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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洪峰截浪(三)

叶长岐面色无改:“我师尊他已经回罗浮山宗去取铸剑炉了。”

大会匆匆结束, 商议到最后,各宗又因为谁率领战场起了争执,叶长岐无心去听他们在争执什么, 只是望着剑尊空出来的位置发楞,许无涯走到他的身边, 孙凌风手挽着披帛, 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孙凌风:“你去吧。”

“去找你的师尊,他肯定在等你。”

叶长岐心头一暖,目光从两人面上掠过,温和道:“多谢仙君, 无涯, 玄生大师, 还有居士。”

罗桥生坐在一侧,沈默不言, 他原本想将归墟的故事埋藏起来, 可今日却由他亲手揭开。罗桥生搅进了因,也知晓他日后会为此付出果。

“别怪你师尊, 他也没办法。”

叶长岐知晓他说的是冷开枢提出铸造斩妖剑,可事实上,就算剑尊不提出来,诸位星官早已料到这种未来, 所以良云生才会看着他们流泪。

他们看着叶长岐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有些话早已无法开口。

冷开枢又何尝不是。

叶长岐辞别了众人, 开启了阵法,回了罗浮山宗。

罗浮山宗今日十分安静, 云湖天池边居然没有一位剑修,叶长岐立在原地, 瞧见干涸的天池以及碎裂的论武台,黔妖还笼罩在罗浮群山之巅,明明是白日,可宗门好似陷入了漫长的黑夜,无星无月,他走过去时,冷开枢已经从剑冢出来。

两人相对而立,沈默无言。

从云湖天池台望向群山山腰,还能望见花海中的瞻九重,叶长岐只是望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冷开枢身上,他在等剑尊的解释,可他的师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

“罗浮山宗叶长岐,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云台玲珑上的冷开枢也在同他说。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冷开枢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只是深深地望着他,好似要将他印在心底。

“长岐,为师只求你这件事,答应我,好吗?”

叶长岐道:“好。”

话音落下,冷开枢的灵力已经覆盖了整座罗浮山宗,冰雪将云湖天池凝结出冬日冰封的模样,飞雪堆积在花海之巅,远远望去,像是旧时花海。

一切当如往昔,一切又不似往日。

冷开枢牵着他,从布满的落花一路分花拂柳走向瞻九重。他们跨过横在地上的枝干,没有旁人围观,只是携手朝着群山之巅的楼阁缓步走去。

他们走过的地方,积雪消融,霜花绽放——是金色的灵力与冰雪凝聚成花。

两人并肩走在回瞻九重的花道上。

这条路他们各自走了成百上千次,却从没有像今日那般缓慢,好似一步便能跨过岁月鸿沟,便能停住时间,便能弥补所有遗憾。

冷开枢一句话也没有说。

叶长岐偏过头时,见到他的面容。

他回忆起在瞻九重行拜师礼的时候,那时的冷开枢在他心中是怎么样的呢?

剑尊在他的心中是浩然长风,是一柄玄光冷然的长剑,是高不可攀的明月,是冰,是雷霆,冷开枢在他眼中,是九州最可望而不可即丶最举世瞩目的存在,他花了一生去追寻,去靠近对方,最后却只能因为两人的身份停留在原地,再不能靠近一步。

万幸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他得到了剑尊的垂怜。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在了瞻九重前,有些不满两人的装束,于是从瞻九重中取出了两套风行九部的礼服。

叶长岐没有拒绝,去换上自己那套的礼服,等他出来时,瞻九重已经全然一改,各处门窗上贴着喜字,就连红烛也已经点上,供奉长剑的案桌上放着剪刀以及两只白玉杯,一盏酒壶。

冷开枢见到他时,眸中难得有了些笑意。

“很好看。”

叶长岐取了剑,白净的脸庞上印着温暖的火光,闻言笑起来,牵着自己师尊的手,左右端详冷开枢:“师尊,也好看。”

他顿了一下:“师尊,要我帮你束发吗?”

冷开枢点头,取了蒲团,跪坐在他面前,叶长岐抽走自己送给剑尊的长簪,拢着他的白发,用红绸束成马尾。

“长岐,抱歉,没有人前来观摩我们的合籍大典。”

叶长岐将双臂环在冷开枢的脖颈上,从背后拥住他:“师尊,你

知道我不在意这个。我只希望和师尊结为道侣,有没有人观摩典礼,我都要和你结为道侣。过去我想,现在,我也想。”

他将下巴靠在冷开枢的肩上,语调慢悠悠,十分高兴:“师尊,喝交杯酒吧,喝了酒,我们还能再待一阵。”

冷开枢将白玉杯中倒上酒,两人的手腕绕在一处,各自饮下杯中酒。

冷开枢握着他的手:“之前在星宿川,没能让你看见真正的群星垂象。我今日补给你。”

叶长岐推开朝着云湖天池台的那扇门,见群山之巅夜色如墨,可却有万千星辰闪烁。

黔将天幕遮挡,群星不会穿过妖兽的身体垂象,所以那些根本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冷开枢用五色石摆出的二十八星宿阵法,悬在空中。

咔嚓一声轻响,叶长岐转过头,见剑尊手中捏着两人的断发缠绕成结:“弄疼你了?”

叶长岐摇头,看着剑尊亲手结发。

“我记得天宫院合籍大典需要红鸾星官取走结发,师尊,我们的结发怎么办?”

