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修)
所有的情绪被陆明禾收束于心。她遥看操场,沈默地喝酒。
秦之霖敏锐地感知到陆明禾现在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他知道不应该打扰,于是他也沈默。
过了好久,久到操场上的行人开始稀少,陆明禾身上那种沈郁的氛围终于消散的时候,秦之霖才问: “明禾,你刚才在不开心吗”
陆明禾回过头来看他。他问得平静,在这股静谧之下,陆明禾也难得坦诚地回答: “是啊。”
她勾了一下嘴角,语气很清淡: “我又不是圣人,经历了这一系列事,心里有点情绪也很正常。”
秦之霖对陆明禾的情绪很敏感,他不喜欢她不开心,以往一感觉到明禾的情绪不对就要开始皱眉。可此刻他却很平静。
陆明禾的淡然与坦诚安抚了他。
秦之霖认真地说: “明禾,我觉得你已经很坚强了,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坚毅淡定的女生。”
“是么。”陆明禾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她伸出手,风从她的指缝中穿过。这是属于春天的夜晚。冬天的寒冷完没有还全撤退,夏天的炙热也尚未来到,于是在此情此景下,中和成了一种让人舒适和放松的温度。
陆明禾难得有了谈心的兴致,她转过头来带着点调笑说: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喜欢我的吗”
她挑拣出了这两个词, “坚毅淡定”
秦之霖将双手撑在身后的阶梯上,仰着头想了想,说: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陆明禾笑着哦了一声。
“因为当时第一次见到明禾时,我又不知道明禾是不是坚毅淡定,而且拥有这个品质的人太多,如果只说我是因为这个喜欢上明禾的,那也太肤浅了吧。”
陆明禾浅笑点了一下头: “那后来呢,你喜欢上我后,有失望吗发现我跟你想象中的模样并不一样”
秦之霖转过来看她,眨巴着眼睛,忽然将脑袋搁到了陆明禾的腿上。
陆明禾阻止了一下, “哎,地上脏……”
“没事,台阶儿能脏哪去,再说,脏就脏呗,穿衣服怕脏你还穿它干嘛,裸/奔不是更方便哦。”他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满嘴歪理。
陆明禾对逗笑了,笑过之后倒也任由他躺。
秦之霖依恋地躺在陆明禾怀里,将脸埋在她的小腹上,因为衣物遮挡,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或者说,低沈。
“明禾确实跟我想得有点儿不一样,但是……但是这不一样的明禾只会让我越来越喜欢,越来越……”
迷恋。
后面的两个字,哪怕是以秦之霖的脸皮说出来也觉得羞耻,便忍住了没说。
秦之霖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明禾的任何反应,不由得愤愤地哼了一下,双臂收拢,将陆明禾抱得更紧。
他提高了声音,不知道在跟谁宣布: “反正,我跟明禾在一起,就是上天的指引!是命中注定!”
还是没有动静。
她怎么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秦之霖忍不住探起脑袋,却发现明禾正在看他,目光温柔又覆杂。
他心有触动,忍不住问: “明禾,你咋没反应。”
陆明禾凝视了秦之霖一会儿,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鼻尖蹭他,蹭地秦之霖想抓住她狠狠地吻。
他没来得及将这想法付诸行动,因为明禾说: “那,就感谢你的上天,让我们相遇。”
秦之霖敏锐地注意到某个字眼,他一下子直起身,皱眉说: “什么叫‘你的上天’,明禾,你不信上天,不信命吗”
陆明禾沈默了一会儿,回了两个字: “不信。”
也许是陆明禾的神情太过严肃认真,秦之霖没有说话。
在这片漠然的安静中,陆明禾望向远方。
眼前的景色能被灯火照亮,可远方却只有黑暗。
“如果真有这种冥冥之中的存在,那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的命运。我不满,我会产生强烈的怨恨。可这股怨恨会摧毁我,所以我只能不信。这样我就能把我所遭遇的一切咽下去,告诉自己这是我应该承担的。”
静夜让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秦之霖怔怔地望着陆明禾。他意识到这段话很重要,藏着许多东西在里面,是以前的陆明禾绝对不会袒露的东西。
秦之霖的心跳快起来,带着一种窥秘般的试探问: “‘我所遭遇的’,明禾遭遇了什么”
这个时候陆明禾只笑了一下。秦之霖便立刻明白,明禾不会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有些失望,失望自己再一次错失抵达明禾真正内心的机会。可他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不是他单方面努力就可以,需要明禾真正地敞开自己。
