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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中

皇帝醒来时,透进窗户的斜阳泛着金色,映在榻边守着的李书綦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竟已是黄昏,皇帝有些记不起来自己为何会躺倒这个时候,他试图坐起身,浑身却漫上丝丝僵痛,令他难以动作。

“父皇,”李书綦发现他醒了,忙凑了过来,“儿臣扶您起身。”

皇帝垂眸看着自己难以弯折的手指,愈发觉得古怪。他试图回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昨晚……昨晚,是从昨晚开始的么?昨晚发生了什么?

可记忆里有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他频频记起一些死去许久的人,当下的记忆却像是碎片一样,他费了很大劲才拼凑起来。

望着李书綦递到他唇边的药匙,他缓缓开口:“老四呢?”

李书綦淡淡道:“四哥妄图起兵造反,儿臣斗胆,已将其收押。”

皇帝又问他手里端着的药:“为何朕要喝药?”

李书綦仍是一板一眼回答道:“父皇气急攻心,太医为您开的静心方子。”

皇帝哦了一声,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李书綦将药匙递得更近,“父皇。”

苦涩的药沾上嘴唇,皇帝略显混沌的大脑短暂恢覆清明,他猛地一把打掉药碗,眸色阴冷。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李书綦,李书綦怎么穿着龙袍?!

李书綦平静地接过身边太监递来的帕子,擦净洒在身上的药汁,仿佛已经经历了许多遍。

“再端一碗来。”他这样吩咐道。

太监恭敬垂首:“是,陛下。”

陛下?他喊的是谁?看着陌生的太监,看着陌生的宫殿,皇帝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一把抓住李书綦的手:“你做了什么?!”

他看着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第六子,目光狠厉,不见半点慈父形象,他还没死,他怎么就敢称帝,文武百官怎么敢同意?当他是死的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忘了什么?!

李书綦面露无奈,他看着皇帝良久,只是叹了口气,“父皇,您好好歇息,儿臣明日再来看您。”

言罢,他顶着皇帝惊疑目光起身,临走前嘱咐小太监:“带太上皇去看看日落吧,常闷在屋里不好。”

“是。”小太监目送他迈出宫殿,才回头看向屋里震惊茫然的太上皇。

小太监是新调来的,听说前几任来伺候的太监都被这位的古怪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原还不以为然,一个身子都动不了的人能怎么折磨人?

可看今日他对着陛下犯病,他心里不由犯了嘀咕。

陛下是难得的有耐心,好脾气,可回回来看太上皇,都被砸一身汤药;但陛下眉头都不见皱一下,每过几天,照例还是会来上一次,今日也是,刚和桢亲王谈完事,就马上过来了,不料又碰上太上皇发脾气。

他不敢多说什么,忙将竹轮椅推到太上皇榻边:“上皇,奴才扶您下床。”

他战战兢兢伸出手去,可刚碰到老人手臂,就被太上皇冷冽的目光扎了个透心凉,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太上皇没说什么,他于是将这腿脚已废,身体也逐渐萎缩的老人扶上轮椅,慢慢推着他送到院子里。

太上皇寝殿的位置很好,每日都可看到最完整,最壮美的夕阳。

小太监不太懂夕阳有什么内涵,他只觉得很好看,更令他高兴的是,不管太上皇今日心情如何,当他看着那轮已无烈阳威力的圆日时,总是很安静,能乖乖把药喝下去。

但今日有些不同,太上皇打破寂静:“新帝登基,有多久了?”

太监不解他何有此问,但他还是兢兢业业回答道:“回上皇,已有三年了。”

三年……太上皇望着西沈之日,久久不能言语。

沈默良久,他又问:“与朕说说吧。”

“说……”太监挠了挠头,有点不大明白,“上皇您要奴才说什么呢?”

“说说他是如何登基的。”

“哦……哦,”太监于是开始讲述。

齐王拥军叛乱,是一支奇兵力挽狂澜,后来才知原是当时还是六皇子的皇帝带来的队伍。他们联合禁军击溃叛军,齐王因此入狱,等气急攻心昏厥过去的老皇帝醒来后再做处置。

可谁也没想到,老皇帝一昏迷就是三个多月,从夏天一直到深秋。

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昏迷前又未立储,这几个月一直由六皇子暂代朝政,众臣于是一致推举他登基为帝。

太上皇打断他:“顾家呢?”他不信顾疆会由着李书綦在他昏迷时上位。

太监一楞,小心翼翼道:“上皇问的是哪个顾家?”

太上皇有些不耐,“不就只有一个顾家?顾疆呢?他在哪儿?”

“您问的是那位已故的靖西王?”

太上皇皱起眉头:“已故?”

