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陆明禾确实回家了。但不是江城，而她以前的家，桐城。
桐城只是一个县级市。一开始叫铜县，后来升成了市。
此时，陆明禾就站在她以前的家门前。
这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连电梯都没有，白色墙壁早已斑驳，遍布着各种油污痕迹。
在陆国鑫和王莉尚未离婚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
面前是一扇不锈钢的防盗门，里面的暗红色木门贴了张倒挂的福字，边缘已经发黄翘起。
陆明禾静默地站着，大脑似乎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突然，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张陌生的面孔探出头来，是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婆婆。
老婆婆看见陆明禾，吓了一跳。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陆明禾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没事。”
老婆婆和蔼的哦了一声， “那你在这站着，是做什么呢”
陆明禾勉力笑了一下， “我来找我同学，发现走错门了……对不起，打扰了。”
陆明禾匆匆下楼。
是了，这栋房子在他们离婚之后就被卖了。
这早已不是她的家了。
陆明禾走在曾经走过许多次的街道，却只觉得满目陌生。
十年前的桐城街上还有廉价的gg牌以及骑三轮车的人群，十年后的桐城早已竖起了高楼大厦。
陆明禾终于发现，这地方再没有任何她留下来的理由。
陆明禾去了桐城汽车站。
她买了一张从桐城回长陵的汽车票，然后进了站。
她坐在等候大厅里。2a，陆明禾记得很清楚，十年之前，有个小女孩，坐在同样的位置。
那时候，陆国鑫和王莉离婚已经一年多，他们都已经各自结了婚。
十一岁的小明禾不喜欢自己的新妈妈，也恐惧她的新家。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背着爸爸买了张去桐城的车票。
她要去找她真正的妈妈。
没有语言可以精准地描述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女孩，独自离家内心所产生的恐惧。但她毅然决然。
千辛万苦找到王莉，小明禾紧紧抓住王莉的衣角，嚷求她回家。
只是可惜，彼时王莉刚嫁给小老板，她骗小老板她只是离过婚，但没有生过小孩，此时连出来见陆明禾都是偷着的，又怎么可能跟陆明禾回去呢。
况且，回去回哪儿去
在十一岁的小明禾心中，桐城的那栋房子还是家，可在王莉心中，那只是一栋房子，而且这房子还早卖了。
王莉蹲了下来，给小明禾擦眼泪，告诉她。
“妈妈和爸爸已经离婚了。回不了那个家了，还是明禾自己回去吧。”
“明禾跟着爸爸好好过，听说他去了江城，也再婚了江城可是大城市，是省会，那地方可比这小县城好，明禾跟着爸爸，会比跟着妈妈有前途。”
小明禾大哭起来。
“我不要什么前途，我只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咱们三个人，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小明禾哭闹不休，王莉怎么哄也哄不好。后来，她突然接了一个电话，神色更加着急起来。
“明禾，妈妈有事，要快点回去了。你，你也回去吧，妈送你去车站，然后叫你爸在车站那头接你，啊。”
小明禾突然止住了哭泣，怔怔地望着王莉。
她小小的，尚不明朗的世界中忽然认识到，原来妈妈是真的不要她。
不是因为外婆的反对，而是，妈妈她自己，也从心底里觉得，带着她是个累赘。
有什么东西猛然断裂，从那一刻，小明禾成了孤儿。
王莉急匆匆地送小明禾去了桐城汽车站。
她说: “妈妈就不亲自送你去江城了。你自己会坐车过来，自然也晓得怎么回去。这车是直达，你坐上去，不要中途下车，我给你爸打电话，他会在那头接你。”
王莉接着又叮嘱许多事项，到最后，她似乎也词穷，只说， “明禾要乖乖的。”
她翻出了身上的所有钱，塞进了小明禾裤子的口袋里。
“到了江城记得让你爸给我回个信息。”
王莉走了，这次，小明禾没有挽留。
她翻出了口袋里的钱，三张红色的大钞。
那时候的她出奇得冷静，她没有哭闹，而是漠然地将那三张大钞，扔了出去。
小明禾的世界黑白分明，她只知道妈妈不要她，于是，她也不会要妈妈给她的东西。
她所带来的零花钱已经花去大半，根本不够买一张回江城的车票。
于是她就这样站在车站门口。
车站永远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无数人经过这里，看到了这个落单的小女孩。
小明禾并没有蹲着，也没有缩在一边，有谁看她，她就直挺挺地看回去。黑色的眼睛里，是纯然的，对抗世界的倔强。
这样一个小女孩自然十分招眼，门口的保安很快被这动静吸引，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是不是跟他们走丢了”
小明禾直接说: “我没有爸爸妈妈。”
保安大叔被这一句噎得说不出来话，他愕然道: “你是离家出走知道家在哪儿吗”
小明禾大声道: “我没有家!”
