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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暗香 > 第46章 番外6-柳桥笙x程开霖 (1)

7丶

柳桥笙原本不叫柳桥笙,他本名叫柳灵昀。

他爹娘的故事就像话本子里讲的,刚回国的富家公子偶然救下被人刁难的绣娘,两人都被对方吸引生出情愫,互许了一生的承诺。

他爹留过洋,是新派思想,崇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在教堂里牧师的见证下,和他娘办了一场西式婚礼,带人回家后却被告知在他留洋期间家里给他定了门亲。

他爹以自己已有妻子为由执意要退亲,谁想那家小姐听了转头就上吊了,被救下之后哭着说被人退亲还有何脸面,还不如死了干净。

柳家是官宦人家,当初动荡之际急流勇退保平安,骨子里却还是老派的儒家思想,家风严规矩重,极重孝道,尤其讲究门当户对,断然看不上一个绣娘的身份。

在重重威压和那家小姐寻死的良心谴责下,他爹娘最终还是妥协了,柳家也退让一步,允许他娘做妾。

大户人家若是先纳妾再娶妻,传出去是要被人取笑的,柳家便对外宣称是新妇贤良,婚后为丈夫纳了一房妾室。

其实在他爹娶新妇时,他娘就已有身孕。在封建家庭,庶长子出生在嫡子前头不光彩,正室因此私下里总是苛待他们娘俩,柳家自觉理亏,便一直对此视而不见。

其实他爹会为他们出头做主,但每每换来的结果就是被老太爷狠狠训斥一顿,再去跪祠堂,他娘舍不得,就再也不说了,任由正室刁难苛责。

即便如此,他爹心里也和明镜一样,可为了爱人不再为难垂泪,只能装作不知,终日郁郁寡欢,久而久之积郁成疾,在他九岁那年病故了。

他爹刚下葬,正室就发难要把他们娘俩赶出去,说他是野种,他娘不贞,明明在她之后入门,却不到七个月就生产,这些年丈夫偏信,她不得不忍让。

他爹膝下已有嫡子,柳家人因他爹早逝怨恨他娘,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室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却没有一人反驳。

他们娘俩被赶出柳家,除了一对玉镯和一支素金钗身无分文。九岁的他做主当了金钗买下胡同里小得可怜的院子,娘俩有了栖身之所,他娘重新做起了绣娘的活计。

可这活不好做,八大祥有固定绣娘,他娘又不是手艺顶尖,只能靠量取胜卖给小铺子,或者给没什么钱的戏班子修补戏服。

他娘常和他说,灵昀灵昀,你听你的名字就知道你爹对你抱了多大期望,昀儿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别叫你爹失望。

他从小是由他爹启蒙,他爹是端方君子,一言一行以身作则,他也有样学样,小小年纪行事妥当,孝顺娘亲,又多了两分他爹没有的果决。

变故发生在他上高小的第一年,那年他十二岁,他娘熬夜赶绣活染了风寒,等病好却看不见东西了。

大夫看了说他娘忧思太重,由于经常熬夜熬心血导致暂时性失明,服用汤药辅以针灸慢慢就好了,切记以后万不能再这样用眼。

吃药治病花去家中微薄的积蓄,生计成了问题,他念完这一学期的高小就主动退学,去戏班子做杂工,那的戏服一直都是他娘给修补,班主人厚道从不拖欠工钱。

伶人在台上演绎世间百态悲欢离合,无论是对戏还是练功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做工之馀会跟着比划,哼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初小毕业什么都做不了,彼时四九城最出名的角儿是顾仙,他心念一动,问班主还收不收徒弟,他想学唱戏。

班主说他过了年就十三了,早就不是学唱戏的年纪,筋骨已经定型,眼看就到倒仓期,不成不成。

他破费了一番功夫说服班主,班主笑他这样俊朗又一副君子模样,的确适合在台上扮文小生,便松口留他一个月看看。

他娘得知后自责不已,说是自个儿没用拖累了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泪流满面。

命运多舛这四个字好像格外偏爱苦命人,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声丶吊嗓丶基本功,他凭借聪慧和不断练习仅用两年多时间就能和练了六七年的媲美,班主也说,他这是祖师爷赏饭吃。

