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在无限流打十份工29
在乔枝经历过的人类社会中, 权力丶财富总是由强者流向弱者,资源源源不断地向金字塔顶端汇聚。
木人村作为一个闭塞的村子,并没有那么多用来分配的资源, 但这里又有一项特殊的, 在其他地方难以这般直观进行支配的东西——健康, 也可以说是生命。
无处不在,伴随每一个木人村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木人,作为媒介将生命力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乔枝可算明白,为什么村落里会有一部分人体魄强健无病无灾, 一部分人却生病虚弱甚至身体残疾,除了年幼的孩子,几乎不存在中间例子的情况。
这一现象,在村民眼中习以为常。
观望了一场发生在太阳底下的荒唐事后,乔枝告辞离开,村长挽留一番, 便回去餐厅跟那些乡贤们继续喝酒。在村长做法将小孩的伤痛转移到他母亲身上的时候,有不少乡贤就在边上围观, 待施法结束,这些人将村长簇拥在中间, 吹捧他利用木人移伤的技艺越发娴熟精湛。
“哪里哪里。”村长脸上乐开了花, 嘴上还要故作谦虚。
“不过只是木人移伤, 我们这些老家夥也做得。”有人说道,“祭祀还是得指望村长啊。”
这一句话乍听上去也是在吹捧,但语气里却夹杂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来。
村长察觉了这点,眼中闪过一丝不高兴, 但很快就笑道:“大侄哪里的话,主祭的本事谁都能学, 要是哪天你学会了,我们也能指望你啊!”
这是又阴阳怪气了回去。
相对封闭,与外地沟通不密切的村子,村里人总是或多或少有一些亲戚关系。那个暗地里阴阳村长的老头看上去年纪比村长还大,在酒桌上村长叫他老大哥,这会儿却把辈分拿出来说事,单这一点就轻易挖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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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提到主祭的工作,显然是在内涵这位乡贤你不去主祭,是因为不想吗?你就是想学,你这年纪了还有命学吗?
被嘲讽回去的老头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哪有村长有本事啊,为了攀上老村长……”
乡贤还欲说下去,却被边上的人用力拉了下胳膊。
他立刻明白自己险些失言,紧闭嘴巴不说话了。
在诡异的氛围中,一群人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和谐亲密的样子,一起往里屋走去。乔枝冷眼看了一会儿,扭头离开了院子。
她没有回去暂时的落脚处,而是沿着主道,看似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散步,实际上一边观察村民,一边寻找制作血糯米的材料。
清晨露,草上霜,黑狗血,与作为主材料的白糯米。
糯米这东西村子里有的是,利用木人进行的法术,往往也要用到糯米这一媒介。想来村长家中糯米是不会少的,乔枝去抓一把就是,需要用心收集的是前面三样东西。
清晨露指向明白,即为早上凝结的露水,木人村的气温不算高,越往山中走越是湿冷。蒋教授给了乔枝三个用来收集露丶霜和血的杯子,杯子很小,随便找个早上就能收集满。
草上霜的收集要比露水麻烦,单说木人村的环境,霜的形成要比露水困难得多,想来必须往山中深处走。木人村四面环山,深绿色的山大多时候隐藏于白雾之中,偶然完整地现于眼前,好似屏障从四面八方往中间的小小村落压下来,看久了甚至会有压抑得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山坡陡峭,路况又覆杂,都不用在山里设置别的东西,光是在这样的山间徒步就是不小的困难。
好在乔枝野外生存的经验还算丰富,她以前躲朝颜的时候,没少往那些信号都很难接收到的犄角旮旯跑,没想到那些经验能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乔枝实际上不太理解清晨的露水,和草叶上结出的霜化成的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h2o吗?但是转念一想这是在一个并不科学的世界里,乔枝勉强接受了这些没事找事的操作。
黑狗血,是彼时要用来浸泡糯米的第三种液体。
