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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开学前,舅舅舅妈带着傅亭的表弟来了外婆家一趟。
一进门,舅妈就如同巡视领地一般,从前院到厨房,再到傅亭傅玉的房间,甚至连卫生间都扫视了一番。
卫生间有傅玉新买的大牌洁面啫喱。她有个初中的朋友去旅游,从免税店带的临期产品,再加上包装破损,连续几折打下来,到手没花几个钱。
舅妈见上面都是英文,拿下来装进自己包里。“小孩子用什么洗面奶。”
见到自己的亲孙子,老太太眼角都在放光,一下子从整天骂骂咧咧的老太太变成了慈眉善目的好奶奶。
她弯腰,费力地从床头柜下面拿出珍藏已久的饼干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早就化了的巧克力。
“鹏鹏啊,来吃。”她喊孙子。
傅亭的表弟滕鹏专注打游戏,眼皮也没擡一下,嘴里嚼着口香糖,敷衍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转头狂骂手机里的队友:“他妈的死射手我操/你/妈。”
饼干盒在空中停了一会儿,老太太手没力气,没人接,她只好把饼干盒放到滕鹏面前,笑眯眯地看着语文不及格但是骂人出口成章的孙子。
亲孙子就是亲孙子,姓他们滕家的姓,续他们滕家的香火,比那两个姓傅的顺眼多了。
傅亭取完快递回来的时候,见到舅妈正往门口的小菜地里吐痰。
她两眼一黑,顿时不想进这个家门。
深吸一口气,傅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去,草草的喊声“舅妈”,冲到后面自己和傅玉的房间,放快递,关门,落锁,钥匙揣兜里,一气呵成。
傅玉说,舅妈每次来,都跟鬼子进村似的。要不是承重墙和水泥地搬不走,她能把老屋整个端回家。
兜里手机响了,有消息。傅亭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给一家卖衣服的网店当客服,手机不能离手。客人在问衣服尺码,傅亭快速打字回覆。
就这几秒钟的功夫,她舅舅过来,嘴里叼着烟,教育她:“亭亭,见到长辈都不知道叫人了啊。别跟你表弟一样,天天玩儿手机。”
傅亭应付道:“舅。”
“傅玉呢?”
“在学校。”
舅舅酸溜溜地说:“一中就是一中,开学都比别的学校早。傅玉看着吊儿郎当,居然能走狗屎运上一中。”
手机又响了。客人问衣服材质。
傅亭边回边声明:“傅玉脑子不笨。”
舅舅用脚尖碾灭了烟头。
舅妈大口啃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苹果。“亭亭,中午我们在这儿吃饭,你看着做几个菜。鹏鹏说他大表姐做饭好吃。”
滕鹏在老太太房间里远远的喊:“表姐,我要吃可乐鸡翅。”
老太太跟个传话筒似的,也喊:“傅亭,鹏鹏要吃刺激可乐。”
他们越让傅亭干活,傅亭越不想干,找借口说:“家里没鸡翅。”
舅妈十分自如地接话:“去买呗。骑车十分钟就到集上了。”
傅亭不想去。她要洗衣服,要打扫家里,要回顾客消息,每天上午也不是闲着的。
见状,老太太从衣柜里某件衣服口袋里掏了两张二十块钱扔在地上,“给你弟弟做个饭,可把你给累死了。不想花钱就直说,抠抠搜搜的恶心人。”
傅亭走过去,一声不吭地把纸币捡起来揣兜里。
不要白不要。她才不会花自己的钱做饭给这几个没良心的吃。
买完菜,傅亭在厨房做饭。油烟机轰轰响,傅亭听见她舅舅在问老太太要钱。
舅舅:“妈,鹏鹏马上上初三了,初三多关键,得补课啊。”
老太太:“啥?补课……好,学习好。”
舅舅:“妈,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上班,没有钱给鹏鹏交补课费啊。好一点的老师一小时一百,贵得很。”
老太太:“妈妈的,这群人真敢要啊。没事儿,妈有钱,妈每个月,都存钱。”
舅舅:“一个学期要六千。”
老太太:“那你把我存折拿走吧,差不多够了。”
舅舅:“鹏鹏,赶紧谢谢奶奶。”
滕鹏:“嗯,谢谢奶奶。”
老太太:“哎呀我大孙子真乖,对奶奶真好。”
厨房里,傅亭给鸡翅改花刀。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半年就要上演一次。对此,她的评价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家三口分工明确。舅妈扫荡东西,舅舅要钱,滕鹏充当让老太太心甘情愿什么都给的吉祥物。
谁让一声奶奶大过天。
回顾客消息的时候,锅里溅出来的热油烫的傅亭一个激灵,下意识甩手,一下子又碰到了烧的正热的铁锅。
手背立刻通红一片。
她赶紧熄火,把手放水龙头底下冲。
舅妈幸灾乐祸:“叫你不要天天玩儿手机,你看看,烫着了吧。”
傅亭没理。
可乐鸡翅,酸辣土豆丝,爆炒花菜,傅亭往每一道菜里都撒了一大把盐和糖。夹起一根土豆丝尝尝,那味儿恶心的她差点当场干呕。
等一家子人摆好碗筷上桌,傅亭骑上电动车,不在家里吃。
“我上班儿去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谢我。”