扮上相,他斯文有礼的书生模样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妙极,因为他的君子风范不是扮出来而是浑然天成的。

班主却说不成,他太君子了,换上武小生的装束这副做派就显得不伦不类,若是只扮文小生那就是自个儿把戏路走窄了。

班主带他去胭脂胡同,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眼睛不敢乱看,拉着班主问为什么来这儿。

“十五的大小夥子了,师父今儿请你喝汁儿。”

那时的柳灵昀连脏话还不会说,更不知道喝汁儿就是喝花酒的意思,直到班主和相熟的老鸨低语几句先进了屋,又来了个丰腴的姑娘摸他的脸,他才反应过来他师父是要给他开荤!

他人都懵了,喊了好几声师父都不搭理他,姑娘又来掐他的脸,说好俊俏的小公子,来这儿还叫什么师父,你该叫我好姐姐才是,姐姐教你好玩的。

来八大胡同的没有君子,只有伪君子,他告饶闪躲都不管用,狠下心一咬牙,直接顺着娼馆的院墙翻了出去,落地就拔腿狂奔,一直跑到天桥看到热闹集市才停下来,坐在石墩子上半天才把气儿喘匀。

班主半个时辰后才找过来,远远就看到平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小徒弟,此时毫不顾忌地坐在石墩子上,垂眉搭眼不知道在寻思些啥。

班主一巴掌拍上去,说嘿你个臭小子,翻墙逃跑的事都做出来了,净给我丢脸!

他捂着头,一脸不忿地说,您真行,哪有师父带徒弟来这种地方的。

班主坐在他旁边开始吧嗒吧嗒抽旱烟,说我是想让你揭掉那层君子的皮!在娘们儿肚皮上快活一遭,你就什么都学会了。我说你小子不会是不行吧,人家主动你都不上,可真是傻透腔了。

他坚定地摇头,说不成,他会努力让自个儿有师父说的市井气,可再不能带他来这儿了。

“师父,这事得同心爱的人才行的。”

小徒弟一本正经,班主兀自乐了半天,然后说算了不强求了,不要你从里到外都市井,藏好你那把君子骨就成,不然往后吃亏的是你自个儿。

班主抽完旱烟,又说,徒弟你给自个儿想个名吧,日后唱戏别用本名,柳灵昀,忒装了。

他说听师父的,班主说既然你扮小生,要不就叫柳生得了。

他嫌师父太敷衍,眼睛扫了一圈,说,这儿是天桥,我干脆叫柳桥笙吧,天桥的桥,笙箫的笙。

8丶

已经入了年关,四九城内却接连有人暴毙,这事成了众人茶馀饭后的热门话题,说得那叫一个玄乎其玄,城内都闹得人心惶惶。

没两天几大报社很快做出报道,说这些人其实都是抽大烟抽死的,还有警局和法医背书。

百姓们这才安下心,又开始唏嘘感叹别的。

谁不知道孟少帅一直在严抓倒腾大烟的,这回还扯上这么多条人命,这不是主动往枪口上撞嘛,接连抓了一串人街上的兵也没见少,孟少帅这回肯定要下狠手了。

这些程开霖听一耳朵就拉倒,他如今正忙着另一件事。

置办年货。

前头十七年,都是吃点好的就当是过了年,今年他能自个儿做主了,哪能如此草率,可他又不知道买什么,直到被柳桥笙带着上街,才发现这里面说道竟这样多。

腊药丶新历丶大小门神丶桃符丶春帖丶缕花等等。

春帖不用买,二十四那日柳桥笙亲自写了两幅,洒金红宣,用的上好的徽墨,就等着除夕上午贴上。

还要准备橘子丶柿子和柏树枝,这三样放在一起寓意着“百事吉”。

程开霖新奇极了,三兴园不排戏的时候柳桥笙就带他出来一样一样买。

已经说好程开霖去柳桥笙家过年,二十七这日两人去瑞蚨祥取新衣,出来碰见人都往菜市口走,再一问是孟少帅下令枪决倒腾大烟的无良商人。

之前也枪决过,但这是头回一口气儿枪决这么多人,孟少帅这回的确下了狠手,甭管倒腾多少,只要抓到就枪毙处死。

两人也跟着人群去看热闹,人跪了一溜,后脑被士兵用枪顶着。

程开霖看到跪在其中的郑庆云,头上裹着脏兮兮的纱布,短短几日双颊就凹陷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仿佛一滩烂泥。

竟然没死。

不过无妨,马上就要死了。

“头上裹纱布那个我瞧着怎么这么像郑家大少爷呢?”