“他在齐王叛乱那夜身受重伤,没能救过来。”

太上皇眉头锁得更紧:“那现在的靖西王是谁?”他记得顾疆有三个儿子,幼子尚在襁褓,两个成年的儿子,小的那个略显怯懦,长子还算不错,称得上骁勇。是他么?

“上皇,”太监笑道:“已没有靖西王了,皇帝觉得这爵位不好听,已经废除。现在的顾家只有一位亲王,桢亲王,听着名号您应也猜出是谁。陛下说懒得给他再想个好听的,干脆选他名里的字得了,为此王妃可是跟陛下好好理论了一番……”

这桩轶事是听陛下身边的大太监说的,皇帝心胸豁达,对这种玩笑话十分宽容,从不苛责。

他们这些宫里伺候的,平时没什么乐子,说起这些轶事时便格外兴奋。

但当看到太上皇陡然阴沈的面色时,他的讲述戛然而止。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但常年在宫里过活,他早习惯看人脸色,当即扑通跪下,不敢再言。

上皇到底没拿他撒气,他只是淡淡道:“去请皇帝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李书綦来得很快,他到时,夕阳还剩一个角。

看着轮椅上老人的背影,李书綦心有隐有所觉。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维持如此长时间的清醒,简直像是回光返照。

“父皇。”他接过太监手里未喂完的药,挥退下人,“药凉了便苦,趁热喝了吧。”

太上皇并未看他,他盯着天边夕日,语气平静:“綦儿,朕本就属意你继承大统,何必急于一时?”

李书綦手上动作一顿,“父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冷嗤一声,他不知自己浑浑噩噩了多少日,但此时此刻,他重归清明,重能洞悉一切。

“恐怕从你回宫开始,你与他就已有谋划。”他漠然注视着投注无数心血的孩子:“朕被你扮的孝子模样蒙蔽,竟什么都没瞧出来。”

李书綦搁下手中药碗。静静望着太上皇:“百善孝为先,儿臣对父皇尽孝,何须假扮。”

但太上皇说的确实没错。从带着徐公公与苏棋这两个俘虏回宫那一刻,计划便已经开始。

煽动齐王造反是第一环,但预备工作在他造反前就已经做好了——他在皇帝的汤膳里添了些料,无伤大雅,只是会让人在情绪暴躁时易致昏厥,昏厥时长以月计数。

接着就等齐王起兵叛乱.齐王能召集的人数他们事先已做了估计,有京中禁卫加上收到顾希桢给出的信号及时赶来的尺家军,对付他们绰绰有馀。

待那头局势稳定,皇帝昏厥,一切便尽在掌控。

有齐王造反在前,皇帝长时间的昏厥虽显反常,却完全可称是因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即便有人怀疑皇帝是中了什么药,也只会将目光投向意图谋反的齐王。

六皇子这个挽大厦于将倾的大孝子则干干净净。

接下来便是第二环,他将施晚临分别前给的幻尸花果煮了汤喂给皇帝,此汤延年益寿,只是有个巨大副作用——服用者会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因人而异。

林准是一体两魂,顾磐是惊惧梦魇,清和是幻觉幻听,皇帝则是大段大段失忆,他的灵魂与记忆就像被困在昏迷前那个晚上一样。

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可以做个无害的,长寿的太上皇,不需要清醒,更不会再给他们找麻烦,浑浑噩噩度日便是——就像他曾经打算对苏棋做的那样。

皇帝浑浊的目光直直看进李书綦沈静的双眸,他嘴唇都在哆嗦:“朕从未防过你,朕……”都说帝王无情,他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哪有他这么疼爱孩子的父亲呢?

为了他给铺好以后的路,自己做了多少?!除掉了可能的一切威胁,就为了把一个安安稳稳的皇位传给他!

李书綦打断他:“父皇,您还记得五岁那年师父带我与表哥习武,用大野狗将我们赶到树上么?”

“……记得。”太上皇有些疲惫,“朕驱走了那两只狗,罚了清和这个没分寸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上那么高的树,摇摇晃晃要摔下来,您说,尽管往下跳,您会在下面接着我们。”李书綦挑眉一笑,“您说,我们可以一直信您。”

夕阳已沈,天色渐暗,他站起身,推着皇帝往屋里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同皇帝说话,“我们都不曾防过您,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信任您。但您着实令我们失望。”

太上皇听懂了,他在为他那位表哥打抱不平。

他于是冷笑:“朕是为了你好!你道他……”

李书綦于是狡黠一笑:“儿臣也是为了您好,您年纪大了,少劳些心吧。师父说,您起码还有一百年的寿数,虽腿脚不灵便,记忆也不大好,但儿臣后还有儿臣的子辈,儿臣的孙辈,会代代照顾您。这百年,您便好好享福吧。”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父皇千秋万代,可听在太上皇耳里,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做一个废人,长长久久。

太上皇没有说话,李书綦也未有言语,冷清宫殿陷入死寂。

“大夥儿满宫里寻你,你竟是跑在这儿来了。”一道人声打破寂静。

李书綦扭头一看,是喜滋滋的怀李。啊,现在该喊他陆怀李,陆将军了。

怀李上来就拉着他往外走,“马上拜堂成亲了,瞧瞧你,喜服怎么都没穿?”

