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仙陆地处訾朝国土与西边蛮夷部族溧薯交界,鱼龙混杂,是官府鞭长莫及的灰色地带。
这里的许多人都有秘密,或是潜逃多年的亡命之徒,或是一心求财路走偏锋的生意人。
施晚命里许是带福,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仙陆最安全的腹地。这无数人望而生畏的魔域于她而言却是名副其实的仙陆。
但她命里也可能带煞,来仙陆后,险遭心怀歹意的许茗珘毒手,偷偷溜出道观差点儿失踪在山林间,身上还不知被下了什么怪毒,一入睡就梦魇。
顾希桢倒也见过她夜不能寐的样子。许茗珘一案事发后数个夜晚,他都去施家看过她。皇帝命他闭门思过,他不能光明正大出门,只能夜里来。
他原是在后院树下立着,可月光很亮,透过开着的窗洒在她脸上,惨白一片。她将大半身子埋在膝盖,出神望着池水。
月至中天,她也不曾睡,只安静地任眼中淌泪。
许茗帆之死如此令她伤心么?她哭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却始终没上前。待天蒙蒙亮,下人们起床忙开了,他才披着露水离开。
可如此几个夜晚,她都睡不着,呆楞楞地盯着同一处,像离魂之人一样。他终是看不下去。
他走到窗前,想劝她多少睡一会儿。离近了,却不知怎么开口。她整张脸都被打湿,他只能先为她擦了眼泪。
像魂魄突然归体,她麻木的眼珠微微转动,有了些神采,看清是他后,那神采迅疾转变为惊惧。
不怪她如此,京中人人都觉得是他杀了许茗帆,施晚与其交好,定更深信不疑。
他不想辩解什么,许茗帆一事牵涉太多,她若知道,反而会陷入危险。她发了通脾气,肉眼可见开始疲累,眼皮直打架,应是能睡了。
他放心离开,怎料次日下午,便传来人离京的消息。她对施家人说是去京郊道观小住,他不信,遣人跟着,果然越走越远,竟是跑去了仙陆。
看着床上的人,他眸中多了些无奈。仙陆夏季并不热,但大白天的睡在床上,还是会有些发闷。施晚脸颊微红,鼻尖有些冒汗。
顾希桢将窗子推开,迎了口清风进来。再回头看她,却对上她睁开的眼睛。
施晚坐起身,抱着手臂打量眼前的面具人:“你是谁?在我梦里做什么?”
梦里?
顾希桢观察了一阵,发觉她其实还睡着,状态像梦游中的人,目光发直,并不似清醒时那般灵动。但她又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觉得所见一切是梦中事物。
施晚见他久久不答,拧起了眉头,下床绕着他转了一圈。
长鬼脸,一身黑,带着刀。她恍然大悟,指着他问:“我知道了,你是鬼差是不是?”
顾希桢:“……”
施晚更笃定:“不否认就肯定是了。”她有些害怕:“鬼差大人,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您来梦中转一圈,好记下我的位置,等我阳寿尽了,好将我带走?”
她哪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清醒时还不觉得,做梦时显得尤为突出。
莫名被当成鬼差也就罢了,她甚至连鬼差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的借口都能自顾自圆上。但他又有些庆幸,决定顺着她话说。
顾希桢:“不。你还能活很久。”
“真的吗?”施晚一喜:“大概多久?”
“天机不可泄露。”
施晚笑了笑:“懂的懂的。这事儿不能说,您真是个尽职的鬼差。我只要知道能活很久就行。”
她将对方夸了一顿,又问他:“那您来是做什么呢?你们地下难道准当差时间闲逛吗?”
“等等,您别说,我猜猜您看对不对。”施晚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灵光一现:“我又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今天我撞见了死人,您才来我梦中问话?”
好借口。顾希桢毫不客气用上了:“不错。”
施晚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她轻声问:“那……那人是阿舟姐吗?”
她没来得及挖开藏尸的地面,便忽然睡着了,开始做乱七八遭的梦。梦里总是顾希桢,跟她记忆里的那个一样,某些微妙之处又好像要更温柔些。
然后一切遽然消失,梦里仅馀一片虚无,接着又渐渐变成仙陆她下榻的那个道观,一位奇怪的面具人在床边看她。
既然他是鬼差,勾魂来的,目标又是地下那具尸首,肯定知道那究竟是谁。
她其实心中多少已经有了倾向。假冒的阿舟,莫名的血迹,埋尸的土地。
她希冀地盯着鬼差,期待他说不是,阿舟还活着,虽然知道希望渺茫。
顾希桢有些无奈,若她能被怀李的扮相糊弄过去,没想着去找许茗珘的尸体,一切都会简单许多,偏偏她在有些事情上精明过人,瞒不住。
“你应该已有答案了。”
施晚懈了力气,跌坐在床上。因已有预料,打击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她仍伤心,问鬼差:“阿舟可有托您给我带话,说是谁杀了她?”