“哎呦喂,还真是他,郑家也倒腾大烟了?都有那么多钱了,怎么还上赶着找死。”

“这话说的,你会嫌钱多啊。我可听说,派兵上门抓人那天,是郑老爷下葬的日子,当时的场面那叫一个混乱,郑老爷现在还没入土为安呢!”

“你这话听得不全,那日郑大少都没露面,摔瓦盆的是他庶弟,刚摔完盆上门抓人的就来了,负责擡棺的老师傅吓着了,棺材没擡住哐当砸在地上,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啊?”

“到底怎么着,你可别卖关子了。”

“棺材盖没钉实一下子给摔掉了,郑老爷死相和那些抽大烟暴毙的一模一样,压根就不是郑家对外说的染急病没的!”

“谑,倒腾大烟的自个儿抽大烟抽死了,要我说这可真是活该。”

“可不是嘛。”

周围人的闲聊传进程开霖的耳朵,他安静听完却没什么感触。

他的仇恨和怨念,好像在小年那日他敲了柳桥笙家的门,说想吃饺子时就已经消散了。

程开霖拽了下柳桥笙的衣袖,“不看了,咱们吃过饭再回去吧,一堆东西,沈得很。”

“嗯,你想吃什么?”

“炸酱面,还想喝羊杂汤。”

“成。”柳桥笙伸出手,“你把东西给我,松快松快手。”

菜市口的枪声接连响起,惊飞了枝头停留的麻雀。程开霖笑了下,把手放在柳桥笙手心里。

9丶

程开霖神情凝重,一本正经地和手心里的饺子作斗争。

小时候家里穷,过年能吃上白面馒头都算好的,饺子想都不要想,后来在戏班子更没人有包饺子的闲心,故而这是他头一回亲手包饺子。

可太难了,包饺子难,搟面皮更难。一张薄薄的饺子皮和一勺馅,就让程开霖犯难无从下手。

柳母看到笑笑,放下搟面杖拿了个皮,“馅别放太多,像我这样,先把口捏上,然后用虎口这么一握——你看,饺子这不就成了。”

“谢谢柳姨。”程开霖点点头,学着柳母的手法小心捏上饺子,眼睛偷偷往门口瞄,心想柳桥笙去趟竈房怎么半天不回来。

柳母又捏了两个饺子就继续搟皮,“昀儿说你自个儿住,咱们邻里邻居的住着,你和昀儿又一块儿在三兴园唱戏,以后逢年过节你就到这里来,人多也热闹。之前信了些别人瞎传的风言风语,昀儿都解释了,柳姨在这给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

程开霖无措极了,平时伶牙俐齿的人此刻也只能说一句“您太客气了”,他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验,尤其是像柳母这样慈眉善目的。

所以柳桥笙怎么还不回来啊!

被念叨了半天的人终于推门进屋,身上裹着一层寒气,对柳母道:“娘我来搟皮,手腕一直受力明儿个您该觉得疼了,您忘了大夫说以后要少做力气活了?”

“哪就那么没用了,这算哪门子力气活,几张饺子皮我还搟不了吗?”柳母拍拍手上的面,对程开霖笑道:“就和他爹一样爱说教,过了年才二十三,一说教起来像个老古板似的。”

程开霖拘谨地笑了下。看出他的不习惯,柳桥笙把话头又引回他那去。看着人家母子俩自然而然的亲近模样,程开霖久违地生出了艳羡。

晚上放完鞭炮吃过饺子,然后就是守夜了,柳母忧思重,以前熬夜赶绣活身子亏狠了,柳桥笙觉得没必要再守这些习俗,等柳母睡下后带程开霖出了门。

“去哪儿?不是要守夜吗?”程开霖问。

柳桥笙给他理了理大氅毛领,“去你家守夜,我之前买了酒放在你家了。”

