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县试(十四) 本给苏敬仪县试押的题,……
大殿的氛围有些压抑。
定国公强撑笑脸, 端起长辈见多识广的架势,“苏从斌在国子监读过书的!”
苏从斌三岁前,他倒是见过几回。而后和合帝开启发疯道路, 他秦毅作为定国公嫡长子,作为武状元也就只能辗转各地当个小小的六品校尉。
想来也好笑,先帝倚重的第三代超品荣国侯意外暴毙了,这军权相斗,皇子夺嫡, 反倒是让帝王重新回想起被打压整整二十多年的定国公府了。于是先帝就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施舍,召他回了京。
回京后,他也瞧过苏从斌一眼。
看着没小时候机灵劲头, 木楞面团一个。
但不管如何, 苏从斌到底是苏家,先帝倚重的将军长子。这该有的待遇, 比如去国子监读书应该会有的!
且苏家第三代私德那么疯, 客观而言也是因为人是“家道中落”被教导要恢覆祖宗荣光长大。对苏家第三代而言, 抢到军权,恢覆祖宗荣光,于公于家族有用。至于情, 他要真爱。否则他要窒息的!
对苏家三代这种疯狂的思想,定国公今日不想发表任何看法。他目前就强调一点——苏从斌是苏家第四代, 肯定也会被教导恢覆祖宗荣光,从而各种学习的!
“苏从斌实力应当还有的。我看他文书写的都不错。对接其他部门,那些文章之乎者也的引用,他也能应对。”定国公客观诉说。
闻言镇国公眉头更拧成川了:“皇上,末将斗胆,考这种奇葩的题型有用吗?为什么要顺着这个题型来思忖苏从斌会不会?而不是改革?您县试不都改过吗?这科举选人才, 不是要选能办事的官吗?这围绕四书五经截来截去的考,倒不如问问会不会修堤坝修农民灌溉工具,会不会断案。”
武帝瞧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声音带着些沈:“兵部尚书,你觉得这镇国公建议如何?”
这声,有些低,甚至夹着些情绪。不是对镇国公的情绪,而是对着过往……
被点了官职的定国公暗暗分析着龙椅上的帝王心绪。让自己拿出作为兵部尚书职权范围内的理智与客观,他飞速斟酌着,叩首恭敬的开口回答:“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这些题型既然存在,那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这……这或许是在锻炼未来官吏从千丝万缕中抽取提炼相关信息的能力。”
镇国公听得老仇敌话语中都有些虚,默默的从鼻孔发出一声哼。
武帝听得兵部尚书笃定的表态,垂首拨弄着茶盏。
叩首的定国公:“…………”
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两道几乎彰显主人心思的视线,定国公心中一惊。逼着自己拿出作为长辈的耐心,拿出自己饱受磋磨的小心谨慎,一字一字咬着牙道:“微臣虽不知这种题型。但微臣汗颜,听闻过苏从斌那个亲生崽子打群架的事情。对这件事,像微臣这样的莽汉,唯一的念头倒是感慨,有些血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苏琮便会思考会好奇,为何农田上有粪土,粪土什么作用,而后串联成一条对百姓有利的线索!”
“且微臣也留心过苏从斌昔年在清远县的举动。他滞留多日,是为防两村打架连累苏敬仪连累苏家日后,但也是为国为帝分忧。不懂种田之事,苏从斌便琢磨去寻找工匠解决水源。这事办的也算积极了,毕竟水源解决了,百姓有了灌溉的水,自然也会安分种田了。他倘若一根筋,倘若连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没基本治理的思维,只会仗着侯爷身份指手画脚的,反倒是只会添乱了。”
——听清楚了吗?外甥女婿,舅舅今日算免费教你一课。你是武曲星又运道好,才从军户摇身一变成国公!但得术业有专攻,别对不懂的领域指手画脚,别撺着皇帝一起脑子一热。改革也要慢慢来的!否则步伐大了,扯到蛋!
