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丶无需救赎
阿枳毫不在乎冯华内疚的情绪, 她压低声，用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得见的音量说：“郡主，王爷留下来的兵力是你安身之本,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这些兵力拱手让人, 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冯华是个女人, 史书不曾提起她的名字, 阿枳不知道她的结局。
但是冯华坚定不移地维护着梁王, 而对于日后要成为皇帝的魏太子冯洺而言，梁王只是他上位的工具, 这堂兄妹二人今日关系紧密, 不代表日后不会立场矛盾。
此时冯华完全沈浸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之中，她含糊地答应了阿枳。
阿枳换上她的衣物, 从帘子后面走出去, 对冯华的贴身侍卫说：“我们走吧。”
这时, 罗泉站了出来。
“做戏做全套...还得要有个人顶替太子, 就让我来吧！”
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阿枳竟调笑了起来：“你怎么忽然胆大了起来？”
罗泉说：“你一个女人都不怕危险，我大男人也不怕。”
在刚才, 罗泉也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心理斗争。谁他妈愿意去送死？他一个草民, 干嘛替人家天王贵胄操心呢。可是正因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草民，这是能夺取冯洺冯华这些王公贵族信任最好的办法。
阿枳知道罗泉肯定有自己的盘算，并没有追问下去。
此时里屋忽然传来冯华的嚎啕哭声。
一夥人同时朝里屋望去，只有阿枳不冷不热地说：“请太子快些与罗道长更换衣物。”
没有多馀的时间让他们犹豫, 罗泉换好衣服, 二人在侍卫的护送之下离开郡府, 果然, 他们一从后门出逃，就有人追了上来。
马车上，阿枳看到罗泉在颤抖。
她难得有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要顶替太子？说实话，你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你的后半生与荣华富贵无缘的。”
“...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太子。”
“那你为了什么？”
“阿枳姑娘，你心中有信仰吗？”
阿枳淡笑：“我不需要他人来解救我，何来信仰。”
罗泉说：“有个人告诉过我，勇敢，不是你毫无恐惧地去做一件事，而是明明很害怕，却还是克服恐惧去做一件事。”
罗泉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比我们都强大，但是回到你那里，别再像在这里一样一无所惧了，毁掉在这里的肉身，你就只有二百年后的一条命了。”
阿枳点点头：“谢谢道长提醒。”
为了阻碍追杀他们的人，阿枳安排的路线是一路朝人密集的闹市前去。
可她低估了这些人的残忍。
黑衣人践踏着百姓的尸体，朝他们策马追来。罗泉朝马车外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呆住了，在他们身后，是一道尸山血海。
阿枳正要回首，罗泉挡住她的眼睛，“别看。”
他连珠炮似地吐出一串话来，“我知道你身份不比郡主丶太子他们低。上天是不公的，有人生在高处，看不见底下人的挣扎，不求你博爱世人，但不要把在你之下人的性命当作草芥踩踏。”
这句话，阿枳一直铭记着。
因为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罗泉说完的那一瞬间，一支箭直穿她的胸膛。
她来不及感到疼痛，便坠入了无底的黑暗里，她不停下坠。
最深的黑暗，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虚无。
“公主！”
阿枳倏然睁眼，她惊恐地大口喘息，被刺穿胸膛的恐惧姗姗来迟，胸口刺痛，她捂着胸口蜷缩成一团。
一堆宫人将她包围，有人喊：“快传太医！”
...
