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丶他乡故人
陈逢年宿醉, 在郡府阿枳住的厢房里醒过来。他睁眼环顾,发现这是女人的房间,起身直接出门。
阿枳端来一碗醒酒汤, 与陈逢年在门口打了个照面。
她将醒酒汤递过去:“醒酒解头痛的。”
陈逢年也没问题醒酒汤里的成分,接过来就直接喝了。阿枳见他喝的这样畅快, 好似那不是醒酒汤, 而是酒。
她寻思若自己想要害他, 简直太容易了, 他对她真是半点防备都没有啊...
“陈逢年,以后别人递给你的食物, 下肚之前, 先三思一下。”
陈逢年把碗随手放在窗台上,“你给的, 不用三思。”
她剜了他一眼, 指着屋子:“洗漱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 先去洗漱, 我在这儿等你。”
她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陈逢年不置可否地扬了扬下巴,转身进屋。他不是那种衣服要熏香丶毛发要修形的男子, 出来找阿枳的时候, 头发上沾着水珠。
阿枳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见他出来,就站了起来。
陈逢年朝她走过来,他的目光玩味地扫过她。
阿枳今日描了眉, 涂了枣泥色的口脂, 穿的是深色深衣, 她站得很直, 背绷得很紧,看上去端庄却又疏远。
她感受到那目光,心微微颤动,但她压抑着羞赧,对上陈逢年的目光:“我要问你正经事,柳堪堪那边如何了?”
陈逢年道:“她想找人替她赎身。”
阿枳不用问那赎身金的具体数额,她知道,陈逢年负担不起。她说:“这事我来想办法。”
陈逢年果断地说:“不用。”
阿枳说:“你是不想接受女人的帮助,还是认为我想不到办法?”
“不是...”陈逢年不知道这女人怎么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说真的,她实在自负。
陈逢年说,“你不要掺和到这些事里。”
以为她喜欢掺手这些事么。阿枳脸上的笑意渐深,她笑得莫名其妙,陈逢年心里没底:“怎么了?”
“我笑啊,如果不是为了掺和这些事,也许我现在,正在道观里帮某人念经呢。”
命运之玄妙,叫人连半分天机都猜不透。
他不说话,她就一直看着他,看到他不得不开口。
陈逢年说:“你要是在闲的,我替你找些别的事做...”
阿枳残忍地摇摇头:“你可以阻止我和你掺手此事,但不能阻止我破坏你做这件事。”
这女人,真是比书上的文字还让人头疼。
陈逢年这个人,自尊很强,像他这样长得不难看,招姑娘喜欢,能打也不算蠢的男人,多少有些妄自尊大。有时候好好跟他说话未必没用,激将法更直接有效管用。
阿枳扬起下巴:“怎么,没信心保护我么?”
“不是...”他低头看着阿枳,阳光斜照过来,她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影子,她的眼睛里,有强烈挑衅的意味。
他多少有些了解这个女人了。
她看上去冰冷,心里却有烈火。
“扇香楼是男人去的地方,里面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确实不好出入。”
“好办。”阿枳说,“让罗泉跟着你去。”
“他?”
陈逢年表现出强烈的不情愿。
“他一见我就晕倒,我扛着他去么?”
阿枳笑道:“对啊,你扛着他去。”
陈逢年意识到她在开玩笑,他正色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他添什么乱。”
“陈逢年啊。”阿枳语重心长,“你以为你是孤胆英雄么?一个人能丶单枪匹马,就能扛下所有事?”