最后一番话,定国公只想着,倒没直白说出来。毕竟这种最最最简单“引经据典”作证说明的话,是个官都能听明白。武帝表示自己听得懂。但他眼前就是挥之不去东华书院那排场煊赫的模拟考棚。
东华书院的学生那都是门槛极高的,都是要精挑细选的。所以这一回两百六十个考生,能被先生允许下场的两百六十个考生,或许就有两百人成为举人。
可这些人成为举人有用吗?
他可以容忍这些学生们针对性应对考试,针对性琢磨考官的喜好,甚至可以容忍朝廷上有东华书院派,有勾心斗角,他这个帝王底线放到——上行下效这一词上,就像苏从斌这样就行。哪怕对农田厌恶,是碍于苏家未来是碍于锦衣卫在册,碍于他这个帝王愁旱才下田,甚至还用帕子捂着口鼻。可苏从斌却也的的确确客客气气对待村民,没张口闭口道一句刁民,道一句愚民难教。
对两村打架的用词是情势所迫,各有难处。
而不是清远县县令写的刁民丶暴丶动!
敏感的察觉到帝王吐息的有些紊乱,定国公硬着头皮,缓缓开口:“治理百姓,不像打仗。打仗就算三年五年,时间长一点。可打赢了就赢了。后续如何安排伤兵,尤其是征过来的民兵伤残后如何安排,客观而言都是朝廷的事情,是治世的一环。”
“微臣昔年作为武将,都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等得您信赖成为兵部尚书,有职权的担子在身,才让臣的视野从武将,从打胜仗这心思到纵览战争的全局,去思忖兵马粮草,征兵丶国库税银……以及后续伤兵安置。”
“一场战争,跟武将跟士兵有关系,也关系户部丶工部丶督察院丶礼部等等部门。毕竟将士在外,这家书都得有人写啊!”定国公最后做了总结,字字铿锵,字字笃定:“这四书五经,单独成册,像朝廷各部门,职权也明晰的。可一件事,不独独是一个部门的事情。是由点到面,得面面俱到,兼顾周全。这乡试既是为官第一步,举人有候补为官的机会。那他们率先学会将儒学经典,各个篇章段落之间的各种潜在联系融会贯通,烂熟于心也是应该的。”
镇国公看着匍匐跪地,表示回答结束的定国公,恨不得擡手给自己来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这不愧是百年世家,百年以武立身的世家,牛是牛的!
定国公这么一解释,他能听得懂!
这种无情无理取闹的题型存在有必要。
可文官不会这么跟他解释啊,只会圣人曰狗屁!
一直静默的武帝眼角馀光飞快扫了眼镇国公。瞧着人一张脸倒是写满认同,以及一丝丝的不忿,他眼眸闪了闪。最终,武帝将自己端着的茶盏往御案上一放,口吻都有些无赖的架势:“舅舅,您这话朕明白,改革急不得。可朕心理就不舒坦。你们还是没看见东华书院那考场演练,没看见顺天府其他书院演练的架势。好家夥,真快赶上正儿八经的乡试了!”
提及自己亲眼目睹的场景,武帝愤怒拍案:“京城如此,朕现在都担心江南文风是如何的。”
“还有山东也出人才。结果呢,朕示意董阁老跟他的徒孙示意,出了个县试题目叫镃基!”
眼瞅着帝王跟个火蒺丶藜一般要炸了,镇国公沈声赞誉:“这题目听起来就很霸道!”
定国公也跟着点头,还道:“董阁老还是务实的,也是能干活的人才。”
武帝幽幽道:“这玩意通俗说法叫锄头!”
“不是有个基业的基吗?那不得很霸气的那种?”镇国公闻言还有些不敢置信:“听起来那么霸气的,怎么会是锄头?这造字规则拆开,跟铁有关。这基又是基业的基啊!那肯定跟军事有关。”
武帝喝口茶,不去回想自己当初看到这词的想法,只木着脸道:“总而言之,一个旱区,一个全县都受影响的县,没几个知道是锄头的意思!”
“朕当时思忖着,粪土金这么大张旗鼓搞事了,哪怕城中最最最富贵人家,地主家粮食无数的,也该知道旱灾收成不好,也该了解了解基本的农业词汇。至于寒门子弟就更别提了,家里都因旱灾穷了,他总不能两耳只读圣贤书吧?”