过年时即使再清贫的人家也不会舍不得电费或灯油钱,胡同里亮亮堂堂,一路走去雪地上散落着红色的鞭炮碎屑。

唱戏最忌饮食生冷,故而酒是特意温过才入口的。程开霖舒服地倚在软枕上,一口饮尽杯中酒,听着外头不时传进来的放鞭炮的动静。

柳桥笙道:“喝慢点,这酒后劲儿大。”

程开霖把玩着酒杯,笑道:“怕我喝醉么?放心吧,早就练出来了,我酒量很好。”

他看着柳桥笙只抿了一口的酒,意有所指地说:“而且应该比你好。”

喝醉酒容易吃亏,他特意练过酒量,农家自酿的烧酒都醉不倒他。

柳桥笙高深莫测,“不怕我故意灌你占你便宜?”

程开霖睨了他一眼,上身微微轻过去,“那你想怎么占便宜,正人君子也会趁人之危吗?”

呼吸逐渐靠近交织在一起,柳桥笙盯着他红润的唇,低声问:“可以亲你吗?”

程开霖稀奇道:“又不是没亲过,现在再问我同不同意,是不是有点晚了。”

柳桥笙眸色沈静,“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同意。”

此同意非彼同意,柳桥笙先说了在意说想对程开霖好,程开霖同他亲嘴牵手,却从没对他们之间说过一句同意。

那他们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程开霖收敛了笑容,移开视线淡声道:“柳桥笙,我说不了,可能过很久也还是说不出。”

许多年痛苦的经历让他心狠薄情,要他相信一个人又愿意与之承诺,他根本做不到。

柳桥笙对他真心实意的好,他会为之动容,也会动心动情,可他唯独不会的,就是彻底把心也交付。

他终究要留一条退路的。

“你能接受那就这样,不能接受的话,你该知道有个词叫及时止损,趁现在……唔……”

程开霖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柳桥笙手握住他后颈。他顶不喜欢程开霖说停止,还冷淡地想看他抽离。

他对程开霖的往事知之甚少,也从没起过探究到底的念头,但他知道程开霖一定是吃了很多苦的,不然不会有这样深的防备,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他能理解,虽然有一点点失落。

但就像多年前他和师父说的,有些事是要同心爱的人做才行。

酒杯从手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毯上,长衫扣子被扯松,领口歪斜,清淡的酒味在交缠间愈发醇厚醉人。

情之一事,对程开霖来说并不美妙,逢玉的非人遭遇是他惨烈的情事启蒙,在郑家的种种让他对此由痛苦转为怨恨。

卑贱丶屈辱丶憎恨,衣衫尽褪赤身裸体躺在被子里,他觉得像是溺水一样窒息。

肩膀被亲吻,大腿抵上了一片火热,程开霖双眼紧闭,竭力平静地要柳桥笙直接来。

既然已经动心动情,欢好就避免不了,他忍过去就是。

他不认为不能给出承诺就是亏欠,他只是也想对柳桥笙好罢了。

没有预想中的粗暴和疼痛,轻柔的吻一路向下,在平坦的腰腹留下痕迹,柳桥笙毫无预兆地含住他平静的欲望。

“柳……”

程开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柳桥笙抓着自个儿的手捂住嘴,只能从指缝间挤出惊慌又可怜的声音。

柳桥笙的口活照他差远了,磕磕绊绊不得章法,还把他弄疼了,可他竟前所未有地起了反应,一阵酥痒传遍四肢百骸。

他好像被人从水中救起抱住一根浮木,只是这根浮木过于颠簸,他在窒息和喘息间反覆挣扎,他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这根浮木。

雪白的脚踝在被子上乱蹭,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无力地陷进去。柳桥笙侧头轻咳了两声,松开程开霖汗涔涔的手。

程开霖是第一次被人取悦,从失神中平覆,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不顾柳桥笙的闪躲吻上去,主动敞开了柔软的身躯。

被开拓又被填满,柳桥笙自后擡高他的腿又环住细腰,炙热的吻逡巡与耳畔,他听到柳桥笙叫他的名字。

程开霖莫名流下泪来,死死攥着柳桥笙的手臂不住摇头,“我不要叫这个名字。”

“好。”柳桥笙仿佛早有预料,像是已经练习了千遍那样脱口而出:“娇娇。”

