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妇人。
妇人身上带着圆润的珍珠首饰。珍珠娇气，一不小心就会显老，可此时，戴在妇人耳边和颈边的珍珠却与她优雅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是个美人。
陆明禾想，不论是年轻还是现在，她都是当下最好的样子。
陆明禾对妇人颔首，喊: “阿姨。”
那辆车载着她来到了一家隐蔽小众的咖啡厅，布置很有格调，陆明禾在长陵呆了三年，从不知道这附近有这样一家咖啡厅。
秦之霖的母亲并不像陆明禾想象中的，威压肃穆的模样，相反，她看起来温和，甚至对着她笑了笑。
可陆明禾却并没有因为这笑动容。
笑所能代表的东西太多。在此情此景下，更代表不了宽容。
秦之霖的母亲用一种恰到好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 “我姓扬，你可以叫我杨阿姨。”
陆明禾点头， “杨阿姨。”
杨女士定定地看了陆明禾半晌，突兀地说: “之霖很喜欢你，早在两年之前，他就跟我说了你们在一起的事，那时候，我没有反对。”
陆明禾没说话，静静地听。这反而引起了杨女士的好奇。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陆明禾摇头， “我觉得，您在晚饭之前将我叫过来单独会面，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
杨女士定了一瞬。陆明禾认为，那一瞬间的定格，她应该是惊讶的。这惊讶收敛得极快，杨女士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我现在好像知道之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面对这看似夸奖的语言，陆明禾勾了勾嘴角，并没有接话。
杨女士看着陆明禾，忽然收敛了笑容。
“这段时间，之霖一直与家里争吵，他怎么都不愿出国。我想，这件事，应该跟你有点关系。”
杨女士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腔调，可每一个都带着十足的分量。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陆明禾垂眸盯着眼前的杯子，漠然地想，这店里放的钢琴曲似乎有点耳熟，叫什么来着
看着陆明禾油盐不进的样子，杨女士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从来没有小辈敢在她面前如此淡定。
这股淡定，几乎成了冒犯。
杨士女淡淡地说: “不过，我们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与之霖争吵，他其实出不出国都无所谓，留在国内也挺好。这次中秋，我本来也只是想过来看看，顺便旅个游，并没打算见你。”
“只不过……”
杨女士话音一转， “昨天我在你门学校们口等之霖时，竟然提前看见了你。你当时似乎，正在跟一个女人争吵拉扯。”
她勾了一下嘴角，精致的唇线翘起。是一种笃定的姿态。
“其实今天叫你过来，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想问问，你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陆明禾双手垂落，隐在桌底。如今图穷匕见，她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分毫。
陆明禾平静地说: “她是我妈妈。”
杨女士虽然早有猜测，却也想不到陆明禾能回答得这么干脆。
“哦，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她看起来可一点不像是你的妈妈……”
杨女士意味不明点了这么一句后，又说: “看你们那天似乎闹得不太愉快，你跟你妈妈，是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我跟我妈妈，发生了什么矛盾
陆明禾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并非是因为杨女士的话激怒了她。她只是忽然感觉到荒谬。
她认为，此时此刻，她跟秦之霖的妈妈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坐在这精致的咖啡房中，攀谈着这些无聊的没有意义的话题，比那天她跟王莉在学校门口拉扯更像是一场闹剧。
她为什么要来到这，接受一个莫须有的长辈的质问与指责
在某一瞬间，陆明禾想迅速冷下面孔。她有无数种方式把这句话尖刻地堵回去。她能堵得杨士女哑口无言。
可她忍住了。
她想，今天哪怕没有任何理由，就因面前这个人是秦之霖的妈妈，她就得忍耐。
陆明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平静地说: “我跟我妈妈的关系……是不太好，但是说来话就长了，还是不说了吧。”
杨女士刚刚拿起咖啡，杯沿正要碰到嘴唇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她一顿，唇极快地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将杯子放下。
