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丶大梦之醒
积雪融化时，晗君终于看完了那卷经文，昙夜当真是天赋异禀之人，她虽不知经文原来是什么意思，但是这卷译文的辞藻之优美，言语之精妙确实让她惊叹不已。昙夜说，他接触中原文化不过短短三载，三年时间就能如此运用纯熟，他果然当得起高僧之号。
阿羽这几日似乎很忙碌，早出晚归的，有时候还会神色恹恹，像是有什么心事般。
“可是生意上有什么不顺遂吗？”晗君替她揉了揉太阳穴，笑道。然而阿羽却擡眼，看着她，好几个呼吸后，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话：“公主，你会回长安去吗？”晗君滞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却想也没想，答道：“这里很好，我哪里都不去。”阿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垂着眼眸，声音低低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大王亲自来接你，你可会随着他一起回去？”晗君的心中翻涌出许多覆杂的情绪，思考了片刻，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去。
好容易逃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呢？困守在方寸的天地之中，看着人心算计，品尝着患得患失。可是感情就是这般没有道理，开心喜悦了想在一起，那是喜欢，痛苦纠结了还是无法撂开手，那才是爱吧。
她没有想到，自己失去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顺其自然吧，阿清和阿晏在这里也很开心。”晗君看着院中嬉闹的身影，喃喃道。
阿晏新得了一支小弓，着实爱不释手，就连睡觉都想抱在怀里，见他这会儿费力地拉着弓弦，满脸憋红的样子，晗君莞尔：“阿羽你从哪里买的这个，倒是很精致，不如再买一支，我看阿清也喜欢的紧。”
阿羽讷了一下，讪讪道：“阿清是个姑娘家，不一定喜欢呢。”
晗君不认同：“何必将她娇养成一个寻常的深闺女子，只要她喜欢，将来做什么都好，当个女将军也不是不可以。”
不用如我们一般，命不由己，无从选择。晗君这样想。
阿羽似乎有些为难，最后也只说自己再去想想办法。晗君看了看她，敛了一瞬眸中的光，却没有说什么，心里隐隐的疑惑却越积越浓。
三日后，阿羽将一直崭新的小弓交给了晗君。晗君就着星星烛火，仔细看了看。这只比上一个造的更加精细，不仅重量轻了许多，弓身还打磨地十分光华，甚至为了防止磨手，还将兽角打磨地光华，嵌在了上面。
“却不知这是哪一家的手艺，这般细心，竟能为阿清量身定做。我倒是很想见见他，这般会做生意，咱们也该讨教一下。”晗君的疑窦在看到这柄小弓时得到了答案，她笑得无奈，若不是有人有心如此，哪里会做到这一步。
除了尉迟靖，谁还能这般无聊。
“咱们寄生于此，安稳度日就好，还是少和那些权贵多有牵扯，以免生出是非。”她的本意是要劝阿羽莫要多理会尉迟靖，谁知道话甫一出口，阿羽却是脸色一僵，不能成言。好半日才道：“不是我有心欺瞒，实在是情非得已，公主不要问了……”
晗君惊异于她的反常，隐隐从阿羽的反应中感知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若是尉迟靖，她断
不会说出这番话出来。那不是尉迟靖，又会是谁呢？
晗君的头脑里倏然闪过一个人，就在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时，她的手脚一片冰凉，她的心跳兵荒马乱。
踉跄着站了起来，她勉力维持着平静，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好像是在等待一个命运的答案，她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
怎会是他……是他吗？
这样的慌乱无措，一直持续到了夜深人静之时。
院中的辛夷开了花，深深浅浅的紫，于月光中静默地美丽。她燃起了一炉香，眼睛在书上，却半天也看不进去一个字。大约是初春的风太冷，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不安的厉害。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自身后轻轻抱住了她，熟悉的青木味道，曾经让她一度依恋过的宽阔胸膛。她僵住，不知所措地感觉着温热气息的逐渐逼近，心跳凝滞，双眸通红。
“阿罗，”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缠绵地唤着，一声又一声，带着蛊惑的力量。晗君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往事纷涌的难过，她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胸口的酸楚已经蔓延到了鼻尖，一行泪水猝不及防的蜿蜒而下，继而越落越急，最后抑制不住地呜咽出了声音。
他紧紧地抱着她，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在她的哭泣声里默默叹息。
“随我回去好不好，阿罗，随我回去，我们再不分开了。”这个一向刚毅的人，语调里全是委曲求全的可怜，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郎子，想尽办法讨家中妇人的原谅。他一直是这样，不吝于将柔软的一面展示到她面前，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忘记他在外面是多么霸道果决的存在一般。
她的喉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哭。
大概是哭得有些狠了，头疼得厉害，却也迷迷糊糊地清醒了过来。彼时天色微亮，蒙蒙地起了一层薄雾，屋内空寂一片，只有她一人窝在坐榻上，香炉冷，泪痕残。
不过是一场梦啊！
但是这场梦却让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之间需要一个结束，干干净净地那种，不是她随着他回着长安去，自此跟着他继续在那腥风血雨的权力场中挣扎，便是他能放下一切和她一起在这西域与世无争。他是个倔强的人，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晗君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好笑。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自年少起便生起的雄心壮志未能实现，他怎么可能拱手放弃。何况他也不能放弃，莫说凉州那些旧臣答不答应，就连他的对手也不会答应。与世无争，不过是幻想罢了。
昙夜说得对，若只是在意自己的得失，那身处水火中的黎民又该怎么办。窦慎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当权者，她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