”

“当然是徐公安了。”这还用比吗?

人家是公安同志,吃公家饭的,铁饭碗,有权有势,长得又帅。

“湘湘,我刚刚没听清,你要不再说一遍?”梁远洲危险眯眼。

“。”

“我说错了,是你更好一些啊小梁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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