杯底与精致的骨瓷托盘相碰，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
陆明禾想，这声音挺不错，杯盘的质量一定很好吧。
她看见杨女士轻轻笑了笑，宽宏大量地说: “其实你的家庭如何，我并不在意。”
这话叫人如何回应呢陆明禾只能也笑了一下。
接下来杨女士说了什么，陆明禾已经不记得了。她任由自己的注意力飞扬，发散，总之就是没有放在对面的人身上。
其实左不过就是那些话。
当然没有电视剧的桥段，秦之霖的妈妈尺度拿捏得很好，一丁点儿过分的话都没有讲，她态度温和，笑容得体。
只是在陆明禾看来，有些优越感与矜持，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陆明禾侧头看向外面。
这家咖啡厅很有特色，舍去了沈闷的墙壁，改用落地窗。巨大的玻璃房屋，一尘不染，掩映在曲径通幽的庭院中。鹅卵石小路，从陆明禾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几株青竹。
可陆明禾却觉得奇怪。
为什么一家咖啡厅要弄成这种风格西不西中不中的。
所以，果然还是她眼光低级，欣赏不了吗
正如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一样，身上的那件昂贵的裙子，或许也与她并不相宜。
谈话结束的时候，秦之霖的母亲说要司机送她回学校。陆明禾并没有拒绝。没说她自己回去这样的话。
来都来了，这时候再矫情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陆明禾回到寝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她身上的那件裙子，卸了脸上的妆。
她看着空荡的寝室，心里想的是:
幸好中秋放假，几个室友都回家了，不然看见她这身打扮，还不知道要说什么闲话呢。
天擦黑的时候，秦之霖给她发消息。
他抱怨: “我妈之前叫我，说我小姨找我有急事，结果我去了公司，发现事一点也不急，这不逗我呢……”
陆明禾看见这句，笑了笑，心说，不把你支开，人家怎么叫我过来单独谈话呢。
陆明禾甚至都不惊讶杨士女是怎么弄到她的电话的。
这种事，只要杨士女想，自然有无数种办法，偏偏还能将秦之霖瞒得一丝不漏。
抱怨完之后，秦之霖又兴冲冲地说: “明禾，我到你宿舍楼下了，走吧，到了见咱妈的时候了!”
他兴高采烈，已经提前用上了“咱妈”这样的词。
陆明禾漠然地盯着那句话，打字说: “嗯……可以不去吗”
秦之霖很快回: “怎么了”
“好紧张，有点不敢去啊。”陆明禾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
“哎呀，还当是什么呢，吓我一跳，有啥不敢去的，这不有我呢。”
陆明禾再继续推辞的时候，秦之霖果然给她打来了电话。
没有多说，陆明禾直接出去见了他。
宿舍门口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秦之霖拉住了她的手，眉骨拢成了一个小丘。
“明禾，怎么了嘛，怎么突然就不想去了，哎……你这衣服，怎么换了”
秦之霖很快发现了陆明禾的不同。他们今天一起去的商城，当然早就知道了陆明禾的盛装打扮。可此时，陆明禾却已经恢覆了普通装扮。
秦之霖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明禾，你……”
这双清泉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味道。陆明禾无数次为这样的目光折服，今天也一样。
心中有种细丝一样的东西在拉扯她，隐隐的，细密的疼。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也许只有一秒。陆明禾忽然鼓了鼓嘴，换了个神色。
“哎呀，我太紧张了嘛，那衣服……我感觉太隆重了，好像特别刻意，你懂吧，所以我就换了身简单舒服的，感觉这样也挺好。”
她故意扬起笑脸，转了个圈: “你觉得呢，怎么样”
紧绷的气氛一松，秦之霖直接舒了口气，心中的悬吊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认真地将陆明禾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竖起大拇指，真诚地夸: “明禾怎么样都好。”
陆明禾确实因为这句笑了起来。
她在心中低低地喊:秦之霖……秦之霖。
秦之霖摇她的手， “那明禾，咱们还去不去了，我妈可等着呢。”
月亮温柔注视着她，似乎洞悉了一切。
陆明禾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去啊，怎么不去”
“去!”
-
他们去了一个很正式的餐厅。正式，这是陆明禾能给出的形容词。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重点，重点是，这场晚餐，似乎并不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 “见家长”的形式。
如果是见家长吃饭，怎么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一个女生，漂亮的女生。亲密地依靠在杨母身边，像在宣告着什么。
秦之霖一见到这女生就皱眉，差点在餐厅嚷起来。
“妈，不是就咱仨吗，你，你怎么把顾晓艺也叫来了!”