乔枝在心里提前道了个歉,然后就在村里搜索起倒楣小狗来。
村中养狗的不少,乔枝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有人家门后拴着大狗,也看到有小孩在和小狗追逐打闹,白的黄的花的都有,一时间却没有找到蒋教授要求的,不能有一丝杂色的黑狗。
木人村不大,乔枝很快就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寻黑狗无果的她想了想,往村子周边走去。
大部分村舍分布在主道两边,但也有一些房屋建在这些村舍的后头。通过房屋间狭窄的通道往后走去,乔枝眼前出现了一座座低矮破败的房屋。
村子的周边,居住着村子里的边缘人。
孩子们更乐意在村子中央那条宽敞的道路上嬉戏打闹,他们的父母也会提醒他们少往外边走。一里一外,简单粗暴地区分出木人村的两种阶级来。
不仅周边的环境瞬间安静下来,空气里好像都弥漫着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
乔枝刚走出小道就险些与人撞上,那是一个断了一条腿,只能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老人。乔枝及时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有被突然走出来的乔枝吓到,依旧一步一顿地慢慢往前挪动。
乔枝很快发现老人瞎了一只朝向她这边的眼,另一只眼睛看上去也不太好使,他压根没有看到自己。
乔枝看着他走回一间破屋里,艰难地转身把房门合上,房门摇摇晃晃,还裂了许多条缝,夏天还好,要是冬天想不出该有
多难熬。
乔枝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只见这里的人,这里的物,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到处流露着一股死气沈沈的气息。
忽然间,乔枝听见了“汪”的一只狗叫,打破了此处的沈寂,光听声音,就能听出它来自一只活泼且年幼的小狗。她下意识循声看去,一开始还以为是村落里圈的小狗跑到了这里,实在是因为她没在周边感受到什么有活力的活物的气息。
然而她却看见那扇破破烂烂关不严实,还在与她差点撞到的那个老人艰难斗争的门后,露出一双黑黑亮亮的清澈眼睛,和并没露出全身但露出的部分确实不见杂色的黑毛。
乔枝双手背在身后,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有上前去,而是绕着村子的周边又走了一圈,直到她把木人村来来回回里里外外看了几遍,确定那是村里唯一一只黑狗。
乔枝:“……”
乔枝最后还是回到那栋房屋前,只见独眼老人还在和房门做斗争。只不过她离开以前那扇门的问题只是合不上,现在它已经半扇掉下来了。
小狗趴在老人的脚边小声叫唤,这次乔枝看清了它的全貌,这确实是一只一身黑的小黑狗。
乔枝脚步很轻,软底的鞋子走在地上就跟猫咪的肉垫似的,几乎不会发出声响。视力有碍的老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但小黑狗一下子就看到了。
被小黑狗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乔枝感觉自己的良心隐隐作痛。
小狗的年纪还很小,不仅叫声稚嫩,眼睛也透露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哪怕面对乔枝这个陌生人都露出一副好奇又信赖的模样来,没有大叫,拖在身后的尾巴在地上扫了扫。
【这血就非取不可吗?】乔枝的良心更痛了。
是的,非取不可。
乔枝轻咳一声,在怎么也没法把门修好的老人面前蹲下`身来,问道:“老爷爷,我能借一点小狗的血吗?”
乔枝犹犹豫豫地补充道:“半杯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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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教授给乔枝的杯子很小,不然就剩下这点时间哪够收集满清晨露和草上霜的,她真要去考虑都是h2o用清水替代这两样东西的可能性了。
其中清晨露和草上霜都需要收集一整杯,黑狗血少一点,仅需半杯,然而看着小狗小小的身子,那半杯的分量变得沈甸甸起来。
老人放下手里的门板,用那双独眼看了面上平静自若,内心忐忑起来的乔枝许久,忽地问道:“你是村里雇来帮忙祭祀的人?”
