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丶那个雨天
一入雨天,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整个金宁城突然空了一般。
一辆马车独自行驶在被烟雾笼罩的街道上,马蹄踩在水坑里, 渐出水花连连。
陈逢年将马赶到码头,他撩开背后车座的帘子, “我去问船家租船。”
阿一手撩开帘子, 另一手托着脸颊, 她的目光静静跟随着他的背影。陈逢年没有打伞, 他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雨披,走在雨雾里, 像一团漆黑的影子。
她已经不再探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样的过往,又有什么样的未来, 她甚至选择性地模糊掉了他们之间的牵连, 她因他的注视丶他的爱意而满足, 她愿意为他心动。
雨天船家生意差, 有人来租船,稀奇的不得了。船家说:“雨天出船,木头淋雨受损, 租金比平时高。”
陈逢年说:“成。”
最后, 他掏了十文给船家。他知道船家多要了两文钱,但阿枳难得想坐船游河,其它的,他都不想计较。陈逢年蹚水回到马车前, 将马车迁到草棚下, “走吧。”
阿枳正要下马车, 陈逢年伸出手, 直接勾住她的腰。他一轻轻用力,阿枳便被迫扑向他怀里,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腰曲线凹陷之处,贴的严严实实。
阿枳双手抵着他的肩,“你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四下无人。”
“你要是怕被看见,我下次收敛些。”
阿枳倒不是被怕被看到,只是他这些举动令她心神慌乱,在认识陈逢年以前,她平静的内心从来没有起过这样的波澜。
阿枳握住他的手,“这世上就没有我陈阿枳会怕的。”
陈逢年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他把雨伞从阿枳手中抽走,撑开雨伞,圈住阿枳的肩膀,将她遮在伞下。
阿枳在他的怀里,嗅到他身上冷雨生涩的味道,她侧仰起头,看到他刀刻似的面容上浮着一抹浅笑。
她问道:“你今天心情很好么?”
陈逢年说:“很明显么?”
阿枳不假思索:“太明显了。”
“那要我伪装一下么...”
“不用,我心情也很好。”
到了码头,他们和船夫交接了船,陈逢年先跳到甲板上,扶着阿枳上了船。船夫一边收绳结,一边用一种了然于心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船还没开走,阿枳朝船夫的方向努了努下巴,问陈逢年:“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们?”
她声音不大不小,但以现在的距离,船夫是一定听得见的。
陈逢年说:“可能觉得下雨天来划船,不同寻常吧。”
阿枳捋了下裙子,向后坐下,她摇头说:“我觉得不是。陈逢年,你租船花了多少钱?”
陈逢年说:“你别管这些,船舒服就行了。”
典型的逃避型回答。
“陈典狱,你审犯人的时候,若对方故意扯开话题,该当何论?”
陈逢年已经开始摇橹了,水波以穿为轴心一层层散开,船慢慢离开码头,而雨渐渐停了,水面上一片平静,只有船行掠起的水波不断。
陈逢年反将阿枳一军:“你是不是还记着当初我误认你是邪祟,泼你一身狗血的仇呢?”
话题被他越扯越远。阿枳索性顺着他的话,说道:“既然你想要清算旧事,那咱们一桩桩来清点。你误会我是邪祟,泼我一身狗血是一回,当初下雨你来郡府找我,我给你伞你不接,又是一回。”
陈逢年忽然口干舌燥起了,咽了下口水,喉结滚了滚,她说的两次,确实都是他有错。
可她并没有真正计较过什么。
他从前认为,她只是不在乎,毕竟从未见过她在乎什么,原来她都记着呢。
“你想要什么样的赔礼道歉?”
阿枳顿感啼笑皆非!连赔礼道歉他都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在他心中似乎有些难缠。
阿枳见他双臂轻轻晃动摇橹拨水,船一路稳行,她道:“那你让我试试摇橹。”
船橹极沈,水的阻力也大,摇橹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只需双臂晃动,但需要调动全身力气。陈逢年说:“水阻很大,你划不动,别再扯着伤口了。”
“我都没试,你为何就说我不行?”
陈逢年知道她想要做一件事,就铁定了心要做成。她不是能听劝的人,他道:“行啊,你试试。”
阿枳走出船篷,从陈逢年手里接过摇橹,此时陈逢年的手还握着橹,橹的重量由他承担,阿枳说:“你松手。”
陈逢年:“别急,慢慢来。”
阿枳:“松手。”
陈逢年语重心长地说:“后果自负啊。”
他松开手,船橹的重量全部压给了阿枳。阿枳努力抓握着橹柄,推着水波,水阻越大,她越用力地去推。
结果,便听“啪”一声,船橹掉进了水里,再浮上来的时候,船已经被水波推开了好远一截。
陈逢年忍住笑意,说:“只能我游过去救它上来了。”
阿枳面上燥热难堪,她抓住陈逢年的袖子,“别去,待会儿你衣服湿了,去哪儿晾干?”
