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1
1966年。
深冬季节寒风凛冽, 距离长川市相当遥远的某个山沟沟里。
红旗沟生产大队。
乡下的牛棚四面环墙,墙是用石头简单砌的,虽然看着寒碜, 但用料实在,结结实实挡住了不少寒凉刺骨的风。
这原本是牛的住处, 露天牛棚, 后来有人住进去了,给露天的屋顶上了两块木板,再铺一层厚厚的茅草,就是一个简单的住处了。
姜湘就是下放住进了牛棚里面。
天气太冷,又下了一整夜的雪, 她拢着破旧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四肢仍然冻得发抖。
仿佛四面八方都漏着风。
她一向怕冷, 以前在长川市城里住的时候, 厚棉袄厚棉裤厚围巾裹着, 手心里还要攥一个暖呼呼的汤婆子,就这样,姜湘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一点。
如今条件太差,她是下放农村的坏分子, 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享受了。
旁人被打成坏分子兴许挺冤,姜湘应该不算冤屈, 她成分确实差, 旧社会资本家的后代,自小住着花园洋房呢。
过程无须多说。
总之她已经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住进牛棚, 吃不饱,穿不暖, 甚至可能要被冻死。
想想就觉得心里好苦。
夜色渐深,乡下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寂静,偶然远处会响起一阵阵犬吠声。
姜湘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时,听见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谁丶谁啊?”她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
“湘湘,你别怕,是我。”门外传来声音,压低了的说话嗓音很是熟悉。
姜湘眨了眨眼,下床的时候手脚都是僵的,冻僵的。
她去开门,门一开,黑色的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男人拎着包裹迅速进门,关门落锁,然后翻出了口袋里的一根红色蜡烛,拿火柴点亮。
温暖的烛光一瞬间照亮黑夜。
姜湘四肢僵硬地重新钻进被窝里,裹紧薄薄的被子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男人蹲在自己床边忙活。
他去翻带来的包裹,二话不说给姜湘被子里面塞了一个铁皮军用水壶,是烫的,暖的,难以言喻的温热。
姜湘几乎是当场两只手牢牢抱紧了热源,哪怕因此碰到了男人的手也并不在意。
男人笑了笑,见她一双眸子乍然亮起的生动模样,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毫不顾忌擡手摸了摸姜湘脸颊,语气亲昵,“湘湘。”
姜湘不自在地避开。
见她躲开,男人并不恼,收了手继续翻包裹,他带了煤球和废旧报纸,在早已熄灭的小土炉上好一番折腾,重新生起了火。
然后把小土炉挪到姜湘床头跟前。
他翻出两个油纸包,是两根鸡腿和烤红薯。
鸡腿有些凉了,需要放到炉子上热一热,但红薯正是滚烫热乎的时候。
他一拿出来,姜湘的目光就定格到了油纸包上,忍不住皱皱鼻子,闻到诱人的食物香气,眼睛眨也不眨。
天知道她多久没吃饱了,肚子饿得慌慌叫呢。
姜湘按捺不住伸手。
男人避开她动作,手指捏住了她的下颌,嗓音低沈危险,“湘湘,从我进门你就没说一句话。”
“……我饿。”姜湘开口,声音发哑干涩。
“你喊我名字,喊一声,我就给你。”
“梁丶梁远洲。”
“乖。”他顺势上床,一下拽走了姜湘身上冰凉的薄被,动作强势地把人罩进自己怀里,然后再裹紧被子,牵着姜湘的手一起剥红薯。
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无处不在。姜湘长到二十六岁,就算和徐盛安结婚多年,也不曾有过这般亲密自然的拥抱。
徐盛安不喜她太黏人,所以姜湘从不和他软声撒娇,因为徐盛安不吃这一套。