不提还好,一想起来武帝又愤怒拍案:“甚至揣测考官心思这一点,朕也考虑了。那考官专注农事出名的。”
迎着帝王直白的怒火,镇国公使劲给定国公使眼色,让人赶紧想办法劝。而他是没办法的,因为一听帝王这诉说,作为底层老百姓出身,他也气的!
定国公见状,来回反覆深呼吸,才开口劝:“皇上,老臣托声大,大胆僭越一句。那些让您动怒的学子今年几岁了?您登基满打满算也就十年。”
眼下是元熙十三年,可……可年号武帝爷不按着常理走。前头三年算送给先帝爷了,叫:三年不改父志。
反正一个能用谥号定名的帝王,其他朝臣也不愿在这种“名义”上跟一个直接对外公布弑父的争论。于是也就含含糊糊的,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年轻的一辈,尤其是国庆寺受您荫庇出生的,苏琮这样的天赋神童不提,那苏敬仪微臣观察过一番,也挺会思考的。”
“这年轻一辈有典范如此,自也能教育后人。”
武帝闻言,想想自己登基后出生的小文曲星,面色和缓了几分。
“对啊。皇上,咱这舅舅说得对!”镇国公听得这话,眼眸一转,带着些亢奋:“咱换个角度想想。那东华书院精心谋划制定出各种考试书籍,不也是苏琮一眼扫过,就记住了。然后苏琮反过来教导苏从斌。”
“咱们家小子自己争口气,覆刻了对方十几年的果实。苏从斌也争口气的,按着对方总结出来的经验,连得三次第一!”
“简言之,咱们直接摘桃子啊!”
“你们这话说的也有理。”武帝难得露出个好脸色,缓缓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积攒的愁闷排除出去,而后还颇为积极的开口:“咱们还是静静,还是把粮食的事情搞定,再想其他改革!”
两位国公爷听得帝王如此笃定的话语,齐齐面色一松,但旋即又带着些紧张了。
要知道眼下试验沃土之法,是放在边军的农田里。这农田不过百亩而已。朝廷对此有所规定,若是越界了那便是有屯田屯兵谋反之心。毕竟若是军队手中有足够的粮食,就不会听朝廷的话,听命帝王了。至于有百亩田在,只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例如突然大风大浪,每月既定的军粮无法按时送达;亦或是突发战况,得携带军粮去突袭等等。
可眼下军田的肥沃,证明这方法可以朝周边县域推广,可以推广全国各地。
“定国公,先前你说有麦穗?”
“是。”定国公闻言,立马带着些欣喜,禀告:“按着您的命令,选了五十亩让军户老农伺候着,耕种,进行对比。这春小麦这个时期恰好成熟。西关城的守将也是个军户出身的,看着麦穗就乐呵,直接命人连土都打包过来,道让老爷子瞧瞧。”
闻言,武帝笑笑:“拿过来朕也瞧瞧这实物,开心开心!”
镇国公听得这话,遗憾至极。他脑子转的就不够快,没想到“证据”打包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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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炷香后,武帝围绕着两寸超级大的盆景——春小麦看了又看。
这应当一路精心照顾的,因此盆景里的小麦长势都颇为喜人,甚至仿若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炫要出自己枝头沈甸甸的麦穗。让他都仿若置身农田,能够看见金黄的麦田翻滚着层层麦浪大丰收景象。
尤其是左边这一盆,看着每一颗颗粒就挺重的。
武帝擡手掂了一下,感受着掌心内沈甸甸的麦穗,眉眼间带着欣喜。而后他擡手一捏金黄色的苞鳞,定定的看着被外力褪去外壳,露出的谷粒。
瞧着圆润丰满的,不像往日干煸长形的古粒,武帝嘴角一弯,又挑着其他麦穗剥开。
“这看起来真挺饱满的。亩产多少?”镇国公瞧着帝王掌心那金闪闪的实物,眼里带着些羡慕,开口直接问道,还颇为亲昵:“舅舅,您可是兵部尚书!若是可行的话,那咱所有军田都可以直接一声命令种植了。”
闻言,冷不丁被尊称一声舅舅的定国公倒也没拿乔,“原先西北不好种植,哪怕精心伺候着,一亩地最多也才八十斤。眼下能约莫达到两百斤!”
