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辞见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人们。
最高兴的就是林玉芳等人,她们见到了秋明霞秋明玉秋明珍秋明珠。
当年谢京辞当着满朝文武揭了秋仲卿老底,又交出了水稻,嘉平帝没再追究秋家其他人。可她走后的第二年,嘉平帝就开始清算秋家。
最注重家族名声的老太爷因教子不善,到哪儿都被戳脊梁骨,很快积郁在心,病死了。
二老爷早些年玩儿得花,其实早就染了病,死得很不体面。
结局最好的反而是一直被欺压的透明人三房。
秋明琦虽然受长辈连累没法科考了,却走大运的娶了个好媳妇,疏通关系让他做了个状师,虽然没有荣华富贵,但也衣食无忧。
秋明锦没能过继给二房,庶子也不得宠,倒是琢磨出了生财之道,跑去做生意了。
老夫人从前最瞧不起三房,结果这一房过得最好,魏氏也早不是那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小可怜,老夫人压不住她,也压不住孙媳妇,天天发脾气。吃不好睡不好,更没脸出去见人。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落差太大,很快就把自己气病,比老太爷还死得早。
嫁出去的几个女儿倒还过得不错。
秋明霞跟着丈夫外派,远离京城纷争,夫妻二人和睦,日子倒也安宁。
最幸福就是秋明玉,小夫妻俩性格互补,偶尔拌嘴也是小情趣。头上有长兄继承家业,两人毫无压力,别提多轻松自在。
至于某些闲言碎语,秋明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秋明珍。
姐妹中她性格最软,当初被祝家欺负得几无立足之地,要不是谢京辞搬出了慕容瑶,她能被祝家那群人逼死。
后来她重新回到祝家,性情大变,再不求什么夫妻恩爱,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拉倒。甚至于在秋家倒后,祝家那对婆媳想要拿捏她,祝晗装死,她直接摔杯子闹和离。
主打一个,你们不让我好过,那谁都别想痛快。
她敢这么闹是有底气的。
说起来还是亏了谢京辞,之前在慕容瑶的公主府坐月子,两人接触得多,也有了些交情。后来谢京辞走了,但秋家姐妹从血缘上来讲还是慕容未央的姑姑。
尽管已经和离,可只要慕容瑶愿意和她们走动,这门亲就断不掉。
祝家从前做的那些恶心事,随便翻出一件都够御史参奏的。
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秋明珍以前就是太忍气吞声,以至于人人都想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一旦她不再忍耐,豁出去撕破脸,祝家反倒不敢把她怎么样。
她可以带着孩子去跟慕容瑶作伴,十天半月的祝家不担心,住个一年半载的,祝家就心慌了,要是再来个三五年…算了,直接跪吧。
总之她闹过两次后,祝家上上下下就老实了。
她迅速掌握了掌家权,成了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秋明珠和薛靖有点坎坷,因着慕容笙的加害,她身体一直有暗伤,夫妻生活不顺,薛靖也纳了妾,但还是很尊重她这个正妻。
秋明珠本也不是一味沉溺情爱的女人,想通后也释然了。精心调养了几年,总算恢复得七七八八。
如今和薛靖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已能胜过世间大多数的夫妻。
而谢京辞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乔允歆。
她是慕容璃的妻子,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叫乔允墨,曾于帝王面前,当着满朝文武坦言,若诞育女儿,定将其捂死。非心狠,实不忍其见这世间肮脏龌龊。
谢京辞在乔允歆听到了她的结局。
身为太傅之女,自有享常人不能及的富贵,却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乔允墨的母亲身份有瑕,比起淑妃的生母更为不堪,好在乔家比较有良心,也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脸面,留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命,却不允许她见自己的女儿。她没能熬几年,便无声无息的死在内宅里。乔允墨自小受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熏陶,却天生反骨。
却苦于教条,满腔悲愤无人诉。
直到皇后寿诞那日,谢京辞做了个大胆的举动,她才像迷途的人找到了方向,毅然而然的加入。
可世道对女子的剥削犹如泰山,她最终也没能躲过。
乔允歆眼里尽是悲伤。
“十年前,也就是您离开那年,她被父亲逼着出嫁,以绝食反抗。父亲将她母亲的牌位扔在她面前,告诉她,如果她不嫁,就把她生母的尸骨刨出来,挫骨扬灰。”
男人想要拿捏一个女人实在太过容易。
因为绝大多数女人天性柔软,她们有数不清的软肋。
抓住一条,便扼住了她们的咽喉。
被扼住了咽喉的乔允墨毫无反抗之力,只得含恨出嫁。她的丈夫是那届的进士,才华横溢,容貌也不差,大了她十岁,曾经娶过一个妻子,但妻子难产去世,他守了好几年都没再续弦。
是个专情的好儿郎。
可乔允墨不愿意。
她从前只是本能的反抗某些腐朽的陈规教条,却找不到反抗的理由。后来接触了谢京辞,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错的。
以孝为刀压迫子女是错的,男尊女卑是错的,三从四德是错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鲜活的灵魂,不该被那些所谓的教条束缚。
她仅仅只是被迫隔着屏风见过那个男人一次。
她怎能将自己的终身都尽数交付给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
她嫁过去那天,心就已经死了。
“她是自杀的。”
乔允歆说,“就在孩子的百日宴上。她把那个男人打晕,割破了他的咽喉,连同孩子一起关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于是喜宴变成了哭丧宴。”
被迫嫁人,被迫生子。
无论是枕边的男人,还是流有那个男人血脉的孩子,都令她厌恶。
所以她将他们一起送进了地狱。
乔允歆眼里都是恨意。
“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喜欢打女人,他的发妻就是被她打死的。什么专一痴情,全都是骗人的。我姐姐嫁过去没多久,他就从外面买回来一个姑娘。那姑娘只有十四岁,根本不是自愿的,差点被那个男人折磨死。后来我姐姐发现了端倪,将她放走,然后就被那个禽兽打了。”
谢京辞眼神冰冷。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曾经的秋仲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他被冯意冉噶了命根子。
乔允墨更果决,直接把那个男人杀了,只是代价太过沉重。
乔允歆眼中带着泪光,“后来姐姐怀孕,我去看她,偶然发现她脖子上的掐痕,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我想回去告诉父亲和祖父,被她阻止了。她说,自古女人就是男人用来交换利益的棋子,没人会在意一颗棋子的喜怒哀乐和生死悲欢。在他们的认知里,女人受苦受难都是应该的,控诉反抗才是罪大恶极。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眼神,那样冷,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孩子出生后,所有人都高兴,她却从头到尾没有笑过。她说,‘看,他们又多了一个可以掌控我的把柄。’”
乔允歆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骨肉至亲,血脉相连。
可她清清楚楚的从姐姐眼里看见对那个孩子的厌恶。
是的,厌恶。
她不爱那个男人,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交易,一场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的买卖。盖上红盖头,塞进花轿,索拉一吹,鞭炮一放,满堂喝彩。
唯独新娘目中空空,如同木偶。
就像是一场…高级的拐卖。
他们把女人当牲口,披着联姻的皮,堂而皇之的贩卖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思想和灵魂。
开心喜悦是别人的,只有这个女人承受了所有苦难。
凭什么呢?
