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丶未尽之言
卫萱见窦氏的最后一面，是晗君死讯传出的第二日。直到她被赐死的消息传来时，卫萱还有些恍惚，却又觉得这算是另一种的理所应当。
那一日，日光昏昏。
这个被囚禁在北宫的女人，梳着袅娜妩媚的发髻，对着镜子在描眉。她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在北宫这座比永巷还要荒寂的地方，还能活得这样精致。
走近时，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却是一小节木炭，笑靥如花地对着卫萱炫耀：“描眉不在于工具，而在于手法，我拿着这个都比那些蠢女人画的好。”
“阿罗已经安全了，你且放心。”卫萱不理会她古里古怪的语气，直接说明了来意。
镜前的人楞了一瞬，眼中泛起雾蒙蒙的愁绪，却又很快换上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表情：“她不是死了么？而且……她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阿兄想必会难过一阵子，不过男人么……也就一阵子罢了。”
“我想过很多救她的办法，却没料到，最后真正救了她的人是你。”卫萱每字每句都注意着对方的表情，看着她伪装出的冷艳做作一点点瓦解，心中蓦然觉得怅惘。窦氏在宫中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偏又生得娇美，性子也柔婉，所以很得圣上疼爱，宫人赞赏。北宫里的她却又是冷艳恣睢，偏执古怪的样子。但无论是哪一样的她，卫萱都没有想到会是出手救晗君的那个人。
她的背景，卫萱调查过。过于清楚完美的身份，却到处都透露着古怪，若非刻意，便这的是养在深闺里从不出门的娇柔女儿了。可惜，那样的姑娘不可能成为如今这样拿捏人心于股掌中的样子。
这个窦氏，当真是谜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窦慎这边的变故，假以时日，她登上后位也不是毫无可能。
“夫人，你今日来此，当不是为了和我这个罪人絮叨家常的吧。”窦氏慢悠悠地起身，打了个慵懒的哈欠。“还是说坏事做多了，整宿睡不着，便一大清早来这里找我的晦气。”
卫萱在大长公主死后，便恢覆了本来的性命，以长乐宫女官的身份被太皇太后指给了周筠正式做了夫人。鲜少有人用这般挑衅又刺耳的话语来对她说话，偏偏这个人，傲气地半点也不肯低头。
卫萱没有动怒，也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出多少愧疚。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愧对的人便是晗君，其他人的并没有立场对她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
“若是没有我帮忙，你认为这个计划会进行的这般顺利。”只淡淡解释了一句，她便不想再提，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救了公主，所以，我很感激你。我这个人，有仇会报，有恩也必偿。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帮你。”
“这话说得，真丧气。我仍有机会出去，何必好端端地咒我。”窦氏的笑顿了一瞬后，愈发明媚起来，话语里也带上了几分柔软妩媚，好像在撒娇一般。可是卫萱知道，她所做的所有猜测都对了。
“就算公主费心遮掩，想要将你从此事中摘出来，但她中毒却是事实。太皇太后忙于朝政无心去管，若真查下去，你确定自己会全身而退？窦氏，你下毒谋害公主是假，真正想要对付的是谁，不用我说明吧。有心做此事便是自寻死路，你不欲活，那是你的事，我也不想阻止……”卫萱的眉深深簇起，凝成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不阻止，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窦氏忽然笑出了声，银铃般好听的嗓子，因为北宫的日夜煎熬，已带了几分喑哑。
窗外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了，几只雀鸟振翅起飞，略过了斑驳破败的窗。
“昨日，陛下无故殴打了淮阳王的世子，今早传来消息，人已经殁了。你说淮阳王听到消息，会如何？”卫萱叹了口气，一双素手抚上了眉头，语调很是哀伤。
窦氏听懂了她的话，但却只是笑，没有回应。
“你只是动动口，我却要犯下诛灭九族的罪。”窦氏莞尔，脸色却苍白了几分，慢慢走近，附耳低语，“若如你所愿，你能为我做什么？”
卫萱仍是淡淡的，梨涡浅现，娇美温柔的脸和沈稳莫测的气质别扭的融合于一身，昭显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方才说过，我可以尽力帮你完成心愿。”她垂眸，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你既然来找我，怎会不知道我牵挂的事情是什么。卫夫人，你不过需要我的一句话罢了，”窦氏仍保持着笑容，但是那样的笑却像是僵在脸上的面具一般，她的眼中蕴起了水雾，开口才知无路可走，“一句话，名正言顺地将皇长子掌握在你的手中。你知道我别无选择，何必打着这般光面堂皇的幌子呢。各取所需，求仁得仁，直接些不好么。你为了报恩？呵呵，你何时顾惜过她的感受。”
两人的话说到这一步，想是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窦氏虽然疯狂，却远比想象中要聪慧审慎的多，真是可惜，若她不是女儿身，被迫困在深宫之中，她想必也能建功立业一番。
过了几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刘铮在喂养岁羽殿的那只老虎时，为这只忽然发狂的畜生所伤，昏迷不醒。一时宫中议论纷纷，关于晗君魂魄不安的流言压都压不住，逐渐有了甚嚣尘上的趋势。太皇太后下令彻查，廷尉在虎腹之中发现了西域的阿芙蓉等物，线索指向了凉州，或者确切地说指向了北宫的那一位。
是夜，太皇太后亲自去了北宫，未免徒生是非，只带一二随从进了殿中。宫人听到尖锐地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窦氏的声音张狂无礼地刺激着所有人的耳朵，让听到的人都恨不得藏进地缝之中。
她说：“这都是报应，楚国那数百条冤魂就盘踞在长安城中，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她又说：“看吧，江山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旁人的手中，是不是很有趣。”
……
窦美人原是要被腰斩处死的，但是顾惜到皇长子的体面，太皇太后还是赐了她白绫，令她自尽。
“冤孽啊！”太皇太后从北宫出来时，脚步踉跄着，苍老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威仪尽失。“随老身走一走吧，”她对近侍道，“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看看这里了，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老身却从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