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八点钟,陆明禾摁掉响起的闹钟,翻身起床。
前段时间项目刚结束,补眠加上作息混乱,着实过了一段日夜颠倒的日子。
这几天她下定决心调作息,每天八点起床,这几点脸色果然好了一些。
咖啡机嗡嗡响,落地窗的白色纱帘只拉了一半,正被风浅浅荡开一个角,趁着缝隙偷跑进来的阳光懒懒地趴在浅色木地板上,陆明禾穿着条纹拖鞋从它身上踩过时,它也装作不知道。
坐到吧台边,端着杯子吸了一口咖啡的香气,陆明禾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可是,这安宁又从何而来呢明明是每天都会看见的场景啊。
陆明禾没有深思。她用一个上午的时间简单回覆信息,处理工作,到了下午就是她的自由时间。
杨韵含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陆明禾正歪在沙发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最近跟秦狗狗进展咋样啊。”
是的,现在秦之霖在杨韵含这儿的称呼已经从小秦进化成了秦狗狗。
陆明禾问她这称呼从何而来,她说,拜托,秦之霖一看就很狗好吧,还是那种会对主人嗷嗷撒娇,对外面却很凶的大型犬。
听她这么形容,陆明禾难免带入一下了,将秦之霖的帅头换成某种大型犬。
金毛嗯,不太像。
哈士奇没那么沙雕吧。
萨摩耶好像太奶了,他长相还是很男人的。
啊,有了,德牧!高大,帅气,忠诚。
想象了一下秦之霖高大的身躯配上德牧那张严肃的执勤脸,陆明禾立马喷笑。
哪怕是现在,听到秦狗狗三个字,陆明禾还是条件反射般勾唇。她回应说: “没进展。”
杨韵含啊了一声, “咋会没进展啊,大狗没去找你吗”
陆明禾说: “找了啊。”
“那为什么……”
“被我气跑了。”
气跑了……
杨韵含: “……还是你牛。”
顿了顿,她欲言又止地说, “那,明禾,你现在对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啊你老是气他,不怕给他气跑啊。”
怎么都来问她是什么想法
就没人问问秦之霖的想法吗
陆明禾啪地一声将书阖上,轻飘飘地说: “怕啊。”
怎么不怕。
其实她本来就打算最近几天去找他了,只是看着其他人的态度,还是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陆明禾找出方哲栋之前递给她的名片,望着上面的地址,轻轻笑了起来。
她来到一栋高大的商务楼前,蓝色的镀膜玻璃折射出冰冷的光。
陆明禾眯了眯眼,避到阴影处,然后镇定地拨出了上面的号码。
-
秦之霖正趴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睡觉。
东林的项目刚刚结束,他这会儿正在补眠。前段时间被某人气得不清,他想去找她,又拉不下这个脸,又恰好东林指名要他来负责这次的收购案,索性应了。
脑子里全塞满了工作,也就没功夫去想她了。
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趴着的身影纹丝不动。
那电话声停了一会儿,竟然又响起来。
趴伏的身影似乎忍无可忍,一把抄起手机——那架势看起来不像是要接电话,而像是要去抡地雷。
……不过这“地雷”到底没抡出去。
秦之霖直起身,眉弓因为恼怒而隆成了一个小丘,他瞥了一眼来电人。没备注,是一个陌生的魔都号码。
他下意识地就想掐断,只是手快要摁到那个红色按钮时,又莫名顿住。
没人知道那一秒的停顿中他闪过了多么荒谬的想法。
自嘲地笑了笑,他点了接起。电话中传来轻柔的女声,这样的声线曾在梦境中无数次响起。
如遭雷击。
“是你吗嗯……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
手指不小心点到了外放,她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在办公室中。秦之霖一惊,手忙脚乱地把外放关了。
这令人惶恐的奇迹之声不该这么光明正大。该藏起来,严丝合缝地遮住,不让任何人窥视。
电话挂断后,秦之霖握着手机,似乎还沈浸在刚才惊心动魄的思绪中。
仿佛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有那么几秒,他忽然惊觉,办公室太安静了。
这么安静可不好。
会衬得他心跳声太大。
-
办公室外间坐着秦之霖的助理小陈,他刚摞好一堆要签字的文件。
平日里公司根本见不着秦总的人影儿,最近倒是奇怪,一反常态地长在办公室了。
这可好,前段时间欠下的文件正好可以批发处理。
小陈知道这会儿老板正在补觉,就没敢进去打扰。