乔允墨对妹妹最后的叮嘱是,“情爱或许不是至高无上的,但起码能让人在面对一些无力反抗的规则时能获得些许心理安慰。允歆,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逃脱不了被摆弄的命运,那么至少要争取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男人。男人可以追求功名利禄,三妻四妾,女人要求男人的忠贞和真心也并不可耻。”
乔允歆记住了这话,她做出了比她姐姐更大胆的举动。
她的价值比她姐姐高。
东宫太子,未来帝王。
她从父亲和祖父的眼里看见了对权欲的渴望和贪婪,一瞬间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
女人只是他们获取利益的棋子,一块踏板。
没人会在意她是否愿意。
因为在她被选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个人。
乔允歆内心升起了莫大的仇恨和不甘。
男人踩在女人的尸骨上坐享富贵,却将女人踩到脚底下,贬到尘埃里。那光鲜亮丽的匾额,满堂的华彩富丽,都是罪孽。
他们凭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凭什么将她当成个玩意儿一样摆弄?
这样恶心的家族,有什么荣耀可言?
乔允歆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报复欲,做出了比她姐姐更大胆的举动。
婚前失贞。
她要利用皇家这把更锋利的刀,劈碎这个充满功利和罪恶的家族。
既然你们把女人当祭品,那就大家一起死。
人和人有时候就是赌谁比谁更豁得出去。
男人不是觉得女人心软,妇人之仁吗?
那她就冷心冷肺一回。
只是令她意外的是,她的丈夫对女色不感兴趣,得知她有孕后虽意外,却帮她瞒了下来。
乔允歆彻底懵了。
她赌上了性命,就是想为自己,为死去的姐姐做回主。
可这个男人竟不接招?
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你愿意,就把孩子生下来,我会护你们母子周全。”
慕容璃说到做到,对她十分尊重,给足了她体面。
一开始乔允歆还是想搞事,但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不堪,这座华丽的府邸也并没有那么水深火热,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激发了她本能的母性。
她开始犹豫心软。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出生了。
慕容璃对她一如既往,没有夫妻之情,却有最基本的敬重。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
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贞,更何况他还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真就那么宽宏大量?
是因为对北齐那位公主念念不忘,求而不得,所以对世间任何女子都能做到无动于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念佛念的超脱境界,无欲无求。
乔允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行。
当然这仅限于内心猜想,却也足够她对这个男人望而却步。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他们配合得很好。
两年后,她爹卖官鬻爵,求到她跟前,她无动于衷,用女人换来的富贵终不长久,这个腐朽的家族终于迎来了毁灭的那一天。
她让慕容璃公事公办,无需留情。
嘉平帝大约还是不想让儿子太过没脸,所以没有斩尽杀绝,只是罢了乔家的官,贬为庶人。
还能留下一条命,已经不错了。
这件事看起来已经结束。
但对于骤然从云端降落的人来说,这只是个开始。
巨大的落差,足以将他们逼疯。
生不如死,才是对他们最重的惩罚。
只可惜,姐姐没能等到这一天。
后来嘉平帝驾崩。
她隐约察觉出了什么,内心颇为震撼,却也并不怎么害怕。
慕容璃不是个嗜杀的人,最起码应该会留他们母子一命。
后来他坦白的告诉他,“我自小修佛,而今尘缘已了,余生只为赎罪。亦不愿两国交战,百姓受苦,故已写好归降书。这些年耽误了你,实在抱歉。等我安排好一切事宜,你便离开,同你的心上人团聚吧。”
说实话,乔允歆并不是很惊讶。
毕竟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慕容璃确实不像个贪慕权势的人。
至于那些说他对北齐新帝情深义重,不惜交付江山…乔允歆是半个字不信。她以前听姐姐说过那位女帝,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人家能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就说明人压根儿就看不上小情小爱。
慕容璃,也不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果然,在她见到谢京辞那一刻,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对曾经的夫妻阔别十年后再见,根本没有所谓余情未了的欣喜若狂,也不是说就无动于衷,但更像是见一个故友旧交。
慕容璃修佛,谢京辞大约修的是道。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她要度的,是天下苍生。
而慕容璃要度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