她现在不愿意,那就显然不是正确的时机。
秦之霖再次仰头看起了夜空,发现心里很平静。这个发现让他自己都惊讶了一会儿。
因为秦之霖是个不会平静的人。
他对一件事感到不解,就会迫切地需要知道答案;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恨不得立马解决。
秦之霖意识到,是明禾的平静感染了他。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它好像意味着,明禾的一部分特质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棒更亲密的事吗
“明禾,你心里似乎藏着许多事。有什么不能说出来,让我帮你一起分担呢。”
秦之霖内心的平静让他自如地问出了这个隐藏已久的问题。
陆明禾回头,他们地静静地对视。彼此之间有种心知肚明的意味在流淌。
在某一瞬间,秦之霖觉得他和明禾的心贴到了一起。
陆明禾的手肘撑在膝盖上,第一次以正面的姿态回应了秦之霖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说出来也不能解决问题。”
她的声音和神情在这漆黑的夜中透出一种神奇的质感, “有些东西只属于自己,难以诉说。”
“一旦讲述,”陆明禾纤细的手指收拢又张开,像在给秦之霖示范, “它就会像我的手一样,有些藏在里面的劲儿就散了。而重新蓄力是很难的。”
秦之霖的视线情不自禁跟随着陆明禾的手指移动。他发现,以这种姿态说话的明禾有种别样的魅力。
秦之霖专注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有些呆楞。陆明禾笑起来,语气神态重新变得轻松。
她忽然说: “我以后不打算再兼职了。”
她用格外平静的语气宣布了这个决定。
——对,是宣布。
这意味着她在内心衡量已久,此刻终于有了决断。
秦之霖扎实地震惊一下了。
“为什么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吗”
陆明禾坦然点头, “确实跟这件事有关,但,并不是你想得那样,并不是我畏惧什么人言所以才选择放弃。这件事充其量就是一个推动作用。”
她目视前方,神情幽深。
“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像这样以出卖体力获取报酬的兼职于我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我的困境。”
秦之霖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他想问:明禾,你的困境到底是什么,你有什么目标,你想做到什么程度。
但他最终选择了聆听。
陆明禾目光坚定。
“以前我选择兼职是因为它确实能一定程度上缓解我的压力。现在,通过这一年的试探与摸索,我写稿也攒了一点钱,我发现我在讲故事上或许有点别样的天赋。”
秦之霖咽了咽喉咙,忽然感觉这是一个重要且特别的夜晚。
“所以”
“所以,我打算全心投入写作事业。”陆明禾看着他,笑着说。
“明禾,你想当作家!”秦之霖脱口而出。
作家。这个别富意味的词让陆明禾怔了一下,而后她笑起来,摇头。
“没那么高尚。我只是想挣钱。”
她很直白,直白到近乎袒露: “写作只是一种形式,我当什么都可以。我只是在这条路上看到了挣钱的希望。”
秦之霖察觉到,明禾口中的“挣钱”一定有个标准。这或许就是她的目标。
他有心想问这个数目是多少,他或许可以帮忙。可这样的问题一闪现在心中就被他立马划去。
他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直观地看到了陆明禾的野心与骄傲。
他为之怦然心动,绝不愿意折去她的半分风采。
秦之霖的沈默引起了陆明禾的注意,她回过头来说: “那你呢”
“秦大少爷的梦想……或者说对未来的目标是什么”
秦之霖收起了心中所有的思绪,重新恢覆成懒散的样子。将双手搭在脑袋后面,看似随意地说: “唔,我可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未来……我只想尽我所能地挣许多钱,我是说靠我自己而不是靠家里哈,然后和明禾永远在一起。”
陆明禾有些意外。
“嗯秦大少爷竟然对钱这么在意这不像你啊。”
秦之霖扫了她一眼,切了一声,有些不满她也像那群狐朋狗友一样调侃他“秦大少爷”
“谁会嫌钱多了烧手呢”他拽拽地说。
他没说的是,这个认真无比的想法其实刚刚才产生——在看见明禾表露出对挣钱的执念后,才产生。
因为明禾在意,所以他也在意。
因为所以,天经地义。
“反正,我的愿望很朴实,就是明禾!”秦之霖闭着眼睛说。
陆明禾默了一瞬,收敛了笑意。
“为什么啊。你,秦之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应该很大吧,虽然没有人规定人的目标一定得宏大高尚,但是,在普世的概念中,至少它得有点难度,需要我们攀登。你说你的愿望是我,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那岂不是说,你的人生已经没有追求了”