他成天到晚穿着一身白色公安制服,行事作风和他那身制服一样冷静克制,就是对着姜湘,平日里也是淡淡的,但夜深人静夫妻两睡在床上时,他又会缠上来,拥着她交颈而眠。
有时候姜湘常常觉得看不透他,说来可笑,她觉得夫妻两过的还不如一个人过呢。
实际上姜湘现在也就是一个人过了。
风雨飘摇动荡之际,徐盛安护不住她,不论出于什么考虑终究还是和她离了婚。
她辛苦怀胎九个多月生下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哭着喊着要登报和她划清界限。因为姜湘是旧社会资本家的后代。
姜湘住进牛棚的时候当真心灰意冷,好几次想着上吊去死,后来她躺到床上望着牛棚摇摇欲坠的屋顶,觉得吊死的难度有点大。
撞墙死也不必想了,没那个勇气和力气。
跳河……乡下的深冬季节河流都结冰了。
姜湘尝试过砸冰洞,辛苦砸了半天,只能从冰洞里伸进去一只手,当场冻得一个激灵清醒了。
她不想死了,还是苟着吧。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前夫扔了就扔了,世上男人千千万,多的是比徐盛安更中用的。
至于她生的两个叉烧,叉烧要和她撇清关系也不是不行,就当养废了两个小号,反正人家都不把自己当妈了,她何苦上赶着给孩子当妈呢。
姜湘出着神,短短一瞬间乱七八糟想了挺多。
最后抓住了男人的手,低头一口一口吃红薯,香喷喷的烤红薯,滚烫又甜蜜。
生活还是有点希望的,比如眼前的梁远洲。
姜湘很早就认识梁远洲了。
开始闹饥荒的那一年,也就是1959年的冬天。
两人相遇的时候,一个是刚结婚不久的家庭主妇,另一个则是无业混日子的二流子。
梁远洲第一次见到她,直楞楞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姜湘那时吓得够呛。
得知她结了婚,男人的脸唰的就黑了,姜湘尴尬又不失礼貌拒绝他的示好,毕竟她刚和徐盛安领了证结了婚,多少得避嫌。
正常人都知道不该继续纠缠,偏偏梁远洲不走寻常路,他时不时就在姜湘面前冒个头,强势地刷刷存在感,免得姜湘忘记他。
若是他不死心一直纠缠,姜瑶倒有理由谴责他骂他赶他。
可是人家每次就是远远地露个面,也不和她说话,就是看一眼,瞅一眼,然后失落离开。
仿佛蹲墙角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一般。
那几年,姜湘从来都是绕着他走。
谁能想到她落到如此地步,第一个冒着风险偷偷来看她的,居然就是这个混混二流子呢。
姜湘埋头吃着烤红薯,梁远洲就牢牢扣紧她腰肢,他的手掌隔着衣衫紧紧贴着她柔软肚皮,男人的体温比她高,周身滚烫,像一个温暖的大太阳。
姜湘控制不住取暖的本能,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好地窝进暖炉里面。
调整好位置,姜湘听见耳边传来低笑声,“湘湘。”
姜湘不理他,专心啃红薯,干完了焦焦香香的烤红薯,然后是炉子上温好了的两根烤鸡腿。
香喷喷的鸡腿烤得外焦里嫩,腌制入味,这手艺和国营饭店的师傅比起来丝毫不差。
填饱了肚子,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又把被子里的军用水壶拿出来,在冰凉的被窝里搁了这么一会儿,里面的水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烫了。
姜湘拧开盖子,仰头咕噜噜喝着水。
喝完水,她才有心思应付梁远洲。
姜湘这会儿已经不冷了,全身上下暖乎乎的,过河拆桥毫不客气。
她把男人踹到一边去,再抖抖薄得可怜的破棉絮被子,重新裹到自己身上,裹成一颗球。
姜湘和他面对面坐着说话,语气懒洋洋的,“你还不走啊,不怕被我这个坏分子连累?”
梁远洲笑了笑,捏住她鼻梁,“吃我的喝我的,这会就想踹我走了?没那么容易。”
姜湘拧眉:“你拿这点东西也换不了什么,湘妃宫今晚不欢迎你。”
梁远洲没听懂,“什么湘妃宫?”
姜湘抿唇笑笑,填饱了肚子心情格外地好:“就是我住的地方嘛,湘-妃-宫,听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梁远洲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覆杂,看看低矮的牛棚,再看看姜湘的脸,欲言又止。
姜湘无语望天:“苦中作乐嘛,别看牛棚小,现在我住进来了,它蓬荜生辉!”