镇国公震惊。
武帝也惊讶,垂首看看自己掌心颗颗饱满的麦粒:“您确定数据没错?”
“回皇上的话,没错!”定国公也难得的面带喜色,声音都有些亢奋,“因为这个小麦种植经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先前没统一。可现在苏琮那脑子不是转的好?农学中有关种植的全都捋出来了,发现早有一句顺口溜有关提升小麦亩产的,叫两足一早,两浅一密,巧用肥水,治蚜保粒!”
“微臣当时按着您的吩咐,是下了军令,不得任何改动,必须严格按着这法子执行!”
“所以那些小子也狂喜,这不来信还将小麦放盆景里送过来。就想显摆一下自己完美执行军令!”
武帝攫取话语重点:“肥水就是粪土金?”
“是!”
武帝听得这毫不犹豫的一声回应,摩挲着麦粒,笑着道:“舅舅,西北缺水,苏家研究出个喷雾器,对于百姓而言应该有用的。朕派工部,确切说派凌家老大领头去。”
镇国公闻言缓缓捏紧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先耐心听完帝王的话语。
定国公听得舅舅一词,弯腰鞠躬:“皇上,这对百姓而言有利,您不管派谁去都可啊。”他可没老一辈那思想了,把西北“视作”自己的地盘。
“这是家庭农具,但也现在军中先推广,让工匠把技术交给军中木匠。”武帝见状,解释的也颇为耐心和仔细:“然后各县也得学。当然朕怕推行不了,所以才选择凌家。”
“凌家那些兔崽子不是被赶出国子监?他们这些家族,在西北有些也有良田,让他们在自家田庄先用,引得周边百姓效仿。倘若推行顺利,得有您这位定国公领个头,赞他们几句,让朕恢覆他们的贡生名额!”
有败家子的这几家,倒是好恩威并施的。可某些文臣不长眼啊!因此不能苏从斌开口,得由份量中的皇帝舅舅,有战功有资历有辈分的定国公开口。
“这是自然,只要对您有利。”定国公立马就道。
武帝笑一声:“咱们甥舅不讲虚的。当然你这个姐夫,朕也没忘记。更别提北疆好歹也叫龙兴之地吧?朕在北疆呆过。”
镇国公迎着这一句似带着敲打的话语,直接开口是毫不犹豫:“皇上您说得对。北疆本就是您的地盘!”
毕竟他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集中在他这一代发了。且还能富贵五代,对于他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因此他倒是没代代富贵,代代从武的爱好。他在朝堂上争,是真替军户替军方抱委屈而已,外加偶尔帝王“指点”。
“可这北疆到底地广人稀的。所以得等第二批试验相关工具。到时候贡生,别说勋贵了,这大周有权有钱人的崽子,全都在你手里拿捏着呢。”武帝意味深长看眼镇国公:“咱们拿着崽子,让家长去北疆开荒。何愁北疆不兴盛?”
迎着这一声亟具诱惑力的话语,镇国公感动着,红着眼重重一磕头:“皇上,末将……末将也不是不懂事的。就是末将心里不服气。那些县令,口口声声要开万事太平的,结果一个都不愿意来北疆!吏部点名强势派遣,结果还没三年任期满,使劲各种办法想要调走。所以我才想着要苏琮这样踏实的!也才气性大差点跟舅舅动粗。”
这话一出,殿内的氛围又压抑了些。
武帝看看丰收的麦穗,眼里迸发出笃定的光芒:“放心,会改变的!不过朕也得说明白了,苏琮科考过后得先去西北当知府。咱们从实用角度出发。改革肯定会遇到助力,苏琮得自己去摸索。免得他太过顺遂登高跌落。而在西北这地界,定国公府还是有些颜面的。且百姓对定国公是信任的,所以让苏琮也狐假虎威一把,借着国府的名号向百姓教导种植方法,教化百姓。”
“更直白一点,西北到底算平和的。总不会突然冒出一队强盗,直接杀了苏琮。北疆还有些小部分不太平。”
定国公听得话语中唯有信任,微微松口气。
镇国公眼睛一眨不眨的,带着些希冀望着帝王。
“等他在西北干出实绩来,其他知府定也会竞相模仿。”武帝擡手拍拍镇国公肩膀,带着哥两好的架势,道:“而苏琮呢,有亮眼的政绩后,直接去当北疆总督。哪怕他年纪小,在官场上也能用实绩压得住人!再加上镇国公你衣锦还乡去转北疆转一圈,地方上哪个不服你直接打!”