陆明禾的声音有些低沈,又有些怅然。
这对于她来说其实是个相当敏感的问题,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搁在心里,但也许是今晚的谈话氛围太好,她选择问了出来。
秦之霖故意睁开眼睛扫了陆明禾一眼,又闭上。
“我的愿望是明禾,这确实没错,可我之前也说了,我还有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和明禾永远在一起。我用毕生的时间去追求这个“永远”,这有什么不对吗”
“而且”他平静地睁开眼睛,话音一转, “世人将追求定义了一个标准,有宏大和低俗之分,那我就不理解,这规矩谁定的我就非得听他的吗”
“我就非得追求一些具有宏大主题的东西我追求感情,或者说,追求某一个人就低级了”
陆明禾静静看着秦之霖直起身,单腿屈起膝盖。他平静地看远方,姿态随意,甚至伸了个懒腰。
他脸上的神情让陆明禾觉得有些眼熟。很快,她想起来了,这表情,有点像自己。
陆明禾在心里默默地笑了一下,听秦之霖继续说。
“我确实见过很多很多的东西,可能是因为什么都有,我常常感觉无聊,小时候我去攀岩和滑雪,就是为了摆脱这种无聊,可后来我发现,不论是攀越到顶峰或者是从顶峰滑下,所能得到的快乐总是很短暂。”
“我经常听到明禾说, ‘你这样的人’,好像把我和你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派系。也许在明禾眼中我很光鲜亮丽,可在我自己眼中,我只是个普通人。在我之上,永远有比我更优秀的人。我所看到的风景皆是寻常,我相信,所谓的,我上面的人看到的东西也不会稀奇多少。”
“就像现在,”秦之霖擡手指着天空, “我所看到的月亮跟明禾眼中的月亮其实是一样的月亮。”
“所以明禾大可不必贬低自己,擡高别人。”
秦之霖说完这番话后,陆明禾怔楞了很久。
久到秦之霖冲陆明禾眨眼睛, “怎么样,够文艺吧,平常总是明禾给我说得一楞一楞的,没想到我也有给明禾说得一楞一楞的时候吧。”
陆明禾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故意说: “被你说的,好像是你上面的风景看腻了,才能将目光放到我这种以前从未看过清粥小菜上。”
秦之霖直起身,凑过来,漆黑的瞳仁盯住陆明禾。
“就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好吧,反正我也给明禾说了无数情话了,也不差这一句两句的。”
他定了一下,无比认真地说。
“明禾,确确实实是我秦之霖的毕生所求。没有那么多繁覆的理由,只因我认为,只有和明禾在一起,才能达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永恒的快乐。”
永恒的快乐。
其实陆明禾并不理解这句话。就像她说的东西秦之霖无法完全理解一样,她也不太能理解秦之霖所说的——人是难以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的。
她想象不到比秦之霖更高的上面是怎样的风景,也理解不了他想要的“永恒的快乐”
快乐于她来说是一种奢侈的状态,她连短暂的快乐都常常难以维持,更别说永恒了。
当然这其实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秦之霖的嗓音低沈,眼神蛊惑,嘴角勾起的弧度更是恰到好处。他此时此刻所展现的妖孽气质让陆明禾可耻的脸红了。
陆明禾差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们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都快老夫老妻了,她还能被他几句话逗得脸红。
秦之霖看出了陆明禾的羞涩,得意地差点没把鼻孔翘到天上去。
陆明禾清一下了嗓子,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羞涩,结果秦之霖却突然把她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嗯”陆明禾疑惑。
“明禾,你试过奔跑吗”秦之霖目视前方,振奋而有力地说。
“什么”陆明禾反应不过来。
他转过头,目光湛亮。
“我其实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我不开心时或者特别开心时,总喜欢奔跑。奔跑的时候,好像能把许多东西跑出来,又好像能够攒劲儿。”
他怕陆明禾听不懂,故意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将五指收拢又张开。
“明禾,也许奔跑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它却可以让你积蓄力量。你一直想要的力量!”