除夕夜是漫长的,从守夜到天亮,他们用了一夜来缠绵。柳桥笙不厌其烦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娇娇,像是要把过去十八年的份都补偿上。

程开霖温驯地接受了他给予的一切,在清晨胡同里的第一声鞭炮响中,捂着酸胀的小腹沈沈睡去。

再醒来不知是何时,程开霖手指微动,发现枕头下压着什么东西。

是一纸红封,展开后里面包着九块银元,内里是柳桥笙痩劲有力的字迹。

娇娇,

今朝与汝同醉,祈愿情意万年。

10丶

柳桥笙清楚,其实这些年他娘一直对他心怀愧疚。

没能给他好的生活条件,甚至连高小都没念完,后来又去唱戏养家。

柳母本来就不是强硬的性子,不然当初不会退让一步将丈夫让人,更不会任由正室揉圆搓扁最后还被污蔑赶出去。

娘俩离开柳家后,大事都是柳桥笙做主,自打柳母差点熬瞎了眼睛,生计的重担就都落到柳桥笙肩上,柳母觉得是自个儿拖累了他,有的话不好意思说,有的事更是没脸做主。

比如柳桥笙的亲事,她虽不管不问,但一直是她的心病。

新时候了,不少人嘴上恭维夸赞戏子,有时还会称上一句大家,但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扭转的,戏子的地位还是很低。

正经人家的爹娘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唱戏的,柳桥笙早早就看开了,后来有了心上人就更不在意。

可是柳母在意啊,不过她一直是在心里干着急,所以柳桥笙是万万没想到,他娘能拐弯抹角地让程开霖来劝他。

“——说我明年就二十了,再不成家越拖岁数越大,拖到像你这个年纪就更不好说亲了。还说要是三兴园有好姑娘就相处相处,一个行当更能理解对方,以后成了家,两人相互扶持,日子照样能过得和和美美的。”

程开霖对镜解开最后一颗扣子,衣裳随手丢到地上又踢到一边,换上的单薄春衫没能完全遮住纹身,小半片锁骨露着,鱼儿探出了头。

“我看这主意不错,同在三兴园唱戏,互相知根知底,都是苦命人,像你娘说的,能体谅对方,多好啊。”

柳桥笙捡起程开霖乱丢的衣裳,简单叠了下搭在椅背上,伸手揽住他的腰,笑道:“嗯,一块儿唱戏又知根知底,正合我意。”

程开霖斜他一眼,“姑娘,我说的是姑娘,你没听见吗?”

柳桥笙收了笑容,仔细看他神情,柔声问:“生气了?”

“没有。”程开霖闭了闭眼,挪开柳桥笙的手,“我觉得你娘说得在理,你照她说的做挺好的。”

柳桥笙皱起眉,“你要我娶妻生子?”

程开霖唇瓣微动,终究还是一个字没说,低头整理腰际的褶皱。

“说话,是你自个儿的真实想法,要我跟别人成家是吗?”柳桥笙不依不饶地问。

程开霖被问烦了,侧头一眨不眨地看他,“不然呢,你和我这么过一辈子吗?”

“有何不可?”

“那你说有什么可的,你不成家孩子也不要?孟少帅都做不到,在外头有了别人,你不如早做打算省的你娘操心又不敢和你说。”

他说的是最近四九城里越演越烈的传闻,据说孟少帅外头有女人了,在司令部金屋藏娇,就为了有个自个儿的子嗣。

顾梅清和孟少帅去年成婚时是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年多,听到这些话,程开霖心想果然,子嗣这个坎没人能越得过去,孟少帅都不例外,更遑论有个对此殷殷期盼的母亲的柳桥笙?

他还奉劝人家别动真情,如今这话放他自个儿身上也合适。

柳桥笙自然也听到最近甚嚣尘上的传闻,这次和往常不同,传得这样细致,他都替顾梅清担心到底这事是不是真的。

可此时这些都不重要,这种事不是这么比的。

他握着程开霖的肩膀,认真看他,“娇娇,你只说信不信我。”

听着这个私下里被柳桥笙念了无数遍的独一无二的称呼,程开霖也不由得想,信吗?是有的,在日覆一日的爱中,他好像有了些微的松动,可远远不够他说出信任把心彻底交付的程度。

看程开霖不说话,甚至目光闪躲,柳桥笙心想他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他牵着程开霖的手往外走,“跟我来。”

这一走就到了柳桥笙家,一路上柳桥笙就没把手松开过,程开霖心砰砰直跳,低声呵问:“你要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事。”柳桥笙迈进家门,开口叫了声娘。

“哎。”柳母看两人进来,他儿子又抓着人家的手,一头雾水,“怎么了?”