太医替阿枳把过脉，结论是她昏迷太久，心神未清，只有阿枳自己知道，现在她的胸口多了一道伤。
不过她很快就从疼痛中抽离。她上次穿越之时，明明是在道观，醒后却在皇宫里。
昏迷的日子也不算久，其实还不足两月。
大梁自有了公主入道的规矩以来，从没有公主被接回宫的例外。她见不论是太医还是宫人都一身缟素，便屏退宫人，留下太医问：“我父皇薨了？”
太医颤颤巍巍道：“一个月前，陛下暴病，二皇子继位，尊徐皇后为奉天皇太后。如今朝事皆由太后做主，太后暗中派人接您回了皇宫。”
阿枳记得自己父皇身体一向健朗，并无暴病迹象。
不过，她不过是皇帝诸多儿女中的其中一人，若要哀伤也轮不到她。
她又问：“我三哥呢？”
太医道：“公主，当初成王被发配北望山之事，因二皇子伤你而搁置，如今人还被软禁在王府。”
阿枳眉头紧锁，如今的形势比在道观念经严峻许多。
太医说：“公主不必忧心，如今太后娘娘执掌朝政，您是她的掌上明珠，日后是享不完的福气。”
阿枳点点头太医与她交情不深，又是她母亲身边的人，她不再多问，只是向他打听道：“罗沾呢？”
太医脸色突然深沈肃穆了起来，“回公主，罗家妖言惑众，戕害我朝公主，太后已经命人将罗家人从司天监革职，关押至大理寺。”
大理寺关押的都是犯重事的大臣和贵族，进过大理寺的人，很难有全身而退的。
阿枳与罗沾青梅竹马，又在二百年前答应过罗泉要照顾好他的后人，她无法对罗家人置之不理。
只是如今她刚刚醒来，摸不清形势，无法轻举妄动。
当夜，阿枳前去拜见她的母亲——曾经隐忍沈默的徐皇后，如今的大权在握的徐太后。
宫人见到阿枳，下跪行礼。
“母后呢？”
“回公主，太后正在和陛下议事，奴才这就去通传！”
阿枳拦住：“不必了，他们在议事，我不便在旁，我现在此处等着。”
此时，徐后的贴身宫女荣娘走了出来。
荣娘她是徐后当年的陪嫁丫鬟，阿枳也是由她接生的。当年阿枳出生时，徐后正在冷宫之中，阿枳出生时不足月，比刚出生的小猫还要轻。荣娘在太医院外面磕破了头，可无人愿意救助冷宫里生出来的公主。
荣娘没念过书，她凭着自己率真的直觉，认为只要吃了苦，就一定会有福报。
如今徐后掌权，阿枳的福报到了。
荣娘向阿枳行礼，道：“公主，太后请您入内。”
阿枳随荣娘进了承乾宫，徐后和新皇——昔日的二皇子都在。
见到她，新皇，和善地说道：“皇妹，为兄得知你醒过来，正打算明日去看你。”
阿枳心里冷笑，当初在道观，他剑指向她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友善！
她福身，道：“谢陛下关心。”
徐后朝她招招手，“阿枳，过来。”
她坐在徐后身旁，看到了徐后鬓间的白发。
徐后和皇帝并没有就其它王爷的去向讨论出结果，后来徐后累了，皇帝告退。
徐后唤来周吉，吩咐道：“再有人求见，一律不见。”
阿枳性情跟随了徐后，温柔外表之下，是寡淡却并不柔弱的内心。
徐后斜倚在榻上，而阿枳正襟危坐在侧边，她身体绷得很紧，模样看上去有几分失落。徐后疲惫地说：“让老二继位，只是权宜之计。从前为了护你，母亲只能冷淡着你，虽然有一堆人叫我母后，但母亲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女儿，如今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徐后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阿枳心中很清楚。这世上的男人说来真好笑，他们忍得了女人蠢笨，却忍不了女人聪慧。
可她没有徐后那样远大的志向。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徐后经历过的事。
徐后抚着阿枳的背，“你刚醒来，还需些时日来调养身体。这些年陈家子孙忙着自相残杀，朝政上的事一塌糊涂，母后对付前朝那些大臣已经是焦头烂额了，有一些文史上的事务，需要你帮忙主持打理。”
偌大的朝政由他们母女来打理，古往今来都是要遭骂名的。但阿枳心思并不在这事上，人的精力有限，她无心去管别人的非议。
她点头道：“好。”
徐后见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还没缓过来？”