如此铿锵有力的规划传入耳畔,镇国公眼圈一红:“请皇上放心,末将一定好好教导好贡生那帮兔崽子,好好听您的话,一步步走好,一步步发展好北疆!”
“朕放心。”武帝响亮的回应一句,看向在灯光照耀下愈发金闪闪,带着麦香的麦穗,道:“看样子熟了。咱们让御膳房磨成粉,直接当宵夜,吃了!”
“否则朕晚上还憋气。”
“您憋什么气?”镇国公瞧着帝王都金口玉言了,也就擡手去摸了一把麦穗,边好奇问。
“规划的都挺好,可惜苏琮才十三。还有苏琮心心念念的大胖儿子,苏从斌也不知道成器不成器!”
镇国公:“…………”
定国公:“…………您……您讲这个辈分,是不是有点?”
“舅舅,朕不是拖累您的辈分。”武帝擡手摸着麦穗,含笑道:“而是朕发现一个道理,每一个败家子,都是爹宠出来的。都能反向激励爹上进!”
“苏琮两年前就琢磨苏从斌的乡试了!从分析考官到书院备考书籍,是一个不曾落下。亲爹也就如此操心了!”
听得帝王这感慨,定国公眼皮一跳:“您不是说担心考不上吗?那题目无厘头的。”
“苏琮把历朝历代以及大周所有的乡试题目,全都整理成册了。”
定国公瞬间闭嘴。
镇国公羡慕不已:“文曲星不愧是文曲星!”
“所以接下来的乡试,还真刺激!”
帝王这一声感慨,带着七分的玩笑,还有三分的杀意。重叠在一起的气势,让两位国公倒是一时间笑不出来。甚至还随着七月的风渐渐往外扩散,散进了东华书院阅卷室。
作为一手缔造东华书院辉煌的黎阁老,他是亲自看过书院本次优秀的学子试卷后,才不急不缓横扫自己的门徒,冷冷质问道:“你们是真的想用丹书铁券砸自己的脑袋才知道清醒两个字怎么写吗?”
突然而来的一声冷喝来袭,欣喜好苗子的众人无异于迎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直接心中一凉。
“师父,这本届学子资质的确不错,若是来日高中,金榜题名,亦也是我东华书院之光。”黎阁老的大弟子迎着其他人的小眼神示意,率先迎着头皮开口诉说道。
“镇国公兼任三年礼部尚书了,你们就没冷静下来吗?”黎阁老声音都带着些寒气:“两年前那姓董的琢磨退一退,乞骸骨。可武帝是亲自上门请,还把董门大弟子调回京城担任礼部右侍郎。甚至董阁老的儿子都派北疆去了。”
“反观我们呢?这三年可没有任何调动变化。”
如此鲜明对比在眼前,众人神色变了又变。
“这回,不管东华书院成绩如何,是低调些。毕竟顺天府的热门考生是苏从斌!”
“那苏从斌真下场参考,若是让他一次次的顺遂考上,岂不是显得科考容易?”有人面带不虞,当即道:“若是按着规矩,那会试……”
“按着避嫌的原则,你打算殿试请皇帝避嫌吗?”黎阁老不耐质问道:“想想自己有几个脑袋!什么能开口上书什么不能开口。”
“再说了,你……还有你们……”
黎阁老横扫在场众人,带着怒火:“苏从斌是缩头乌龟,可他缩了这么多年,还活着。举个简单的例子,他站在乾清宫整整二十年了!老父在朝堂的时间都没有这么久!”
