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丶郁结之绪
既然已将事情说清，皇帝在府中也不好多留，窦慎并未将皇帝交给卫萱，选择亲自送他回了宫。外面虽说已经宵禁，但梁王的车马自然无人敢拦。马车踏过空寂的街道，鸣珂阵阵，窦慎看着在自己怀中沈睡的孩子，心绪紊乱，思虑重重。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当初阿父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时，该是何种心境，是否能预料到这个名字会带给他一生的殚精竭虑。
看上去位高权重，不过是站在一个更危险的地方，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他以为铁蹄踏过，便是天下归心，可是这样残破的河山，处处危机四伏，江湖之远民不聊生，庙堂之高人心浮动。打天下固然困难，治天下更是难上加难。他窦慎，有些人口中的中兴之臣，救世英雄，同时也是另一些人心中的乱臣贼子，骄横外戚。
他不在意这些评价，他只是害怕这样的日子，会让本就敏感的晗君心力交瘁。她太过于聪慧，因而对于周遭的一切危险都会有知觉，并努力想要解决。她如此纤弱，却像一个斗士，想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们。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她曾经用这句话去回答他的忐忑与愧疚。可是他知道，和他的携手同行，不会是繁花似锦的坦途，而是荆棘密布的崎岖之路。他又舍不得她受苦，却也舍不得放手，无她陪伴，该多孤独痛苦。
年幼的皇帝蒙蒙地睁开双眼，仰头看着这个不苟言笑，高大刚毅的男人，自记事起，他虽然不是自己接触最多的人，却一直是自己最想依赖的人。
“阿舅，到了吗？”他开口问道。
窦慎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沈闷却温柔：“快了！陛下再睡会儿。”
皇帝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在窦慎怀中缩了缩：“阿舅，是有人要害昭儿吗？今天是有人故意推得昭儿，对不对？”
窦慎的目光滞涩了一瞬。
管家钟鸿回禀过，还没有审问，便有个叫红夫的婢女吞毒自尽了。今日正是她陪在昭儿身边。若不是因为他为阿晏和阿清身边都配了武婢和影卫，孩子不可能第一时间就被救上来。窦慎也觉得后怕，也未自己的疏忽而自责。
他在宫中的力量还是不够，长乐宫卫尉公羊贺和未央宫卫尉夏侯昭都是周氏的人，若是无法掌握宫禁，那么自己手中就算有千军万马，还是有些被动。在此事上，他们或许是盟友，同仇敌忾，但是迟早会兵戈相向，这一天不会太远。
“陛下信臣吗？”他问道。
孩子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星星，闪烁着灼人的光彩。“自然是信的！”皇帝回答，毫无犹疑。
“自今日后，陛下不可轻信于人，臣会从府里挑选得力之人，送入宫中时刻保护陛下，还望陛下允准！”窦慎话说得恭谨诚恳，一片赤诚。
皇帝想了想，坚定的点了点头：“朕听阿舅的，阿舅是忠臣良将，定会保护朕！”
……
窦慎回来时，已是深夜。屋内亮着灯，永安站在门外，见到窦慎回来，忙上前见礼。
“公主还未休息？”窦慎问了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后，推门而入。
晗君刚沐浴完，披了一件衣衫，坐在窗前的榻上看书。乌发如瀑般垂在身后，灯火勾勒出她玲珑的轮廓，剪影优美娴雅。
窦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俯身将她抱住。
“快去更衣沐浴，我给你熬了粥，一会儿喝点。”晗君将手中的书放下，回过头，轻轻将头靠在了丈夫的胸口。
“阿罗，你身子不好，该早点休息，何必要专门等我。”他说着，拍了拍晗君的肩膀，疼惜地在她发上落了个吻。
说罢，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走到了床榻边，将她轻轻放下。
“今日之事……”晗君仍是不安，躺在床上，看着俯身望着她的窦慎。他的身躯高大，挡住了烛火，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也能感受到他的忧虑。他忧愁的时候总爱皱眉，她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扶平他的眉心，“临冰无需忧虑，遇到什么解决什么就是了，我和你一起。”
“得妻如此，是我的福气。”窦慎浅笑，舒缓了眉头，轻声慨叹，“只是我过往做了许多错事，若能早早让你明白我的心意，能多为你考虑一二，我们不会经历这么多的波折。阿罗，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这般哀楚，不该是他能出现的情绪。
第一次见他时，晗君便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和长安任何一个贵胄子弟皆不同的人。他生得那样英武俊美，高大威严，如太阳一般灼灼耀眼，不像长安少年，就算再好看，也总是带着雾蒙蒙的气质。
不知道跟着他会有什么样的前路，但那时她却已经开始庆幸，就算只是个交换兵马的工具，但她的人生或许还不太糟糕。那时在河边，他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巨浪拍岸，风声呜咽，她从未见过那样壮阔的风景，也从未见过这般有壮志的人。他不是富贵锦绣中消弭了意志的公子王孙，他是经历过人情冷暖，见识过民生艰难的社稷能臣。
这样的他，让她敬佩，也让她心疼。
“大郑百年积弊，不可能数日就解决，这其中盘根错节了多少利益纠葛，牵一发就可能动全身。郎君虽然有快刀斩乱麻的果决，但是对于这些事情，还需要有些耐心，慢慢地解开才好。莫要忧虑，徐徐图之吧。”晗君起身，伸出双臂，轻柔地环住了窦慎的腰，安抚道。
她一声“郎君”说得缠绵，窦慎很少听她这样叫自己，此时只觉得馨香满怀，柔情万千。便是有再多烦躁的情绪也能平覆下来了。禁不住一遍遍吻着她的侧脸，双手用力，将她牢牢箍在怀中。
“阿罗说得对，是我不好，未能解决好这些麻烦，让你多操心了。”
“不要把什么事都藏在心中，你还有我呢，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晗君亦回抱住窦慎，不同意他的自责。“你什么都瞒着我，才是对我的轻慢。我不想做一个被庇护的弱女子，从来都不愿。”
她倔起来是什么样子窦慎是见识过的，忙连声答应，心中阴霾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