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姜望的手抓得很紧, 死死盯住眼前出现的人。
虽然早就对乌雅的身份有过一些大胆猜测,但还没大胆到把她想成自己的婆婆。
今天的乌雅没有穿本地那种袍子,而是穿了裤子和衬衫, 短袖的,白色的衬衫, 和记忆中元晴爱穿的上衣如出一辙。
十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 也是穿的白色衬衫和蓝色裤子。
何其残忍。
旁边女眷桌上,韦霞蔚的妈已经站起来迎了过去, 两人用本地土话寒暄着,韦霞蔚也不甘落后地凑过去:
“干妈,你怎么晚了?”
“我院子里来了一只鼬, 跟阿山捉了半天。”
“今天怎么没有穿我送你的新衣?”
“走路过来穿这个方便些。”
“哎呀,我说了让人去接你,你为什么要拒绝?”
“今天招待小苏啊, 我不想兴师动众。”
众人眼中,韦霞蔚在她怀里轻轻撒娇的样子, 自然也是一副温馨场景, 可落在一旁另一双含着痛意的眼眸里, 却是他梦也不敢想的场景。
苏林瑾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老公,我去叫她过来。”
“别!”他别过脸去, 强忍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不用。”
坐在一旁的邦主尚未察觉到姜望的异常, 但对面的范宁因为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乌雅身上,一早便注意到姜望看到她之后不同寻常的反应。
“苏小姐, 你的爱人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乌雅的美有目共睹, 竟然连这么年轻的军官也为之动心吗?
都说中原人保守,可这军官娇妻在侧, 刚刚还紧盯乌雅。
可恨!
范宁的汉语说得出人意料的好,苏林瑾品到他话里话外酸酸的味道,便朝他看去。
这一看让她火从心底起,这幅狗护食的样子是在想什么?
真离谱。
她彬彬有礼但言语维护:“没有,他很好。”
这么一说,乌雅朝他们看过来。
主桌的主位上,年轻的男女紧紧挨着,肩膀交错,男人高过那漂亮的姑娘半个多头,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看肩章已经颇有级别,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盯过来的桀骜眉眼中此刻有一层雾气,像有着难言的委屈和失落。
“小望……”乌雅楞楞看着那个年轻的男人,低声喃喃了一句。
“干妈你怎么了?”韦霞蔚从未见过干妈如此失态,她上前正要扶住乌雅,却在下一刻被她拨开了手。
韦霞蔚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留下的红痕。
乌雅向来温柔,教她千万不可以动粗,可是刚才,她拨开自己的手时,用了这么大的力?
乌雅跌跌撞撞地朝主桌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小望!小望!!”她带着哭音冲到两人面前。
苏林瑾愕然地站起身,让在了一旁。
“妈……”记忆中的声音在眼前鲜活了起来,姜望眼里的雾气似乎凝结了起来。
乌雅猛然上前抱住了他:“小望,我的小望,真的是你!”
她的孩子已经这么高了,高过她一整个头!结实的肩膀和胸膛,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比她想象中的更好!
“妈!”姜望没有回抱她,只轻轻擡手拍了拍她后背。
苏林瑾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妈,这是我媳妇儿。”姜望把苏林瑾拉到自己身前,“培雅阿姨的女儿。”
“我知道。”乌雅,哦不,元晴抹了一下眼睛,“我认出她来了,跟培雅年轻的时候很像。”
两人都看着苏林瑾
这母子三人团聚的传奇一幕,落在宴客大厅众人眼里,感受却是各不相同。
范宁的表情,从惊讶到懊恼,只在一秒之间。
而从苏林瑾和姜望两人到场至今盯着他们的韦霞蔚,此时娇俏的脸上全是不信的表情,
范彩敏视线不离姜望,轻声问:“那个男人,就是老师画像中的小男孩吗?”
“……看来是的。”
范彩敏语声含笑:“老师的孩子,果然一表人才。”
晚宴还在继续,此时烤乳猪和烤全羊上了桌,邦主府宅中负责服侍的人用银质小刀按肉的部位切下肉来,先把最好的腿肉和后颈肉呈到了苏林瑾和姜望面前。
邦主鼓掌,用土话说了一句:“乌雅夫人和你的家人坐这里吧!”
说着便让开了自己的位置,旁边的人从善如流地让开,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邦主。
接着便是众人挨个向苏林瑾敬酒,这酒是当地人自酿的果酒,没有蒸馏过度数不高,她喝得很爽快。
本地的宴客非常热情,肉大口吃过,酒过三巡后,众人就没继续在座上坐着,而是重新围到院中,对着那燃起的篝火载歌载舞起来。
整个宴席厅里,此时便只剩下这刚刚相认的一家三口。
韦霞蔚站在不远处,阴晴不定而面带失落地盯着他们。
“小望,妈妈要好好看看你……长大了,妈妈差点不敢认了。”
元晴捏了捏姜望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只觉这儿子哪哪都好,一时之间,离开时的不舍和这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全都涌上了心头,化作扑簌簌的眼泪流下来。
门外的篝火映过来,姜望有些别扭地接受着母亲目光的巡视,他看着母亲,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难说出口。
还是苏林瑾亲亲热热地挽着元晴,问道:“妈,你怎么会在这里?去年就结束了,为什么不回家?”
