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丶醍醐之语
晗君没有想到,在景林寺中又一次遇到了昙夜。遮天蔽日的风雪里,他身着一件赭色的僧衣,站在一棵枯树之下,眉眼寂寂,风姿如画。
“容大师收留,感激不尽。”晗君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他笑得温柔清雅,眼中如有星辰:“施主无须多礼,风雪阻途,原是无可奈何之事,还请自便,莫要拘束。”
晗君很喜欢听他说话,一句寻常的客套,都能被他说出熨帖人心的感觉。
景林寺很小,只有几间屋舍,一座浮屠而已,可是相比于伽叶寺的精美华丽,此处反而多了超脱尘俗的宁静。晗君将东西放置好后,在寺中走了走,发现再无他人,这才意识到这里应该是昙夜大师的私人修行之所。他名满西域,有几处自己的寺院,也是理所应当。可环顾四周,所用器物简之又简,却又不是费心周到的安排。
院中的雀鸟啄食着地上的谷物,欢快的忘记了冰雪的严寒,不一会儿便聚集了一片,成了这无声安宁的伽蓝中唯一灵动热闹的存在。
“施主。”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晗君回头,见昙夜手中端着一碗粥,含笑站在她身后。他似乎总是带着一抹笑容,这抹笑容是慈悲而温柔的,满含善意与抚慰。晗君不知道经书里所说的佛陀是什么样,大抵也该如他,才不负普度众生之名。
“寺中并无其他食物,贫僧煮了些清粥,驱驱寒。”
晗君急忙接过,笑着道谢,又道:“大师的汉话说得真好,让我几乎以为自己身在中原了。”
昙夜高鼻深目,并无半点汉人痕迹,可是他的汉话却说得很好,好到晗君认为他必然在中原待过很多年。
他摇头,有些遗憾:“贫僧年少时,便常常听人说起中原之事,着实心向往之,也期盼能去中原弘扬佛法,可惜一直未能成行。”
晗君深表同意:“中原动荡不安,大师不可涉险。”
可昙夜却不是这个意思,便解释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地藏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弘扬佛法正是解黎民于苦难,如何会因为时局动荡便裹足不前呢?贫僧未能成行,实因个人修为不够,仍需参悟诸多困惑,待到了悟后再行传道,方不误人误己。”
晗君有些羞赧,垂首看着碗中的粥。雪花飘落于上,薄薄凝了一层米浆在上面。米浆上倒映出她的面容,愁容未散,心绪难平。
“大师认为,何以救苍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却也如信徒般,带着乞求般的虔诚。
她的心里一直在逃避一个问题,那是深埋许久的困惑,也是折磨了她多年的不解之扰。她没有和别人说过,却在这个人面前想要去倾诉,毫无保留的倾诉出来。
他的眉目依旧平和,哪怕对面的女子美貌惊人,可他看着她时,如对万物,如对众生,只有包容与悲悯。见她有话要说,他也只是指了指碗里的粥,轻声宽慰:“凉了,喝了再说吧!”
晗君望着慢慢停歇的大雪,微微颔首。
“权势非恶之源,人心的贪嗔痴才是,若是能握权势而生救万民之心,亦是大善。”
晗君躺在榻上,辗转难以成眠时,脑海中反反覆覆皆是这句话。醍醐灌顶后的通透,又让她陷入另一种怅惘之中。一直以来,她都活在祖父当年谋反的阴影之中,那些残躯和鲜血好像成了附骨之疽,伴随着整个成长的过程。所以,她所厌恶的从来都是权力的血腥和杀戮,是迷恋权势的疯魔和无情。纵使最温馨融洽的时候,她也被这样的噩梦侵扰,以至于她从来没有正视过窦慎的想法和心愿。
他曾说,止戈为武,以战止战,他不好战,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个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宁祥和的天下。他也曾说他情非得已,不得不战。他更说过,他会安抚百姓,体恤万民……
可是,她从未在意过这些。
或许她也在成长,成长的过程中见识着各种悲欢离合,经历过许多酸甜苦辣,才慢慢看清楚自己的困局。她不过是画地为牢,心里不肯放下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便又觉得遗憾起来。他们相爱的时间那样短,短到来不及好好做个告别。晗君很想和他做个告别,好好说清楚彼此的亏欠,放手也无遗憾。而不是一把火烧尽了过往,烧断了后路,烧完了所有的可能。
知道她死讯的时候,他会很难过吗?但愿他不会难过,把一切都当做一场幻梦,或是如大师所说的,不过是贪嗔痴的幻想。
临冰,但愿你也能放下。不念过往,只看将来。
第二日,雪停风住,阳光洒落在积雪上,锦绣绚烂极了。徐伯愉快地将车轴修好的消息告诉了晗君,晗君也带着轻松的心情向昙夜辞行。
他刚诵经结束,手中还握着一卷经文。
“刚译好的《妙法莲华经》,烦请施主帮贫僧看看,可有什么错漏之处,也好早做修改。”他递上一卷经书,又赧然,“只是译了一部分,贫僧汉话不好,想必有很多问题。”
晗君第一次见他有这样的神态,不免莞尔:“我不通佛理,哪里能帮得上什么忙。”
昙夜摇头,不以为然:“施主聪慧心善,是有慧根之人,何必自谦。”
晗君也不知他从何处看出来自己有慧根,但是能结识昙夜这般人物,却也是极大的收获,于是便不再推辞,接过经书:“若有机会,当多向大师讨教,还望大师不要嫌弃。”
昙夜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若不去伽叶寺讲经,我大多时候是在这里的。施主一路多保重!”
晗君走了很远后,从马车上回身去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他仍旧是皎洁如明月,朗朗如朝霞的样子,即使沈默地站着,也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感觉。晗君想,他若是去中原的话,该会有另一番大作为吧。众生皆苦,他却能在苦难中活出救赎苍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