李书綦也笑:“这不父皇寻我?”

他仍不习惯私下也跟几位挚友兄弟称朕。天子大婚,按宫里的繁文缛节,只有王公贵族能参与;但他不在乎,既然礼制不准,那他就先办一场,只请亲近的友人师长。

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像他这样不羁,他过去不像皇子,如今也不像皇帝。

刚知道他的身份时,怀李崩溃了好几日,上司是亲师兄,兄弟是真皇子,他那几日感觉人人都有个假身份,每日躲着人走,最后是施晩给他揪出来,好说歹说才把人心结解了。

这不,现在已经可以跟他噩梦里的师兄毫无芥蒂地一道来寻他了。

李书綦看向怀李身后的顾希桢,露出标准的狸归式坏笑:“你不会是被表嫂赶过来的吧?”

顾希桢语气不咸不淡:“再不走你这亲干脆别成了。”

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太上皇不由握紧了轮椅上的扶把,他坚持转过身来,望着远远立在金桂下的顾希桢。

青年与印象中别无二样,非说有什么不同的,大抵便只是面上神色柔和了些许,不再时时像封在冰霜里。

短短三年,变得面目全非的只有他这个太上皇。

李书綦为他披上厚毯,让太监推他进屋,“入秋天寒,父皇记得保暖。”

怀李勾肩搭背拉着李书綦往外走,两人的谈话声有些听不真切,“咦,那位就是太上皇?”

李书綦似乎有些无语:“你之前不也见过,说得跟头一遭一样?”

“是么,”怀李不以为意,“老人都长一个样嘛。不穿龙袍我怎么认得出来?”

太上皇忽然叫住不远不近缀在两人身后的顾希桢。

“你本该死了的。”

顾希桢终于看向轮椅上的太上皇,眼里没什么情感,“您也不该活这么久。”

太上皇指着棋盘:“同朕对弈一局吧。”

顾希桢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他步伐未动,立在那棵桂树下,漠然望着老人。

太上皇于是自顾自往棋盘上放棋子,但他手难以蜷展,甚至无法握紧棋子,玉制棋子啪嗒砸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这仿佛是压倒太上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恼怒地掀翻棋盘。

废人!废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还要这样过许多年!他头一遭生出了恐惧,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

顾希桢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当他回去找施晚时,她已经帮今夜的新娘忙活完毕,漂亮的眼睛里写满兴奋——她终于见证馀婳与李书綦这对分分合合,馀情未却的“怨侣”修成正果。

她最后安抚了紧张的馀婳,带上婚房的门走了出来。

刚走出院子,斜旁忽然探来一支缀满星点桂花的树枝,沁人幽香冲散了她大半个夜晚的疲惫。

扭头一看,院墙边倚着一人,他擎着桂枝,逗猫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枝条。

施晚接过桂花枝,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她仰头望了望天边已现轮廓的月儿,竟是一轮满月。她这才想起,中秋快到了。

好像前不久才过完端午,竟是马上就中秋,再过些时日便该过年。

一年一年,真的好快。与爱人共度,总嫌时间流逝太速,不知不觉,这已是他们成亲的第四个春秋冬夏,此后还会有第十年,第百年……

她忽展颜微笑。

顾希桢问她:“何事这么开心?”

施晩挽紧他的手臂,“没什么。喜宴快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忙了这么久,得去讨口喜酒喝。”

他伸手碰了碰她微红的面颊,像触上一团暖玉。他于是又开口:“方才屋里出来,你这脸就红得不像话……”

经他一言,施晚像想起什么,脸更红了。她赶忙打断道:“被风吹的。”

顾希桢挑眉:“屋里哪来的风?”

施晚:“……”她甩开身边人的手,大步往前,只丢给他一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别问了,快走!”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脸有多热——馀婳新婚忐忑,她在屋里问了施晚一个问题:洞房……是什么感觉?

施晚整个人直接被问红了,毫不夸张,从头到脚都羞红了。

即便已过去三年,回回想起那夜,施晚都难免面红耳赤。虽然早就成了亲,但她与顾希桢正儿八经的洞房之夜其实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

他郑重其事,要与施晚重新成一次亲,对着他真正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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