元晴微楞,然后叹了口气:“哪里又是我的家呢?”
当年,她为了不拖累孩子跟姜永森果断离婚,沪江娘家早就人去楼空,亲生兄长早年就去了海外,唯一留下的别墅也充了公。
她在此地生活十年,与世隔绝。
十年结束这么大的新闻,她都是滞后了好几个月才从集市上别人用来包东西的报纸上看到。
她在北燕和沪江两地,没有房子,也没有工作。
——除了对孩子还有牵挂。
可要回去又谈何容易?
“我攒了些钱,算算要是外面的物价和票价不是涨得太多,约莫快够我回一趟北燕,正想等过了夏天回去。”
她语速轻缓,握着姜望的手轻轻说。
苏林瑾也将他们去年至今的事挑了些重要的跟元晴说。
其实三言两语又怎么能概括中间错过的十多年时间?说多少都显得苍白乏力。
门外歌舞轻快,冲淡了一些情绪。
好在这感谢宴形式随意,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缺席。
过了会儿,范宁的妹妹过来邀元晴过去跳舞,她反覆推辞不过只好起身,让两人等她:“你们等我,很快就好。”
篝火边,婀娜的年轻姑娘展现着柔美,年轻的小夥则毫不吝啬地舞动健壮有力的身姿。
元晴跟着一起轻轻舞动,范宁渐渐靠近她,远远地迎合她的动作。
姜望看着篝火边的舞蹈,却起身说:“我们走吧。”
苏林瑾看元晴的舞姿舒展动人,唇边带着有心而发的笑容。
她一定很为今晚感到高兴。
“我们不等妈了吗?”
“不等了。”
他起身,去隔壁叫了驾驶员,便迈着大步走向大门。
苏林瑾匆忙中向邦主和村长道了别,正要对元晴说再见时,她却已经被带到了篝火的另一侧去。
于是只好跺跺脚跟上姜望。
一路上,姜望有些沈闷,连驾驶员都对这次的感谢宴滔滔不绝,他却一直没有说话。
这股沈闷和紧绷,直到两人回到院子里,才从他身上倏然淡去。
这个时间,阮令齐早早已经睡下,院子里的鸡也都睡着,只剩下旺仔和踏雪还醒着。
踏雪蹲在院门口的柱子上喵喵叫,苏林瑾怀抱张开把它抱在肩头,小猫朝着姜望又叫了两声,他移目看它一眼,很快想起它是从哪来的,顿时脸色一淡。
而旺仔则甩着尾巴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姜望撸了撸旺仔的脑袋,大步回房。
直到两人洗完澡躺在床上,苏林瑾才一变撸着他胳膊一边问:“你是怎么了?”
刚认出那是元晴的时候,明明还很激动,怎么转眼就撇下人走了。
姜望侧过身,把脸埋在她肩窝,声音低沈:“我又想起她走的时候。”
那样一步一步离开,一次也回头的样子。
“你要知道,当时她也是为了你才走的。她如果不离开,你和你爸都受牵连,爷爷也没那么大本事保下她。”
毕竟是成分大过天的年代,她一个资本家大小姐的身份,是怎么也甩不脱的。
“我知道,就是难受。只要一想到,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连可以平反都没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她没有把你放心上?”
“嗯。”
苏林瑾想了想,元晴的那幢小房子虽然看着别致,其实都是精心收拾的结果,要说有什么值钱东西么?完全不上,土布床单,竹子做的家具,连门都是竹子做的。
以元晴在邦主面前的分量,约莫那些都没花钱,全是村民做的。
“你也听她说了,她在攒钱,山里哪有你想象中那么好赚钱?”
她跟村民打交道多,深知他们能赚的除了定期交的粮食之外,也就是在集市上能用挖到的野生药材换点钱,几乎没有别的收入来源。
“给邦主的阿诗玛教课应该能收点钱,其他的……我婆婆这样的娇滴滴大小姐是会下地还是会挖药?”
她攥着他精瘦的腰,不客气地捏了一把,“你今天这么一跑,她一晚上都睡不好你信不信?你个不孝子!”
姜望任凭她捏。
苏林瑾叹了口气,在他肩头蹭了蹭,幽幽说:“我从来没有过妈妈的记忆,这会儿吃醋得很呢,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上辈子的妈是个荒唐的存在,这辈子倒是有个爱她的妈,可惜没有什么母女缘,苏林瑾对母爱的体验,停留在非常浅薄的层面。
但或许是缺什么就特别喜欢什么,上辈子她有一个爱好,买巨贵的收藏版绘本,那种精装的,布面的,用来收藏的绘本。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叫妈妈买绿豆。故事是讲一个叫小明的小男孩,跟着妈妈去买绿豆。买了绿豆妈妈教他一步一步煮绿豆……”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故事,琐碎庸常地记录了一个小男孩跟着妈妈买了绿豆,又将绿豆煮成绿豆汤,冻成绿豆冰,还剩下一小颗绿豆埋在泥土里长出绿豆芽的故事。
“姜望,我多想也有这样一个人,教我一步一步煮绿豆,还能有那样的耐心陪我看一颗豆芽长大啊。其实现在也不晚,你说是不是?”
姜望侧过脸,苏林瑾眼尾有些湿,他用唇舔掉:“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