这简直没有办法沟通。
保安发愁了一会儿，跟他们经理反应情况。
保安问，要不要报警。
经理说，再看看。小孩口齿不清楚，说不定人家爸爸妈妈正在找她呢。你先盯着，别让她乱跑。
可等了很久，广播的大喇叭也放了，依然没有人来认领。
让小姑娘一直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最后保安让小明禾进保安室等。
保安室里，他们问，小姑娘，你家在哪儿就是住的地方，你之前住哪儿知道吗
小明禾默一会儿，突然报了一个地名。
保安室里的人面面相觑。这小孩知道啊，那之前怎么不说呢。
他们最终问出了小明禾知道的电话号码，联系上了她的父亲。
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他们将这件事定性为小姑娘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
按照小姑娘父亲的说法，给她买了一张从桐城回江城的汽车票。
一开始的那个保安亲自牵着小明禾坐在候车大厅里， 2a区。小明禾一直很安静地坐着。
广播响的时候，保安拉起小明禾的手，跟她说，小姑娘，你的车次到了，快上车吧，以后别乱出走了。
小明禾没说什么，只是定定看着那个保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她剩下的零钱，塞进他粗粝的掌心中。
小明禾说: “叔叔，谢谢你。”
保安怔住了。
小明禾走后，经理抽着烟，叹息着说: “现在的小孩儿啊，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随便乱跑呢，外头坏人那么多，要是被拐子拐走了可怎么好。”
保安也抽烟，却没接话。
他想起了那个小姑娘将钱塞给他时那沈静黝黑的眼神。这眼神让他看得心疼。
他也有个跟这差不多大的女儿，只是虎头虎脑，皮翻了天，没这姑娘的聪明水灵。
保安认真地想，这小姑娘恐怕不是不懂事。
她心里，可能什么都明白。
小明禾坐上最后一班车回了江城。那头，等待许久的陆国鑫将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小明禾不做声。陆国鑫又掏出手机来给王莉打电话。
“人我接到了，坐的最后一班车，跟你说的时间根本对不上，等得我差点报警……你怎么不给她送回来呢，给拐子拐了怎么办……什么我女儿，我女儿就不是你女儿了吗”
两人在电话里又吵了一架。
陆国鑫与王莉是对天生的怨偶，他们离婚或许是彼此做得最正确的选择。
一切都是那么正确，那么错的，又是谁呢
回到家，杜桂香自然又是一顿阴阳怪气。她刚与陆国鑫新婚，自然做得不会太明显，只是言语中少不了煽风点火。
陆国鑫板着脸坐着，让小明禾靠着墙罚站。
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知错了吗!以后还敢不敢了!”
小明禾一开始不答，后来，她突然哭了起来。
她垂着眼睛，靠着墙，抽噎地回:
“不敢了。以后，再不会了……”
——再不会，让自己落入如今这般，被选择，被抛弃的境地。
桐城汽车站， 2a区。
同样的地点，十一岁的小明禾与二十一的陆明禾跨越十年的光阴，身影交叠。
当广播声响起的时候，她们心中同时响起这句话。
陆明禾坐在候车厅的座椅上，忽然笑了一下。这笑，致敬岁月。
“是的，再不会了。”
她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站了起来。
毅然地刷票进站，陆明禾坐上了离开桐城的汽车。
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感受到了陆明禾的心情，车行至一半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珠劈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再沿着玻璃滑下来，因为汽车的高速移动，拉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水汽让场景斑驳，车窗上折射出模糊的霓虹夜景。
这滂沱的大雨，像天在哭泣。
陆明禾突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头顶上突然出现一把伞，他在伞下笑意莹然，从此进入她的世界。
过往如走马灯一样播放，轻盈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境。
感觉到脸颊的湿润，陆明禾才发现，她竟然哭了。
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无措地看着陆明禾。女生的脚边放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应该是放假返校的大学生。
女生从包里翻出一张纸巾，递给陆明禾。
“小姐姐，你……”她欲言又止。
陆明禾接过纸巾，轻声对女生道了声谢。
她只是突然想起那晚，之霖从长陵市中心的顶楼酒吧送她回学校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坐车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之霖偷偷亲了一下她的额角。
他以为她喝醉了，于是贴着她的耳边，小声说，明禾明禾，我喜欢你哟
我喜欢你哟。
那一次陆明禾翘起嘴角，偷偷笑了一下。
这一次，陆明禾同样笑了出来，像是刻入灵魂的本能。只是笑着笑着，泪却顺着眼角滑下。
有些东西过于美好，可能真的是她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之霖，对不起。
陆明禾擦干泪水，终于拿出手机给秦之霖发了条消息。
“我快到长陵了。到了之后，我们，见面谈一谈吧……”
————————
呜呜，为明禾哭泣……所以下章是什么剧情，你们猜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