梁远洲一下笑出了声,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认识姜湘那么多年,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靠近她,想到刚刚怀里的软玉温香,他到底没忍住,俯身贴了上去。
姜湘战术后仰,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当机立断伸手,啪的一声毫不客气抽到了男人的脸上。
“你别得寸进尺啊梁远洲,让你进牛棚坐一坐就不错了。”
他抓住姜湘的手,亲她的手掌心,“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得寸进尺呢?湘湘,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这么干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他轻笑,毫不费力摁住了姜湘的两只手,俯身轻吻她的额,一边吻一边说。
“你真当以前我和你保持距离是怕了徐盛安吗?我不动你不是因为他,湘湘,只有你能让我束手束脚。”
听到这句,姜湘楞住了。
梁远洲动作强势,吻上她眼角的时候却极其温柔,姜湘想逃,却又逃不掉。
他抚摸她的脊背,从瘦弱的肩胛骨一直摸到后腰,这些天她受了不少罪,吃不饱穿不暖,往日白里透红的脸色变得苍白虚弱。
这一场风波来得太快太急。
那段时间正巧梁远洲去了外省,他只是离开半个多月,回来就得知他心爱的姑娘遭遇了什么。
那一瞬间梁远洲剁人的心都有了。
他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马不停蹄下了乡,来到红旗沟生产大队。
幸好他来得不算迟,姜湘住进牛棚不过三天,虽然看着瘦了不少,但眼睛里还有着光,至少没被那场风波击垮。
他抚摸姜湘的脸颊,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徐盛安下绊子。
他在她耳边一直低声念叨:“湘湘,徐盛安护不住你,他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我听说你那时候没掉一滴眼泪,以前你那么爱哭,好几次发高烧进了医院,我看见你在医院里打针都要疼得掉眼泪,你跪在所有人面前那么难堪你怎么不哭?”
姜湘眨眼,眼睛止不住潮湿:“你能闭嘴吗?”
“不能,憋着眼泪太难受,我的湘湘要哭一哭才会好。”说罢,他低头狠狠咬她肩膀。
痛意自肩颈处清晰传来,姜湘一时竟说不清真正疼的地方是哪里,她视线渐渐模糊,眼泪喷涌而出。
说来讽刺,她住进牛棚的这几天,虽然冻得快僵了,吃不饱睡不好,但这段时间却是她过的最安静最平和的日子。
每天除了吃饭,学习,干农活,睡觉,似乎再没有了其他可怕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她打倒。
姜湘擡手,自己擦掉自己的眼泪。
梁远洲盯着她许久,最后摸了摸她的脸,“乖,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总有一天我让他们跪你面前磕头。”
姜湘不信他说的话,一个没工作的混混二流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徐盛安是长川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他都没法护着她帮她出气,他甚至和她离了婚撇清关系。
相比之下,梁远洲有什么?
姜湘呜咽道:“你吹牛皮能别对着我吹吗?”
梁远洲沈默了一秒,道:“湘湘,我没吹牛皮,只许他们整你,不许我整他们?我匿名写举报信,一个一个写,一个一个攻破,我不信我整不死这帮垃圾。”
姜湘陡然沈默,似乎没想到还有这种卑鄙无耻以牙还牙的招数。
她想了想这些天吃的苦受的罪,当即鼓励他道:“你加油嗷。”
梁远洲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亲昵地抵着姜湘的鼻子,“湘湘,你怎么这么招人疼,我真喜欢你。”
姜湘抹眼泪,打掉他摸上来的手:“你到底有没有心啊,你不是喜欢我吗你挑这个节骨眼占我便宜?”
“我就是喜欢你才忍了这么多年没碰你一根手指头,湘湘,你好不容易离了婚,你得给我一点希望。”他面上装着可怜疯狂示弱,心里却不无恶意地想。
徐盛安这一招走得实在妙,离婚好啊,离了婚他才能趁虚而入。
梁远洲去亲她的唇。
姜湘侧头避开,见他越来越过分,忍无可忍,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到了梁远洲的脸上,捂着他的脸用力向远推。
大概是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姜湘最初认识梁远洲的时候怕得要死,怕他见色起意心怀不轨,又怕他没脸没皮纠缠自己让徐盛安误会。
后来两人偶遇的次数多了,梁远洲始终不远不近,甚至好几次出手帮了她,姜湘渐渐就开始无所畏惧了。
兴许她心里一直很清楚梁远洲不会伤害自己。
虽然两人力量悬殊,梁远洲也压着她不许她抗拒,但姜湘半点也不怂,依旧冷着脸踹他道:“你下去,离我远点。”
他佯装受伤:“湘湘……”
姜湘抿了抿唇,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看在他肯冒着风险来到牛棚关心自己的份上,索性让步道:“反正我已经这个下场了,你要是不怕我连累,以后想什么时候来看我随时过来,我不躲你了,给你开门行不行啊?”
梁远洲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在姜湘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湘湘,这是你说的,我以后天天来看你。”
“……”倒也不必天天来。
姜湘默默转了一个圈,不想对上他炽热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她看了太多次。
从来没有人这样热烈地喜欢她,喜欢到坚持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