陈逢年不知道该是感动还是该无语,他看着阿枳,好笑道:“丢了橹还怎么划?”
阿枳说:“慢慢漂着吧。”
陈逢年说:“行。”
说罢,他在阿枳旁边坐下,双臂撑在身后,身体放松地向后仰躺去。下完雨的天是冷淡的青灰色,浓云时而散时而聚。
陈逢年轻轻闭上眼,潮湿的空气拍打着他的面颊。
阿枳低下头,看到他泛青的眼圈,伸出手,在他面颊上抚了一下,她正想低头亲吻他,雨珠落了下来。
雨滴打在陈逢年的眼皮上,他睁开眼,那滴雨珠沿着他眼角滑下,像是眼泪一样。阿枳用拇指拭去那滴雨珠,说道:“你哭了。”
陈逢年嗤笑一声,他握住阿枳的手腕,将她的手置于唇边,吻了一下。
阿枳说:“痒。”
陈逢年:“进船篷里避雨吧。”
阿枳抽回自己的手,她仰头看着雨丝如线。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妆面被洗去,面容素净,略有些苍白。
“陈逢年,我想淋雨。”
方才她还指责陈逢年要下水捞船橹,现在自己置身雨中。陈逢年总算明白了,她就是只准官兵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他无惧这点雨,站起来,拉着阿枳的胳膊将她带起来:“会染风寒。”
阿枳说:“我不怕。”
陈逢年:“...我怕,进去。”
阿枳挑起被雨水打湿的眉:“你怕什么?”
雨水让她的眼睛更加冰冷。
他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陪她淋雨。陈逢年越想越好笑,他低沈的笑声夹杂着雨声传来,阿枳问:“有何好笑?”
陈逢年说:“你真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啊。”
阿枳明知是调侃,但她认真地反问:“我待你很严格吗?”
陈逢年只是一句调笑的话,他并没深刻思考过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阿枳这么一问,他沈眉思索了片刻后,道:“我觉得,你对我有所期许,却又不是世俗的那一种。”
阿枳认真反思了一下,他感受到的也许是期许,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结局,她只是按照结局已知的方式在与他相处。
她双手握住陈逢年的双手,与他面对着面,“这会让你有压力吗?”
他们都被雨水淋湿了,脸上挂满雨珠。
陈逢年说:“还行,顶得住。”
“我不想让你有压力。”阿枳说,“陈逢年,但我要你此时此刻,对我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其他事。”
说罢,她双手攀上他的肩,踮起脚,仰着脖子吻住他。她的吻和她的人一样清冷安静,陈逢年恨不得压着她倒翻在水里,他紧紧按着阿枳的腰,目光深刻地盯着她。
阿枳看着他被雨水洗的清亮的眼睛,她用手掌抚去他额头的雨,“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想打伞。”
陈逢年的目光愈发深邃,阿枳问:“你想说什么?”
想许诺有他在,她可以一辈子都不用打伞。可一辈子太遥远了,她说了不问前程,他不敢轻易许诺。
“没什么。”
陈逢年向后坐下,他手抱着阿枳的腰,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
阿枳向后靠在陈逢年的怀里,船在水面上很慢地漂泊,她望着水面层层涟漪,问道:“你说,我们会漂去哪里?”
“风向往西,会漂到西边。”
阿枳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啊?”陈逢年笑了,“我在金宁二十馀年,还能不知道这点事么。”
阿枳便顺着他的语气说:“原来公子是金宁人氏,这么巧,我们是同乡。”
陈逢年仍然不知阿枳来历,她说过,或真或假,他都不在乎了。如她所说,只要当下在一起,他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上天厚爱。
他下巴搭在阿枳肩头,呼吸渐深,阿枳听到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回头看去,他闭着眼,面容平静,竟然睡着了。她不知昨夜分别后,陈逢年去了何处,今日他来找自己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可他一直强撑着,此刻他应该是真的撑不住了。
陈逢年的手仍然圈着她的腰,阿枳的手覆在他手上,她望着远处埋没在雾霭中的草丛,那一层雾,恰似陈逢年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作者甩了甩头,甩出一头头皮屑,放嘴里一尝——
原来是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