正想着等老板醒了再把这摞送进去,办公室的门突然砰地一下从里面打开。
小陈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刚撑起谄媚的笑脸,却见老板看都没看他一眼,火烧眉毛一样匆匆往外跑。
小陈一个“秦总”卡在喉咙里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看着老板消失的背影,小陈迷茫地坐下来。
出什么事了……
地震都没跑这么快的吧。
-
从电梯里出来,秦之霖吸了口气,稳重了步伐,让自己做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来。
出了公司门,他绷住俊脸,擡眸张望——没见到人。
顷刻之间皱起眉,难道人走了
关顾四周,确实没人。
难以形容那一瞬间涌现的失望。除了失望,还有愤怒和自嘲。
他竟然还有期待。
他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期待啊……
秦之霖阴沈着脸,冷淡转身——然后,他身体趔了趔。
陆明禾竟然就站在他后面,面上带着笑容,还有,一丝揶揄
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秦之霖感觉喉咙干涩,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你……”
陆明禾笑着看他: “我刚一直站在拐角那儿,那没太阳。话说,看你刚才出来没见着人,那一瞬间脸跨得……不会真有这么气吧。”
不会真有这么气吧。
真的是她。果然是她。
——除了她,还有谁敢在这个关头开他的玩笑。
心中一松,几乎涌上来一股庆幸。
只是脸到底还是板着,没缓过来, “那不然呢。”
危险地一眯眼, “刚才你要是真走了,以后就再不要来见我。”
陆明禾哇了一声, “你好可怕。”
“讲真,你可比以前凶多了。”
以前。她那样自然地提以前。要是放在前几天,他必定要恼怒,可现在,却又好像没想象中生气。
秦之霖立那儿,宽厚的身躯正好挡住了陆明禾身前的阳光。他看着她脸上自然的笑意,几乎感觉困惑。
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明禾擡擡下巴,眼含笑意: “走呗,赏脸一起吃个饭呗。”
这嬉皮笑脸的赖皮劲儿,多令人熟悉。只是曾经这赖皮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秦之霖难掩覆杂地望着她。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学我曾经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误会!
你不知道,我会忍不住吗
秦之霖艰难地别开眼,冷声道: “想吃什么”
陆明禾说: “随便。”
他又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径自去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这反应几乎让陆明禾惊奇起来。她以为他会冷冷白她一眼,说随便是什么菜,结果他没有。
大狗果然是长进了。
他将车开到了一家私房菜馆。专做川菜的菜馆。
陆明禾忍不住擡眸看他,他却目不斜视地往里走。侧脸冷峻,牛逼轰轰。
陆明禾在心里笑了笑,跟了上去。
她虽出身江浙沪,却不爱甜,喜食辣。这一点,秦之霖无比清楚。相反,他这个北方人却极爱甜,一点点辣都能让他红眼睛流鼻涕。
这算是照顾她的口味了,陆明禾在心中笑纳。
到点菜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展现什么绅士风度,拿着菜单就刷刷一顿点。
一听菜名,全是她爱吃的。
看他砰地一下将菜单阖上,服务员点好菜欲走,陆明禾连忙叫住了。
秦之霖疑惑擡眸。
陆明禾没看他,对服务员说, “不好意思,麻烦把夫妻肺片换成糖醋里脊,再来道桂花藕吧。”
感谢这家店开在沪市,专业的川菜馆也没有倔强的一辣到底。
秦之霖听着陆明禾细细地跟服务员交代,冷脸到底是有些绷不住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又被他强行摁了下去。
一共换了三道菜,总共却也就点了六道。服务员难免征询地看向秦之霖。
秦之霖冷淡地点了点头。
等菜的时候两人古怪地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虽说不算尴尬,却又胶着着拧在一起。好在这家菜上得快,菜上齐了,嘴也就有事做了。