柳桥笙深吸了口气,“娘,您那对玉镯,可以给我吗?”

当初从柳家离开柳母身上只有一支素金钗和一对玉镯,前者是她每天挽发用习惯的,后者是她和丈夫的定情之物,也是每天戴着不离手的,柳家自是不在意这点寒酸的东西。

柳桥笙做主只当了素金钗,是想把玉镯给柳母留下做个念想,柳母重新做绣活怕磕着碰着就摘了,她不止一次对柳桥笙说,这个要留好,以后就算我和你爹给儿媳的见面礼。

柳母心头一喜,忙把玉镯取出来,玉镯水头上佳,被人精心保管二十多年,触手温润泛着淡淡的光泽。

柳母小心翼翼地问:“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怎么都不和娘说,你看方不方便让娘见见?”

柳桥笙平静道:“您见过许多次了。”

“什么意思?”柳母不解,目光触及柳桥笙紧紧握着程开霖的手,心猛然沈了下去,她浑身剧震,扶着炕沿,“昀儿,你丶你把话同娘说明白。”

“您见过他许多次了,我的心上人是程……”

“住口!”柳母心慌不已,头一次这样厉声和柳桥笙说话,她双眼都急红了,“你可知道丶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柳桥笙不卑不亢道:“我喜欢程开霖,想同他过一辈子。”

程开霖心如擂鼓,手怎么也挣不开,“你疯了吗!”

“住口!住口!柳灵昀你不许再说胡话!”柳母声音都是颤抖的,“你糊涂了,娘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柳桥笙却铁了心,“娘您知道我从不说戏言。”

正因如此,柳母才会崩溃。

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就……怎么就染上了这等恶习?

她泪眼朦胧地问:“你问我要镯子,就是为了给他?”

“您说是给儿媳的见面礼,所以我把人带来了。”

“你想都不要想,我宁愿摔了也不会给!”柳母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狠心下手,“你改不改?你给我把这个毛病改掉!”

柳母气狠了,拿东西的手也不稳,不小心就抽到程开霖身上,柳桥笙立刻将人护住,转身将后背留给母亲,低头询问:“没事吧?打没打疼?”

程开霖紧紧揪着他的衣裳,怕此时多说再火上浇油更刺激柳母,只能狠狠念他的名字,“柳桥笙!”

柳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手,没等柳桥笙回头,突然传来几声脆响,柳母脱力坐在炕边,不肯再看他。

“出去,改不掉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两只玉镯被摔成一截一截,拼上都是勉强,站在胡同里,程开霖移开视线,僵硬地道:“我赔你一对儿新的。”

“那不成,儿媳的见面礼只能是这对儿,我们去把它修补好。”柳桥笙用手帕仔细包好,对他笑了笑,“碎成这么多截,可能补好之后不好看,你不要嫌弃。”

程开霖难得眼眶泛红,“你知道我可能永远都给不了你承诺。”

“我知道。”柳桥笙认真道,“所以我得多努努力,把你的那份承诺补上,我做双倍的承诺就好了。”

程开霖喉结滚动,呼吸仿佛都变困难。

“可那是你娘,你这样她如何受得了?”

柳桥笙抚摸他颈侧,拇指揉了揉小巧的喉结,“我早晚都要和她坦白,她是我娘我就更应该说实话,若是有天被她发现我一直在欺骗她,那才是真正的叫她失望透顶。”

“现在被赶出来了你满意了?”程开霖把他的手拽下去,“先回去上药。”

“那没办法只能你收留我了。”柳桥笙笑道,“不过看现在这样我大概要赖着你很久了。”

11丶

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柳桥笙和程开霖默契程度无人能出其右,名声越来越大,还有外地的戏院请他们过去演出。