她一语中的,陈逢年绷紧下巴,唇角下沈。
阿枳说:“勾栏的人不少跟官差打交道,你若经常独自去找柳堪堪,难免被怀疑另有所图,带个人过去,好掩人耳目。”
“这事我可以听你安排。”陈逢年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紧,“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二百年后她的命运都被他安排好了,二百年前,她不可能答应他任何事。
但阿枳好奇他要她答应些什么,她微微颔首:“你说。”
“这事结束,你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阿枳怔了一瞬,果然,他从没相信过她的话,她微微一笑:“这事顺利结束,我自会回去,不烦陈爷费心。”
阿枳将罗泉安排在陈逢年身边,其实有更多的用意。
一来,她答应过罗泉要让他查清陈逢年身上的煞气,她却不愿利用陈逢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罗泉自己动手。二来,纵然罗泉认定陈逢年和那桩梁王之乱没有任何关系,但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将罗泉安排在陈逢年身边,也许罗泉会发现什么线索。
至于什么扇香楼的,对她而言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她没有必要去掺手。
当然,这是个过于理想化的计划。
罗泉那厮真是丝毫面子都不给,整整一天,他都在练习“如何看到陈逢年不晕倒”。
晕了一整天,最后他决定把目标定小一点儿——“如何优雅体面地晕倒”。
后来陈逢年看不过去,拎起他的领子,从他袍子上扯下一块布,蒙住罗泉的眼睛,将他用冷水浇醒,“现在你试试。”
罗泉喜出望外:“诶,没有晕倒诶!不过别的也看不见了啊...”
陈逢年笑道:“不晕倒就成,你就扮个瞎子跟着吧。”
罗泉嘴巴张了张:“那我怎么去看姑娘?”
陈逢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嘲讽道:“道长凡心不死啊。”
“都是男人,咱就把话说敞亮了。”罗泉的手在陈逢年身上一通瞎摸。
陈逢年打开他的手,把他按到石凳上坐下。
罗泉对着和陈逢年截然相反的方向说:“郡主丶阿枳丶柳堪堪,选谁?”
陈逢年讳莫如深地看了眼他,“当然是都选。”
罗泉:“我怎么没想到还能这样啊...不对,你可真他娘是头禽兽啊。”
阿枳提着一篮衣服,轻飘飘路过,视线扫向陈逢年。
都选?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么?
哦对,他是未来的皇帝。
她将篮子放在桌上,“去□□的时候穿好一点,两套衣服尺寸相同,你们自己挑选。”
陈逢年双臂环抱,一侧肩靠在树干上,他朝篮子的方向努努下巴,“道士先选。”
罗泉拆掉蒙眼的布条,视线努力避开陈逢年。他抱起一套白袍,“这就是为贫道量身定做的。”
阿枳微笑道:“你先去换衣服吧。”
竹篮里,剩下的是一套墨青色的常服。陈逢年肤色较深,气质稳重,适合这样的颜色。
阿枳说:“你去换衣服吧。”
“好。”陈逢年拿起那套衣服进了屋。
现在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陈逢年点了蜡烛。小小一簇火光,将他的身影投映在窗户之上。
他的背很宽,从脖子到双肩的线条蜿蜒起伏,阿枳轻轻靠在树干上,看着那道影子。她伸出手,双手拉开一段距离,隔空比划着他肩膀的宽度。
她想自己上辈子丶上上辈子,可能都是出家人,如若不是,怎么能对着高祖的影子发呆?于是自嘲道:“果然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了。”
阿枳轻轻阖上眼睛,晚风吹拂她的眼皮,惬意极了。但闭眼没多久,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逢年从屋里走出来,走到树下,距她只一步的距离。
阿枳感受到他带来的巨大阴影,她睁开眼,陈逢年已经穿戴好了,也许这身衣服色泽过于清冷,将他面容衬得更加坚硬。
她视线避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正好看到他里衣的领子窝进了脖子里。
阿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擡起手,捏住他衣领,将他的领子整理地棱角分明。
树下无灯,天色越黑,阿枳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低沈的声音:“你若不想我误会,就不要再做让我误会的举动。”
她重新用手顺了一遍他领子,让其更挺立。
她挑衅似地说:“我孝敬祖宗,有错么?”