秦之霖撑住了架势没开腔,只顾埋头吃菜。第一筷子就往红彤彤的水煮肉片里伸去。
陆明禾连忙哎一声, “那个很辣……”
他示威般看她一眼,自顾自夹了下去。
行吧。
陆明禾未必没感觉出来他这沈默的赌气劲。他自己拧巴着不算,还非要带着别人一起。
陆明禾可不像他。她吃饭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看他。
不知道是这些年练出来了还是怎样,他吃辣的本事似乎见长,但也就是勉强能接受“微辣”的水平,没一会儿就开始喝水。
眉微皱着,眼睫垂下来一扇阴影,唇薄,这会儿却红红的,沾上了水渍。
陆明禾忽然心软软得一塌糊涂。她笑了笑,突然开腔说了一句: “方哲栋昨天来找我了。”
碗筷碰撞声突然就止住了。
秦之霖动作一顿,缓慢僵硬地擡起头来看她。
那表情,怎么说呢,幸亏他这会儿嘴里没含东西,不然陆明禾真怀疑他会呛着——被辣椒呛住可不是玩的。
他拿方巾擦了一下嘴,看着陆明禾欲言又止。
陆明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喂,你这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该受到惊吓的人是我吧。”
他却一点没笑,方巾在他手里一点点攥紧,他仔细观察着陆明禾脸上的表情,迟疑开口: “你,没生气吧。”
“他没跟我说,我不知道……”
解释的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大约是这样的语句太陈旧了。陈旧到让他自己都厌烦—— “我不知道”,以前他妈妈去找陆明禾,他也不知道——可不知道并不能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了吗
那这是不是说明,他一点进步也没有
最关键是,明禾会怎么想
陆明禾原本说这句只是为了吓一吓他,可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被吓到。
不是惊吓的吓。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恐慌。
像时常梦魇的人突然有一天发现,让他如深渊般惶恐的事竟然真的在现实中发生了。
……原来,对那件事,你比我还耿耿于怀。
陆明禾默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轻松道: “喂,你是太小看我了吧。”
“你那朋友段位太低,连你妈妈一半功力也没有,他刚出招就被我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
“你要不信,回头可以自己问他,你问问他下回还愿不愿意跟我打交道。”
秦之霖心中一松,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 “真,真的吗”
陆明禾扬眉, “真的啊,你是不是太小看我现在的段位了。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陆明禾了。”
话一出口,陆明禾自己都怔了怔。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陆明禾了……本来只是随口的安慰,现在听来,却教人生出千丝万缕的感慨来。
是的,她不再是曾经的她了。
那天的场景与过去何其相似,可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惊颤,羞恼,愤而走之。
她终于坚实地扎进了土壤里,找到了底气,不再对任何人退让,任由他们伤害自己。
她学会了轻描淡写地扬眉,微笑,然后从容地把他们给她的伤害,一点一点,当着他们的面儿,亲手还回去。
真好。真好。
一顿饭在平静中度过。
陆明禾的时间点找的好,吃完饭后,天色刚刚暗淡了下来。
不,不是暗淡……是属于傍晚的静谧,闲淡悄悄地升了上来。
秋天的傍晚,令人舒适。
陆明禾心中突然有种洒进阳光的感觉——很奇怪是不是
她转身扬起笑脸跟秦之霖说: “我们散散步吧。”
秦之霖看了她一眼,点头。
散步也漫无目的,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桥上。立交桥,底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霓虹闪烁,晚风吹佛,陆明禾深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转身问: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魔都吗”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此刻听她问,便点头。