顾希桢微蹙眉心,她为何如此信任许茗珘与许茗帆姐弟,分明是她口中的阿舟欲对她下杀手,她怎的就辨不出歹意呢?
许茗帆一事牵涉诸多,尘埃未定前暂时不能向她透露,许茗珘的祸心却无需遮掩。
她在仙陆边陲豢养一批死士,假扮道士,暗中抢掠孩童,分派到仙陆各处,不知做的究竟是什么勾当。即便不因这些,光是想杀了施晚,就够许茗珘死上一回。
施晚怔楞:“怎么可能?”她语气有些焦急:“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当年我贪玩,非要给那神像上香,惹得破庙走水,为了救我,阿帆烧伤了手臂,阿舟烧伤了腿,险些没了命……能豁出命救我的人,怎么可能作恶多端?”
顾希桢从未听施晚说过此事,她在他跟前说起许茗帆时,只言他救过她,没具体提过是何时何地。
他反手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沈声道:“她曾救你性命不假,此时想杀你也不假,物是人非,人心难料。”
施晚如何都不愿相信,她喃喃道:“怎么会……”
“你梦醒后,可向官兵查证。”
施晚眨眨眼,心中用愧疚拉磨榨眼泪的驴子莫名转不动了。她不敢信许茗珘会是作恶之人,可鬼差大人言辞凿凿,又有官兵作证,难道,她真的……
施晚抹了抹眼角:“她想杀我,为何死的是她呢?”
此事顾希桢早已想好对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正欲行凶,被仇家寻上门。”
“那,观里假冒她的人,是不是就是凶手?”
真凶顾希桢沈默片刻,含糊其辞:“观主报了官,官兵已将人捕获,驻扎周边守卫。”
施晚轻轻点头,但她并未完全放下心来,而是她垂着长睫,若有所思。
“鬼差大人,还有件事我想问问。”施晚咬着下唇,有些犹豫。
“何事?”
“阿舟有个弟弟,许茗帆,您有在地下见到过他吗?”
顾希桢:“……”
见他沈默,施晚忙又说:“您能帮我找找吗?让他给我托个梦,我想向他道歉。”
“道歉?”顾希桢眯了眯眼睛,他此时倒希望那许茗帆是真烧得渣都不剩,她为何这么在意那人?
施晚沈重颔首:“他出事前,说他觉得我夫君可能会对他下手,可我没当回事,没想到一语成谶。若我将此事放在心上……”
顾希桢欲言又止,他素来情绪稳定,难有波动,此时却真有几分头痛:“你……”
他想说许茗帆没死,死了也跟他没关系,但冷静后,他忽觉不对:“他事发前见过你?”
施晚点点头:“他来拜访爹爹,我与他说了几句话。”
顾希桢眉头皱得更紧,他的部署只有皇帝知道,许茗帆是怎么猜到他下手的,为何又特地与施晚提起?时间也挑得很巧,偏偏在事发几日前。
而那几日,恰时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没料到施晚会有那一举动,竟是激起他多年未曾发作的眼疾。
施晚见他不说话,小心道:“不行吗?只梦里见他一眼,说一句都不行?”
见她这副忧郁神色,顾希桢万般情绪变作无奈:“不行。地下没这么个人。”
施晚一楞:“为什么?难道……”她擡头看天,“他在天上?那里不归你们管?”她于是不大好意思道:“那你认识天上的人吗?”
顾希桢装没听见,问她为何要不告而别,跑来仙陆受罪。
施晚有些茫然:“我不能来么?京城待着难受,恰好阿舟写信邀我,我……我也想同她解释阿帆的事情。”
顾希桢:“我知道了。睡吧。”他眸光暗沈,事已至此,他已猜到许氏兄妹谋算。
施晚稀奇地看着他:“我就在睡啊。不然你以为你在谁梦里?”
顾希桢:“……你试着躺下,闭上眼睛。”
施晚听话地躺下,直勾勾盯着他:“然后呢?”
“眼睛,把眼睛闭上。”顾希桢拿出了几辈子的耐心,见她仍将双目瞪得溜圆,目不转睛望着他,便上手替她合上,施晚扣住他的手,咯咯直笑,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颤动:“你的手好热,一点都不像鬼。”
因为我不是。顾希桢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次气,她做梦时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施晚将他的手扒拉开,却不肯放:“你让我闭上眼睛,是想偷偷溜走么?”
“你不希望我走?”
施晚手拉得更紧:“我一人很无聊,你能不能留下陪我?”
顾希桢问:“你想我做什么?”
施晚想了想:“会唱曲儿吗?”
“不会。”
“说书呢?”
“不会。”
施晚:“什么都不会,你怎么当上鬼差的,你们地下没有才艺要求的么?”
“……”
顾希桢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