“你...”陈逢年声音发狠,“陈枳,我是个男人。”
“我看出来了。”
陈逢年几乎要因她满不在乎的态度而抓狂,他猛地抓起阿枳的手腕:“这桩事结束,你立马回家去。”
只要这个女人在金宁多呆一天,他的心就会因她而七上八下,什么其他事都想不了,也做不了。
“陈逢年,要走要留,我自己决定。放开,弄疼我了。”
陈逢年有几分无助,女人本就不是好对付的,而且还碰上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他克制着声音里的戾气,说道:“咱们不是一路人,我没时间陪你玩。”
阿枳装作惊讶的样子:“难怪你尚未娶妻,原来真是丝毫不了解女人啊...陈逢年,别人对你好,不一定是对你有所贪图,更不一定是想嫁给你。”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对你好。”
“你...”陈逢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方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他试图动用一些审罪犯的技巧,但脑子里只有嗡嗡的声响。
如果不是罗泉突然闯进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枳的话了。
罗泉手扒着洞门,闭眼喊道:“陈逢年,咱该走了,扇香楼按时辰计费的,一个半时辰得按两个时辰算,去晚了吃亏。”
阿枳说:“那你们赶紧去吧,别浪费了。”
陈逢年点了下头,“你早些休息。”
罗泉嫌走路去累,在郡府门口软磨硬泡,冯庆答应给他们借两匹马。陈逢年没想到这道士还会骑马,调侃道:“道长真人文武双全啊。”
罗泉目视前方:“本道是你长辈,休得无礼!”
陈逢年轻笑一声,骑着马,晃悠前行。
“你别走我前面故意让我看见你啊...”罗泉道,“我把你从陈姑娘那里解救,你可得好好谢我。”
陈逢年寻思,这道士看起来也是道骨仙风的,怎么嘴这么碎。
他敷衍说道:“多谢道长。”
罗泉若有所思:“我觉得陈阿枳在报覆你。”
陈逢年挑眉:“此话怎讲?”
罗泉:“傍晚那会儿,我问你三个女人你谁选,你敢当着她的面都选,是看不出她对你心怀不轨么?”
“...你倒是懂啊。”
“也不看贫道最擅长什么?”
“什么?”
“八卦啊!”
陈逢年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那待会儿到了柳堪堪那里,由你来对她献殷勤。”
这正中罗泉下怀!
罗泉喜形于色,得意忘形,朝陈逢年看过去:“多谢!”
只见他两眼一番,又要栽倒。还好陈逢年手快,将他胳膊拉住,罗泉这才不至于坠马。
二人顺利到了扇香楼,先去找老鸨。
老鸨见陈逢年此次不止一人,还带了个道骨仙风的翩翩公子,扭着腰迎上来:“陈爷真是照顾我们的生意。”
陈逢年开门见山问:“堪堪呢?”
老鸨道:“哎呀,真是不巧,堪堪今日要接待贵客,是我们扇香楼的老主顾了,我这开门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维系客情,老主顾难得来一次,不能让人家不尽兴。这样,我们楼新来了两位小美人,技艺是比不得堪堪,但青涩单纯,让她们陪二位可好?”
罗泉点头之际,陈逢年把他一把推到后面,“我要怎么才能在今夜见到堪堪?”
罗泉听他这么一说,寻思这陈逢年不会和那花魁假戏真做了吧。
老鸨面色僵硬了一瞬,又老练地摆出笑脸:“陈爷,我知道你挂念我们堪堪,但今天来的,是上京来的大人物,别说你了,馀县令都不敢招惹他。”
陈逢年知道自己若直接问对方名讳,极有可能暴露目的。他质问:“你是否又强迫她接客人了?”
老鸨见他这么难缠,眼下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她道:“我怎敢强迫堪堪啊,今夜她陪的是朝廷的徐白山徐大人,这可是朝廷三品要员,堪堪又不是傻子,上赶着来不及呢,怎么会让人强迫她?”
听到徐白山三个字,陈逢年身体一震,他声音又低又冷:“那我们改日再来。”
罗泉迅速察觉到他的不对——这煞王平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被革职了都显得事不关己丶置身事外,除了陈阿枳的事儿,根本没什么能牵动他的情绪的,为何他一听徐白山的名字,会是那种反应?
出了扇香楼,罗泉看着他的背影,询问:“你认识徐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