积蓄,力量。
陆明禾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在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秦之霖已经拉着她跑了起来。
“啊!”陆明禾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他跑得太快了。
晚风中传来秦之霖哈哈的大笑声。
奔跑是个漫长的,很累的过程。此前,陆明禾一直厌恶这样的运动。直至现在,她被秦之霖带着跑,却依然只感觉到了累,并没有感觉到,他口中的, “释放”或者是“积蓄”
可是,渐渐地,当奔跑到一定临界值,陆明禾发现,一切开始不一样起来。
周围的时空在高速移动,在沙漏般下落的心跳声中变得逐渐静止。天与地似乎在交融,宽容地给与出了一片厘清自己的空间。
陆明禾忽然感觉平静。
许多画面在脑中闪现。她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明禾看着走在前端,拉着自己奔跑的男生,忽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她放开了对身体的掌控,全然地将自己交托出去。
他们迎着风奔跑。
在某一刻,却像是拥抱。
终于停了下来。
陆明禾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之霖叉着腰,边喘气边看着她笑。
“你……”陆明禾张着嘴,说话都困难, “你真是……我们跑了多少圈”
秦之霖笑着说: “两圈半。算下来就是一千米。”
陆明禾直翻白眼儿, “我是个跑八百米都要死的人,你让我跑一千米……”
秦之霖哈哈大笑,快活极了。
他体力好,很快就恢覆过来,陆明禾几乎用了三倍的时间,气息才稍微平缓。
陆明禾直起身,气愤地锤了秦之霖一下, “你干嘛跑那么快!”
秦之霖挡住她的手,嘴角挂着温柔的弧度。
“怎么样,明禾,感觉到我说的了没有”
陆明禾装傻, “什么”
秦之霖拖长声音奥一声,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看来是我做得还不够。”
他的目光幽深起来,忽然伸手捧住陆明禾的脸,凑近。因为身高优势,他占据绝对的掌控地位。
在唇压下来之前,秦之霖低低地说: “明禾,记住现在。”
也记住我。
此刻操场寂静无人。
秦之霖深深地吻陆明禾。
他们刚刚奔跑完,气息和身体依然是灼热的。
陆明禾上一秒还在喘着气,却突然迎来这样深刻的吻。
她身体一颤,只能闭着眼睛承受。
在心与心同步跳动的声音中,在呼吸交融的吻中,陆明禾忽然感知到,这个人,这个男人,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在她心上篆刻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确实成功了。
良久,秦之霖放开她,依然捧着她的脸。他们额头相抵。
他黝黑的眸子摄住她,低声问: “明禾,记住了吗”
陆明禾的眼角,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情绪而溢出了泪水。她闭着眼睛回。
“记住了。”
尔后很多年,在陆明禾放弃一切,将回忆封锁,不敢深想的时候,她依然难以忘怀今天这个夜晚。
在她精疲力尽,几乎要被打倒,难以前进的时候,她总能回想起这晚秦之霖微笑着告诉她的话。
“明禾,奔跑也许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却可以让你积蓄力量。”
于是,陆明禾也学会了奔跑。
她深刻地记得,在这个晚上,她确实获得了一部分崭新的力量。
她不知道这油然而生的力量是不是由奔跑这样的方式产生,她只知道,这力量,来源于秦之霖。
是他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奔跑,将他身上的一部分能量传递给她。
这能量可以称之为力量,也可以称之为,爱。
秦之霖以奔跑的方式爱她。
在这一刻,陆明禾感觉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