阿枳道：“刚一醒来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动，我还需要些时间去适应。母后...我听说，您命人将查抄了罗家。”
徐后冷哼，“罗家的人，妖言惑众，宫里多少公主被他们戕害了一辈子？你看看道观里的那些姑婆，还有个人样么。”
阿枳道：“母后说的是...我能去看看罗沾么？我与他是朋友，他过去对我照顾颇多，罗家妖言惑众，戕害我朝公主是真，可女儿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徐后颔首道：“去吧。如今母后执政，不会像你父皇当政时那般限制你的自由。”
后半夜，徐后跟阿枳说了许多话，阿枳临走前，她拉住阿枳的手，叮嘱道：“阿枳，你记住，有情有义是好事，可当你身居高位时，你的每一分善良，每一寸情义，都会成为别人害你的理由。”
阿枳道：“儿臣记住了。”
她从承乾宫出来，已是深夜。黑云将天空包围地密不透风，不见星星月亮。
周吉命人送她回寝宫，她被前后包围了起来，走到通往寝宫的夹道前，她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领路的太监战战兢兢道：“公主，前方道黑，怎能让您独自回去。”
阿枳冷冷看向他：“灯给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但是无人敢行动。阿枳说：“这是我的宫殿范畴，我不喜欢旁人踏入。”
领路太监给提灯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弓腰将让提灯送上。
阿枳接过灯，什么也不说，她转身直接朝漆黑的夹道里走去。
宫人不敢真的让她独走夜路，又怕惹她不悦，只敢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跟着她。
阿枳身形纤瘦，可她的背影看上去并不羸弱，渐渐，她彻底融于夹道里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
阿枳没有立即去大理寺探望罗沾，她清楚现在徐后忙着整顿前朝，还没有时间对罗家人下手，所以此事她也不急。
她受命重修文史，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几乎住在了太史馆里。魏末梁初那段历史，是最残缺不整的，关于魏朝末年的记载已经被神鬼化了，而关于陈逢年灭魏建梁如此重要的部分，在史书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魏平武末年，君统荒淫，民生雕敝。高祖身出布衣，收天下之兵，伐魏朝□□，于平武四十三年，定都金宁，立梁国社稷，在位四十年，寿终正寝。
如此简短含糊，连高祖的生平年份都没有，就好像有人在可以模糊那段时光，盼望着它被遗忘。
要补足这段史料，对于史官来说难于登天，因为陈逢年登基之后的壮举不止杀了三千道士，还烧了大量当年的经典。
可如今由阿枳负责此事，这一切，好像是上天刻意为之的安排。
时隔半月，她终于踏出太史馆。回宫休息了一日后，阿枳换了一身便装，去大理寺探望罗沾。
罗家在罗沾曾祖那年就入朝为官了，权势是能滋养贵气的。罗沾如今是个阶下囚，身上却毫无他祖宗罗泉身上那股子穷酸气。
阿枳会来，罗沾很惊讶，这实数意外。
他们是青梅竹马，他对阿枳的了解，深于世上每一个人。
她不是外表那般淡泊如云的人，人若犯她，她必偿还。
他以为，当初他亲手将她送入道观，阿枳会对他避而不见。
隔着森严的铁牢，罗沾向她下跪行礼。
阿枳没有让他起来，她站在幽深的走廊里，牢室里的灯光斜着照过来，铁栏栅的影子投在了她身上，好似被围困住了。
阿枳看着跪在面前的罗沾。罗沾高大挺拔，即便下跪的时候，腰背直挺。
他心中敞亮，所以，他从不会在她面前垂头躲避。
阿枳说：“我来救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倒v，三更啦，其中有一章会是赵封狼的番外。
还有一件事，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上10:00啦，盆友们别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