杨母坐在主位，妆容精致，珍珠耳饰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摇晃，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发出温润明亮的色泽。
她嗔怪地看了秦之霖一眼，说: “你这孩子，不把晓艺叫来，难道叫她一个人在酒店呆着啊，她好歹也是专程陪我出来玩的，咱们这么点礼貌都没有吗妈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那能一样嘛!”秦之霖满脸烦躁。
说实话，这场景，陆明禾看了几乎想笑。
她几乎是同情地看了一眼依然在跟他妈妈据理力争的秦之霖。她悲哀地想，之霖，你怎么可能玩得过你的妈妈呢
你的妈妈太会玩弄成年人的手段，她不一定是在撒谎，但她擅长避重就轻。
而你，你会什么呢你是直口的水晶琉璃瓶，你只有满腔赤诚，你看不穿这世间的虚妄与污浊。
你不知道有些无形存在的规则，可以轻易摆布一些东西。
你与我，不过都身在其中罢了。
陆明禾平静地坐着，水晶灯的光柔和均匀地洒在她身上。他们的争吵似乎与她无关。
她坐在那里，明明是同一片时空，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陆明禾与另一个世界对视，终于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她笑了起来，在餐厅悠扬的音乐中缓慢地想:
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曾几何时，她抱着某种高傲的态度，指责杨韵含让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处境，可她自己呢
她自诩清醒，却不也把自己弄成如今这般，这般难堪……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一再退让自己的底线，让这些人，包括秦之霖，将她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踩在脚底摩擦
陆明禾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期间秦之霖几度想走，都被他母亲劝了下来。正式的晚餐中，杨士女一改之前的态度，对陆明禾客气又热情。
陆明禾坦然受着。她没有去看那个叫什么顾晓艺的女生。
顾晓艺，杨晓艺，或许还有秦晓艺，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杨母对陆明禾的客气终于让秦之霖缓和了面色。
这顿饭吃饭后，秦之霖已经能自然地说， “妈，剩下的两天可以让明禾陪着您在长陵转转。”
这个男人，男生，他依然期盼着杨女士能真心喜欢陆明禾，就像他自己喜欢陆明禾一样。
杨女士和蔼地摇头: “我就算了吧，让晓艺陪我转转就行了，倒是你们俩，都中秋节了，不打算出去约个会什么的”
她揶揄地眨眼睛，又看向陆明禾: “我听之霖说，你一直在忙着写作，其实你这个年龄，正是玩的时候嘛，应该多放松一下。写作的事情，不着急的!”
因为这话，秦之霖直接笑了起来。他在为杨女士认可陆明禾的职业而高兴。
而陆明禾……陆明禾在擡头看月亮。
-
秦之霖送陆明禾回寝室。他一扫之前之前的颓然，高兴地说: “明禾，果然我就说，我妈妈很喜欢你嘛!”
“你看她在饭桌上多夸你啊!”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到了寝室门口，陆明禾忽然停了下来，擡头看他。
这郑重的神情……秦之霖一怔， “怎么了，明禾”
陆明禾挣开他的手，突然笑了一下，讽刺地说: “你真觉得你妈妈喜欢我吗”
秦之霖皱眉: “什么，明禾你在说什么”
看着他无知无觉的面孔，陆明禾的心口滞了一瞬。她冷漠地说: “我要上去了。”
秦之霖无措地拉她， “哎，到底怎么了明禾，我妈妈怎么就不喜欢你了你生气了”
陆明禾露出一丝疲态。
她克制地说: “我有点累了，你让我休息和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陆明禾面上的疲惫一目了然。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已经到了一个临界值。
秦之霖看着她，怔怔地松开手。
“那，那好，那明禾，我们明天再说……你别气。”
秦之霖以前最怕陆明禾不开心。
而现在，他发现，他最怕的是明禾生气。
秦之霖放陆明禾回了寝室，可到了第二天，却接到明禾的一条消息。
“我回家了。放心，我很安全，情绪也很稳定。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接着秦之霖打陆明禾的电话，却发现她已经将手机关机了。
秦之霖怔楞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有什么东西猛然下坠，似要将他拖到无法掌控的深渊中去。
秦之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