在四九城,但凡扮杜丽娘的旦角,前头都有一个短时间内越不过去的小顾仙,两人便另辟蹊径,排了其他的戏,故而这回来上海,唱的正是两人叫座儿的春秋配。

戏一开始排得不是特别满,闲暇之馀两人还能出去闲逛。

比如去外国建筑林立的外滩,听到钟楼错落有致的八音钟声,还有圣三一堂庄重恢弘的管风琴音。又比如逛了城隍庙后,去九曲桥通达的湖心亭茶楼喝茶,两人甚至还想过等排的戏都结束,坐一夜晃晃悠悠的小船去苏州。

两人在上海头一回登台就引起极大反响,春秋配最最有名的就是“捡柴”这一场,尤其考验唱功,两人一举一动浑然天成,把观众看得欲罢不能。

采访他们的报纸发行后,不乏有热情奔放的名媛捧场写信,更有甚者,有位富家太太公然找到戏院后台,邀请柳桥笙与她共进晚餐再同游几日。

十里洋场风云际会,上海的繁荣绝非浪得虚名,它的西化和开放程度,是即使作为政治中心几百年的四九城也无法比肩的。

柳桥笙坚定地拒绝后,那位太太虽有遗憾但并未恼怒,还给了他二人请柬,言明不日将在百乐门举办舞会。

再拒绝就不好了,二人索性大方收下,承诺届时一定前往。

舞会开始前两人到百货公司去买西装,柳桥笙的西装是程开霖挑的,黑色的西装,纯白的衬衫,领结是真丝的,程开霖没选择常见的三件套,而是配了一条腰封,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时更显柳桥笙的窄腰长腿。

整理好胸前的口袋巾,柳桥笙到帘子紧闭的更衣间面前低声问:“还没好吗娇娇。”

“马上。”

眨眨眼的功夫帘子就被人一把拉开了,程开霖站到镜子面前前后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柳桥笙则是完全楞住了,一时没能说出话。

自打那一年的小年,程开霖在被子里脱掉了那身白旗袍,他家里那满满一柜子的裙装就全部不见踪影,他也再没穿过裙装。

柳桥笙曾想过,程开霖大抵是极度怨恨,不然也不会连衣裳这种死物都不放过。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是一同来买西装的,程开霖竟然换了身旗袍出来。

程开霖看他不光不说话,连眉头都不由得逐渐拧起,镜子也不照了,环着手臂问他:“怎么?不好看?前几年不是还看得很来劲儿,眼睛都看直了,皱什么眉啊你。”

“好看,我何时说不好看了。”

柳桥笙颇有些无奈,他想澄清他那时是因为别的楞了神,可这话在他自个儿这都没什么可信度。

他一直没告诉程开霖,那日他回家后做了个梦,梦到程开霖穿着旗袍和他言笑晏晏,梦里的人依旧伶牙俐齿爱说歪理,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看过来眨一眨,美得不可方物。

听闻此言,程开霖审视地打量他几眼,勉强算是信了,转身继续照镜子,看还有哪里不合适。

成品旗袍都是照着常见女性尺码裁剪的,程开霖毕竟是个男人,旗袍把腰线紧紧地勒了出来,似乎连背上深陷的脊柱沟都能看出痕迹。

柳桥笙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他腰间。

“怎么突然穿旗袍了?”

程开霖一擡下巴,骄矜问道:“我不能穿?”

柳桥笙笑道:“晓得了,我家娇娇又开始不讲理了。”

“少污蔑我。”程开霖拉着领结把人拽得更近,手在柳桥笙胸膛上慢条斯理地轻轻拍打警告。

“那位太太一点没刁难你,还请我们参加舞会,鬼信她对你没别的想法。心里有点数,今儿敢和她跳舞你试试。”

程开霖不讲理,他说未必能给柳桥笙承诺,但他要管着柳桥笙——这事是从柳桥笙把一切向柳母和盘托出之后开始的。

只许他薄情寡义,不许柳桥笙变心。

柳桥笙巴不得呢,抓住他的手亲了一口,“遵命。”

两人在夜幕降临时到达百乐门,柳桥笙递了请柬,“我和我爱人应赵太太的邀来参加舞会。”

帽檐恰到好处地做了遮挡,浅色网纱后,那双狡黠灵动的双眼弯了下,侍应生不由心神一荡,尽职尽责地请两位入场,目光却没能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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