先帝爷时期,他从四品地方官升迁进京,还算热血忠义。曾劝谏过一回,结果被杖则三十,差点一条命都没了。而后也是为了保全自家,面对乌烟瘴气的斗争,也就弃官为隐士,在东华书院任教。后等武帝登基,他因昔年为武帝为定国公说过话,被请出山,官覆原职。
后从礼部尚书到阁老。
但这么多年经营下来,也就是阁老而已。
“先帝时期,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全须全尾活着的。而苏从斌被帝王厌弃,却是大朝会次次不落,没被牵连过一次,没挨打过。就这么活着,活蹦乱跳的活着!”
“这能耐,你们在场人有吗?”
这番话不亚于巴掌一般,一张张的扇打着他们的脸面,他们引以为傲的才华。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弟子开口,小心翼翼问该如何对待。
毕竟他们中有人或许会被点为顺天府考官呢!再不济也是阅卷官。
作为文人,作为优秀的文人,作为经验丰富的文人,非但可以从字甄别人,也可以从文风上甄选人。苏从斌的文风挺好辨认的,就是兵部统一的直白风。
迎着大弟子,还有满屋众人紧张希冀的眼神,黎阁老面色铁青:“你们别给我玩任何猫腻。小心九族的脑袋搬家!这种猫腻,其他派系,那董门不知道,等你发挥吗?”
从未有过的厉色,尤其是冷漠打量的眼神来袭,大弟子只觉一股寒气悬在脖颈上。他立马颔首称是:“师父息怒,是弟子犯蠢了。”
“嗯。说来你这吏部年底考核也要到了。大兴县县令,似乎不少年了,今年得个上等,也该升了吧?”黎阁老说完,拨弄着茶盏,看着杯内茶叶起起伏伏的。
大弟子闻言一楞,而后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这……这县试嘛,县令说了算!
苏从斌就算真一口气成进士了,那按着规矩进翰林院。帝王若是要提拔的话,昔年可是金口玉言的,得苏敬仪县试榜上有名。
见状,黎阁老慢条斯理喝口茶,润润嗓子。
其他人也笑了笑。
苏敬仪不行,苏从斌就得慢慢熬资历。毕竟正经文官了,那就得按着规矩来调动。
按住了苏家,那苏琮翅膀再硬也没有用!
区区一商贾子弟,他们还没嫌弃还没权衡好利弊,就敢上门断绝师座关系!
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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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种种缘由,这元熙十三年的顺天府乡试成为顶尖权臣都关注的一届。
八月初九开考。
考生提前一日进考场。
于是八月初八这一日,子时。也就刚敲响凌晨一点的钟声,贡院内提醒考生们的发号炮丶声就响了。
这发号丶炮,就相当于后世的闹钟,定点提醒考生,尤其是边远考生可以起来准备来考场了。免得时间太晚,导致进不了考场。
一开始苏敬仪知道这个规矩还有些不太确信,毕竟提前一天进考场啊。后来想想年年高考新闻,忘记带准考证走错考场的事,也就默默理解了。
显眼包考生,年年都有。
这么干,定然也是千万条血泪经验总结出来的。
于是苏敬仪也就颇为积极的起来了,还把自己打扮的从头到尾一身红。打算亲自送考生苏从斌进考场!
苏柳氏再三检查过考箱后,想了又想又拿出一件秋衣:“侯爷,兄长先前来了口信,道药农采药时,见土壤湿润。又撞见老鼠做窝,这老话说的好老鼠做窝,寒流将到。因想着您入场,就跟其他药农确认了一遍,都说这天气可能要冷。”
“替我多谢大舅兄。”苏从斌闻言,立马接过秋衣,也对着苏柳氏道谢。等把衣服理好,他又看了看防水的羽毛缎帘,确定自己一切准备就绪后,才看向会走动的红包。
“你大晚上不睡?明日可有精神做功课?”