“杨韵含告诉你的”
他看她的眼睛,平淡道: “猜的。”
“猜的”这次陆明禾是真惊讶了, “你这都能猜出来吗”
他嗤笑一声,一副这有什么难的样子。
“大学时你就做编剧,毕业后十有八九也做这个。编剧这职业,一般城市做不来,只有往一线跑。”
陆明禾挑眉: “一线也有很多城市,你怎么确定是哪个。要说最适合这职业的城市,那也是北京而不是魔都啊。”
“北京太远,太冷,你不会去。”他轻飘飘扫她一眼,说得笃定。
气候还是小事,最主要的是,以陆明禾的性格,就根本不会去一个文化环境截然不同的城市。
她会觉得麻烦。
她不会去迁就适应一个陌生城市,只会在范围内挑选自己最熟悉的那个。
“所以,你要不就留在长陵,要不就是去魔都。”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是空气还是心
陆明禾重新笑起来, “那也还有两个选项。”
“剩下的,就凭直觉。”
陆明禾啧啧一声,摇头, “直觉不很靠谱,人不能靠直觉活着。”
他又嗤一声,嘲讽道: “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那不跟机器差不多了。”
公事公办,极致理性,压抑欲。望。
秦之霖在心里痛快地想,要不说陆明禾以前怎么不快乐呢。
她这不是该的么。
这声嘲讽不痛不痒,陆明禾坦然一笑,转过身双手搭在天桥栏杆上。
她不再说话,秦之霖也没有吭声。
从重逢开始,他们的见面就剑拔弩张,结局也闹得不欢而散。
这样平静坦然的说笑,珍稀得,让人感动。
秦之霖静静看她。
没有争吵,没有怒目而对,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他眼前的位置,触手可及。他的鼻端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隐隐传来的香气。
有那么一刻……不,是此时此刻。心中忽而涌现上一股强烈的,几乎教人难以忍耐的念头。
想将她拉进怀里,狠狠拥抱她,吻她,把她嵌入骨血里。
真切的相拥,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她是不是就……跑不了。
这念头像一只咆哮出笼的兽,代表着他的自私,他的占有,他的,欲。念。
秦之霖的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艰难地收回手,别开了眼。
成长的并非只有陆明禾。
还有他。
曾经的秦之霖,一看见陆明禾就喜欢得要命。
疯狂地追逐她,拥抱她。他以为竭尽全力对她好就能得到圆满的结局。
确实,喜欢确实只与两个人有关。可是爱,深刻的爱,爱的长存却需要落实进脚踏实地的生活中。
生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所以他错了。
过于灼热和自我的感情给不了他,给不了他们一个好结局。
五年过去,他的爱意未减分毫。
可时光却教他学会了成长。
陆明禾转身,忽而撞进了一双漆黑沈默的眼睛中。她楞了楞,问: “你在看什么。”
秦之霖无声地凝视她,低沈着嗓音说: “我想抱你。但忍住了。”
我想抱你。
但忍住了。
心口的位置忽然极酸涩地刺痛了一下。简单的八个字,陆明禾当然懂。
忍不住眼眶酸涩,陆明禾张开双臂,浅浅地笑。
“那抱一个吧。”
没有任何犹豫,秦之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将陆明禾拥入怀中。
严丝合缝地嵌进彼此的身体里,他们找到了最舒适的状态。这暌违五年的拥抱,平静无声,却让人想落泪。
光阴过往穿梭而过。21岁的陆明禾与21岁的秦之霖奔跑相拥, 26岁的陆明禾与26岁的秦之霖静默对望。
过去的。现在的。离开的。留下的。
此刻此刻,他们终于再次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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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段,之所以是“相逢”而不是“重逢”
取意于《挪威的森林》中的名句——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没直接在文中引用这句话,因为觉得有照搬名句的生硬之感。
关于原文的最后一段描写,大家自行理解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