乔枝点点头,她忽然间想起自己见过这个老人,就在她刚刚来到木人村的那个傍晚。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村里还算热闹,有嫋嫋炊烟飘向天上,也有趁着天黑前最后自由时间在家门外多待一会儿的大人小孩,独眼老人就在那些人中间。
只是他身边没有家人陪伴,拄着拐杖,孤零零地站在两栋村舍于中间留下的缝隙里。房屋投下影子,他就站在阴影之中,离洒满夕阳暮光的大道只有一步之遥,冷淡地看着主道两侧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实在是太不起眼,如果不是像乔枝这样特地留心四周的人,只怕是不会发现他。
“我听村里的小孩在喊,帮忙祭祀的人到村子里来了,原来就是你。”独眼老人说道,“我也不是没见过以前那些来帮忙祭祀的人,但你是第一个要黑狗血的。”
乔枝道:“除了祭祀的工作外,我还接下了蒋教授发布的工作,需要用黑狗血做一些东西。”
两个副本共用地图,也共用一批npc,眼前这位村里唯一一个养着黑狗的老人,显然就是五尸墓副本的一个重要npc。
老人那只看不见的眼睛灰蒙蒙的,已经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但那只尚存一些视力的眼睛里,在听到乔枝的回答后流露出了奇怪的情绪。
乔枝意识到独眼老人这是觉得她在找死。
她坦然自若地迎上了老人的目光,老人嘟囔了一句“还真是头一回见”,颤颤巍巍地从小凳上站了起来,还抱起了那只目光一直在她们两人中间移来移去的小黑狗。乔枝上前扶了扶他,老人站稳后说道:“可以,但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做一些事。”
乔枝一口答应了下来。
独眼老人需要乔枝帮忙做的事,便是帮他翻新一下这座破破烂烂的屋子,倒也不为难乔枝把它改造成什么豪宅,只要把残破的地方补上就行。
乔枝满口答应,首先修理的就是那扇破破烂烂的门。乔枝乾脆把老人拆了一半的房门整个儿卸了下来,很不客气地去村长那里薅了木料和一套木工工具。村长把东西给她的时候,还惊讶地问她:“你现在就要开始做木人了?”
“不是啊,”乔枝表示,“我去给人修房子。”
村长:“……”
不好意思,像她这样一次性接下两项任务的人,工作就是这样穿插着进行的。
木工工具实际上老村长屋里也有,但不是生锈就是钝了,乔枝也不去修理它们,她现在对村长感官很差,逮着村长一个人可劲儿薅羊毛。不仅拿了崭新的工具和木料,还捎走了一条鱼和肉骨头。
肉骨头是给小黑狗准备的,乔枝修门的时候小黑狗在边上啃得可欢。鱼则是给独眼老人准备的,老人家徒四壁,家中也没有第二个人,想来平时生活得十分艰难,乔枝叮叮当当把木门修好后,眼看着天色渐暗,今天是来不及修补窗户和屋顶了,就拎着鱼去给老人做鱼羹。
老人家里的菜刀钝得厉害,于是赵娘子送给乔枝的那把匕首没在怪物身上发挥什么用场,先在这条鱼那大显身手。鱼在村长家中就已经被拍死了,乔枝动作麻利地剔除鳞片,剖去内脏,将鱼煮熟以后,又挑走鱼刺,将鱼肉打成可以直接下咽的糊糊,最后又与同样煮成糊状物的大米混在一起。
乔枝理解中的鱼羹,第一次制作就顺利完成了。
独眼老人身体衰老得厉害,牙齿也掉了许多,剩下几颗看上去也岌岌可危,正适合吃这种不用咬的糊糊。
做完饭后乔枝洗了手,她看见窗外黯淡了的暮光,一边用布巾擦着手,一边向独眼老人告别:“我明天再来。”
独眼老人用一种像是第一回见到这一物种的目光看着她。
小黑狗仿佛意识到了乔枝要离开,松开嘴里已经没了肉的骨头,不舍地跑过来蹭她的裤腿,拼命摇着尾巴。乔枝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顶,很快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然而在出门以前,她被老人叫住了。
“你跟我来。”独眼老人向她招了招手。
乔枝一时间还以为她无意间完成了什么隐藏条件,老人要告诉她与五尸墓有关的线索,然而跟着老人来到卧室后,乔枝看着老人打开一扇窗户,窗户后是几棵稀疏长在地里的树,树后站着一对男女。
他们借着树木的遮掩拥抱在一起,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打开的一扇窗,与窗户后的三只眼睛。
乔枝立刻认出来,这对情侣中的男方是村长的孙子。
独眼老人嘶哑的声音在乔枝耳边响起:“那个女娃是何二伯的孙女,木人村有三个大姓,何家就是其中一个,现在何家是何二伯当家,他子辈有一双儿女,孙辈目前就这么一个孙女,当眼珠子似的宠着。”
乔枝知道何二伯是谁,那是接风宴上村长邀请来的乡贤之一,村长介绍过。他坐得离主位很近,显然在村中地位不凡。
“现在那个村长在村里头地位不稳,他孙子要是跟何家的女娃勾搭上,他想必会很高兴。”独眼老人淡淡道,“只是何二伯恐怕不会高兴。”
恐怕就是因为女方家长的态度,这对情侣才会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私会,偷偷摸摸地交流感情。
他们显然是没有把村中如独眼老人这般的边缘人放在眼中的,也一定想不到他们的私情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独眼老人发现了。
“为什么?”乔枝问,“村长也就这么一个孙子,哪怕他地位不太稳固,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独眼老人嗤笑了一声:“村长不属于村里任何一个大姓,回到五年前,他们在村里也就普普通通一户人家,当然,比我这样的糟老头子是要好上不少的,但和何家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你可知道他是怎么从村里一个普通人,跃升为村长的?”