“爹,我送您进考场,回来再睡。到时候还要画给琮哥看的!”苏敬仪边说从怀里掏出苏琮的肖像画,道:“琮哥也不能少。”
看着眉眼带着希冀的苏敬仪,苏从斌又看眼三年未成见面,瞧着画像是有些蜕变,眉眼都颇为锐利的,显然经历过世事淬炼的苏琮,他瞬间觉得自己内心涌动着源源不断的热量。
“行,你送我。你们哥俩一起送。不过衣服换套,低调些。毕竟对外你在守养母的孝。”
苏敬仪闻言,倒也乖顺,对着父母弯腰行礼后就撒腿跑回去换上自家小厮的服装。
而后上车。
爵车一路向外。
天子脚下有一个好处,顺天府贡院也是会试考场。也算提前熟悉会试场所了。
不过因为占地面积问题,这贡院在内城外。
想想他苏敬仪穿书,还有一个好处,住的地方乃是京城东二环内!
靠近故宫!
且不用像其他考生一样,出城门还得安检。爵车爵爷刷脸。
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贡院外,苏敬仪望着灯火通明的贡院,望着维持秩序的士兵,压下自己的紧张,看向闭目养神的苏从斌:“爹,贡院到了。”
下车后便是考试区域,便不是侯爷苏从斌,而是考生苏从斌。
一切就要遵守考场规矩。
“回去好好做文章!”苏从斌叮嘱一声,便拿起自己考篮,斗志昂扬的下车,走向贡院。
苏敬仪目送着混入秀才堆中,也依旧有些伟岸的背影,默默的掏出自己要做的文章。
虽说苏侯爷吩咐了留两个长随守着贡院,等待接应便可。但……但苏敬仪是个矫情且有仪式感的崽啊,他高考那两日,亲爸亲妈甚至同父异母的大哥都被他作着,在考场外开视频会议,都要等他的。让他享受跟其他小朋友一样的待遇,有家长陪考。
且他也偷偷打听过了,贡院外有专门停靠马车的地方。
毕竟天子脚下嘛,总有些达官贵人的崽参加考试,总有人守在贡院门口。这全都堵着道路不像样,因此干脆在不远处划了专门的等候区。
留了长随时刻关注着,苏敬仪带着车夫去了“停车场”。
而另一边苏从斌面对各种检查,拿出自己二十几年纵横朝堂的龟缩能力。按着吩咐脱衣托裤袜,宁可高汤油膏被戳了,也没说一句废话。毕竟在考场,眼下谁都是天子门生,都得接受各种检查。什么读书人的尊严与体面,那就是废话。
守卫们看眼颇为配合的侯爷,倒是满意的点点头,恨不得指着人跟某些个扭扭捏捏的,跟个黄花大姑娘一样的读书人道几句——看看人家,该脱裤子就脱裤子!都是男人,有什么羞的?
顺利经过检查后,又核对完相关信息,苏从斌找到自己的考棚。
检查过考棚后,他便静静盘腿打坐。
毕竟到底四十三岁了,不比小年轻能熬大夜。
休息一日后,苏从斌翌日精神抖擞的迎着第一场开考的号令,看向题目:
第一题: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能精准找到是论语。
第二题:下袭水土
苏从斌眉头一拧,倾听左右两边明显很烦躁的纸张翻动声,似乎在暗骂主考官的声音。他默念一声冷静,飞速默背一遍苏琮归纳总结的奇葩题型。
连章题,全章题,数节题,一节题,数句题,单句题,两扇三四五扇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截搭题……
还有必背书籍:《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诗》主朱子本义,《书》主蔡传,《春秋》主胡安国传,《礼记》主陈澔集说。
苏从斌想着,眸光一亮朱熹!
“下袭水土”,出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第三十章!原文是“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确定来源后,苏从斌擦擦额头的汗珠,率先在草稿纸上默写。而后克制住注意力,不去看第三道。
因为第三题就两字——镃基!
这本给苏敬仪县试押的题,结果他苏从斌自己个用上了!
换句话说顺天府主考官,应该是董门弟子,确切说就是刚调来的礼部右侍郎周泉。
不过……这董门好意思吗?题都不换?
还是说这题源于上意?
可武帝有那么博学吗?
想当年他夹带进宫的书,有兵法可没四书五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