下午,之前送她玫瑰花的女生又来了。这次换成了满天星。
因为来过很多次,女生对店里的陈设了如指掌。甚至趁傅亭不注意,从桌台上偷拿了一块抹布,像模像样地擦拭店里的桌子。
傅亭:“哎——”
那块布不是用来擦桌子的,是用来吸水果洗完之后表皮沾的水的。让女生这么一擦,待会儿又得去储物间拿新的出来。
干他们这行的,顾客是上帝。而且附近的职高是他们店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老板娘多次叮嘱过她,千万不要得罪职高里的学生。
他们学校有表白墙,老板娘有一个假装学生潜伏进去的小号。表白墙异常活跃,要是某天谁在墙上投稿他们家奶茶店不好,就完蛋了。
傅亭叹气。
趁订单之间的空隙,她拿手机搜索:如何在不让对方感到不舒服的情况下礼貌拒绝追求者。
得到一堆破烂答案。
傅亭甚至不觉得那女孩是真的喜欢自己。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觉得这样好玩。
但是她很头疼。
她找到女孩,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性取向。
女孩摇头说不信。她不要傅亭觉得,她要自己觉得。女孩非说,她直觉傅亭会喜欢女孩子。
傅亭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对牛弹琴。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下班,回到家,傅亭准备给自己煮包泡面当宵夜。
卫生间里,洗澡洗到一半,发现自己珍贵的洁面啫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傅玉杀猪般尖叫。
傅亭丢下碗冲过去,“傅玉!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傅玉裸着身子,一身泡泡,指着空荡荡的置物架:“我的啫喱!谁拿了我的啫喱!哪个杀千刀的傻/逼拿了我的啫喱!”
“舅妈今天来了。”傅亭软软地靠在门框上,瞬间锁住对象。
“啊!”
傅玉当场发疯。
她快速冲掉身上泡泡,随便拿毛巾擦掉身上的水珠,边穿睡衣边冲到老太太屋里,啪的把灯打开。
“死老太婆!你要看你孙子,别他/妈/的让那三个傻/逼动我东西!你想见滕鹏,你有本事去他们家住啊!”
老太太被揪着衣领,叫的像被剌嗓子的鸡:“杀人啦,杀人啦!小兔崽子反了天啦!”
“手机给我!我要给那傻/逼打电话,让他们赔钱!”傅玉寸步不让。
以往祖孙俩吵起来的时候,傅亭会第一时间过去拉架。先安抚好暴跳如雷的傅玉,再给一生气就喘的像风箱的老太太顺气。
今天她只是靠在卫生间门框上,累的一步路都不想走。
五分钟后,邻居推开窗:“要死人啦你们家,中午吃饭一群人叫就算了,这个点儿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没有点公德心?”
傅亭关上卫生间门,走到院子里,擡头对邻居说:“对不起啊。家里有点事儿,马上就好。”
邻居哐地一声甩上窗户。
来到老太太的房间,傅玉气的脖子都红了。老太太把老年机死死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给傅玉。这么晚给滕鹏家打电话,会打扰孩子睡觉的。
“傅玉,行了。洗面奶么,你这几天先用清水洗,你丢的那个牌子叫什么,我给你买。”
“我不要!”傅玉委屈地大喊:“我就要我自己的那个。”
傅亭给她擦鼻涕,无奈地说:“再吵,邻居马上来敲门了。外婆老了,你别跟她计较。”
老太太用力拍了拍床,“这是我的房子。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住我的房子,还他妈的有理了。等我死了,这房子要留给鹏鹏,你们俩住鹏鹏的房子不交房租,鹏鹏妈拿你东西,你活该。”
老太太快七十的年龄,牙只剩一半,口头输出一点也不差,战斗力惊人。“还有你,他妈妈的□□崽子。”她用拐杖尖指指傅亭,“你今天中午做的什么屎?”
傅亭深呼吸,说:“你们吃了。”
老太太没听清。
提到房子的事,傅玉哑口无言。老太太带着胜利的姿态躺回床上,“给我关灯。”
傅玉把她的拐杖扔出门外。“亮不死你!”捂着脸跑了。
傅亭关了灯,去门口捡回拐杖。回到房间,傅玉在哭。
她擡手,一下一下顺着傅玉的背。
“没事儿,再买一个,啊。”傅亭声音轻飘飘的。
傅玉摇头。她擡起满是泪痕的脸,抽抽噎噎地问傅亭:“姐,我们什么时候能搬走。”
这个问题,傅亭没法回答。
她每天打两份工,得来的钱刚好够一家子的开销,每个月剩下几百块钱,她得存下来,留给傅玉上大学用。
傅玉哭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傅亭给她盖上被子,才去卫生间洗漱。
微凉的水顺着她的身体淌下。
胳膊上贴的玫瑰,被水洗过这么多次,已经模糊了。
傅亭拍拍自己的脸,甩甩头发上的水珠,打起精神。
没事,早晚她会从这里搬出去。
生活迟早也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