“不知道。”乔枝摇头。
“他是被上一任村长强行扶上去的!”独眼老人说道。
天色又暗了一分,树木枝叶投下的阴影愈深,将那对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情侣笼罩其中。
“老村长可厉害着呢,木人村有记载的村长当中,没有一个木人法术能比他厉害的。我这只眼睛,我这条腿,三十年还好好的,被何二伯不小心从山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戳瞎了眼的儿子买走了。想要转移器官可比转移伤病难多了,但是老村长只花上一刻钟的时间,腿和眼睛就都转过去了。”独眼老人咧嘴一笑。
他的笑容显出几分凄苦与怨恨来,他说自己的眼睛和腿是被人买走的,可是当年那场买卖,又有几分心甘情愿呢?
“老村长在任的时候,在村子里可谓说一不二,连扶一个不起眼的外姓人继任这件事,都楞是叫他做成了。”独眼老人又说道,“新旧两位村长,彼此非亲非故的,你猜现任村长是怎么说动老村长教他祭祀的本事,还一意孤行把村长的位置传给他的?”
乔枝继续摇头,猜不出。
独眼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神情,并非对着乔枝,而是对着远处的那对情人。
“老村长的本事虽然厉害,但只怕是太厉害才遭了天谴,他老婆丶儿子丶儿媳都是意外暴亡。木人能把伤病丶残疾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但对着死人可没办法,死了就是死了,没法把活人的命转移到死人身上。这三个人死掉后,老村长就只剩下孙女一个亲人,他恐怕是担心孙女留在木人村也会和她爸爸妈妈奶奶一样出意外,于是平时不允许村民离开的木人村,老村长硬是把自己的孙女送出去读书。”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他孙女还是出了事。读书期间他孙女患了绝症,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也是痛得不停惨叫。这病医院治不了,但木人能治。不过这可不是买条胳膊买条腿那么简单,这病落谁身上谁死,老村长是想给他孙女买命呢!”
“买命可不是容易的事,而老村长孙女眼看着撑不了几天了。老村长急得火烧眉毛,就
在这时候,那条命竟是被人送上门了。”
乔枝眼睫微微一颤。
她想,她已经知道是谁送上来的了。
“现任村长的孙子成家早,成家没几年他媳妇就生了个孩子。你应该已经去过村长家了吧,可有看到年龄对得上的女人和小孩?”
“没有。”乔枝道。
独眼老人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惜啊,那么小的一个小孩,还不怎么知事呢就没了命。他妈妈是不情愿的,但家里也就一个婆婆愿意为她说话,婆婆在家中,又也是没地位的,话没说上几句,两个人反而都被锁在了屋里,放出来的时候小孩已经用白布盖着了,没过几天,那个年轻媳妇也承受不住,跳井自尽了。”独眼老人指着不远处村长孙子的身影说道,“这男人以前有过老婆孩子,家里还做出过那种事,你说何二伯,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孙女嫁过去呢?”
独眼老人说完这句话没多久,身体一直黏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乔枝也意识到天色已晚,他们这是要趁天黑前赶紧回家去,乔枝自己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乔枝对独眼老人说道。
“没什么好谢的。”独眼老人摆了摆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回桌前,开始吃他那碗鱼羹,“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能打听到。”
确实,这样的关键资讯,玩家是一定能够在副本里找到的。
但是独眼老人直接告诉她,给乔枝节省了很多时间。
“我先离开了,明天九点半再来。”乔枝说道,她给自己留出了一点收集露水的时间。
独眼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乔枝离开前,问了老人最后一个问题,“老村长的孙女,现在怎么样了?”
独眼老人放下了勺子。
“病好后的第二天,她就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