冷开枢将结发捧在手掌,擡起手,周身掠起流水般的剑意,剑意将结发搅成粉末,他还没回话,便有一阵带着冰雪的风吹来,将两人的的结发吹往群山大地。

叶长岐的目光随着那些粉末飘远,他察觉到自己有些醉意,于是寻了一张蒲团坐在原地,冷开枢在他身边坐下,叶长岐就顺势靠在剑尊身上。

“师尊,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冷开枢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叶长岐开始同他述说自己的梦。

在短暂的梦魇中,他先是见到罗浮山宗有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楼阁中住着一位不近人情的剑尊,那剑尊极其冷漠,如同一把带雪的长剑。

冷开枢闻言皱起眉,却没有打断他,只是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后来呢?”

“后来,剑尊身边多了一个剑骨化成的孩子,剑尊在与小孩的相处中逐渐变得温和。那孩子长大后,和剑尊从五湖四海捡来了五位师弟,瞻九重也逐渐热闹起来。

有一日,瞻九重中火海滔天,心魔与剑尊交手后,剑尊吐出一口心头血,再然后,四弟子与剑尊对峙,两人纵掠出瞻九重。紧接着,瞻九重中空无一人,只有将倾剑被遗忘在火海中,小六冲进去,抱起了将倾剑。”

“往日热闹的瞻九重被封禁起来。二师兄负责处理宗内要务,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偶尔路过瞻九重,却只敢匆匆观望一眼。而五师弟站在云湖天池台,远远眺望瞻九重。十年后,小六闭关结束,握着流光剑与将倾剑,日夜都立在封闭的瞻九重外。时光慢慢地走,终于大师兄重生了,瞻九重内有四个人了。”

在天门问道时,仙阁蓬壶模拟出的瞻九重中,像是当年重现,热闹非凡。

“可是一转眼,二弟子留在了天宫院,三弟子陨落,小六葬于黔鱼腹中,五弟子断了一臂,就连老四也在归墟宗死去。偌大的师门,竟然是死的死,伤的伤。瞻九重唯馀他与昔日的主人。再也回不到当年。”

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他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所有人都不在了。

叶长岐心中酸涩,眼角蕴满泪水。

“长岐。”

一声冷冽低沈的男声唤醒他。

叶长岐猛地睁开眼,往日蕴藏笑意的眸中竟然满布血丝,他朝着面前的人喊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仿佛一位茫然失措的孩童正在祈求长者的安抚:“师尊。”

冷楷书双眸一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将化解心中担忧。

他按住心中悲痛,低声应答:“我在。”

叶长岐在他温暖的怀中,嗅到血腥气。

“师尊,你受伤了?”

他想从冷开枢怀中挣脱出来,却被剑修的双臂牢牢地捁住,对方按住他的后脑。

“长岐,为师无碍。”

叶长岐垂下的双手慢慢往上攀升,捏住冷开枢后背的观星法袍,在胡乱的拥抱与触碰中,如同当年哭闹不止的幼童抓住了对方垂下的长发。

银色的长发,一片晃人眼目的白。

“师尊……”叶长岐的肩背微微抖动,他埋在对方怀里流泪,“我救不了他们。”

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们死去。

一个一个,如同断线的纸鸢飞离罗浮山。

叶长岐心中无助丶悔恨丶悲痛。

他曾一刻不停地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将他们带回罗浮山宗,罗浮山宗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如果当年天地没有将他孕育出来,一切都终止于源头,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左思右想,得出了一个让自己绝望的答案:是的。

叶长岐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天地为何将他孕育出来。

他是一柄剑,身为剑骨,斩妖除魔,锄强扶弱,是一柄刚毅的剑。

他是一柄剑,心若明剑,温良恭俭,舍身求道,又是一柄柔和的剑。

他出世时,宛如长剑出鞘,是正值九州动荡之时。他陨落时,藏剑于匣,九州八荒海清河晏。

折剑,当定山河。

可他亦有私心,不愿就这么离开。他的私心,是罗浮山宗,是宗内子弟,是手中剑,是心中爱慕的师尊。

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保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

叶长岐:“冷开枢,我救不了他们。他们就在我眼前消失丶陨落丶受伤。”

叶长岐泪流满面,再不是当年那个一心练剑,满眼师尊的无忧少年。

冷开枢捧着他的面颊,亲吻他的泪,吻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冷清的瞻九重中,他们拥吻着对方。

二十四年前的悲痛欲绝与误会憎恨,二十四年间相隔千里的思念之情,二十四年后行如陌人的压抑之情,都融汇在这个被伤痛笼罩的吻中,是爱,亦是千言万语。

“你可知当年你在我怀中两次死去,我是如何想的?”冷开枢抵着他的额头,眸中潮红,一只手与叶长岐十指相扣,他说:“第一次,燕似虞逼死你,我抱着你,将灵力送进你的身体,可你的身体里空荡荡的,白日里青金色的剑骨也不知所踪,你不同我说话,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只想着你要是睁眼骂为师多好,你骂我,质问我:师尊你为什么要杀我!或者对为师发脾气,不理为师,都好,无论哪种,都好。”

“可是,你没有。都没有。”

“第二次,我看不见了。我不知叶柒是你转世,你是一个凡人,为师居然可笑的没有认出你,”说到此处,冷开枢的语调中似乎波动,他闭了闭眼,掌上用力,将叶长岐的手掌捏出了红痕,“是为师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你,我陪你走完寿命的最后一程,在你魂归天地后才知道你是我的徒弟转世,是我的长岐。我在九州寻你,寻到了你,可却又一次送你离开。”

“长岐啊……”

“修士一生追求天道,却不知晓道其实藏在自己心中,那时我终于领悟了,长岐,你是我的道,是为师所求的剑道,可当我领悟得太迟,我的道便折断了。”

冷开枢顿了顿:“长岐,你可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往事?”

叶长岐眼角带着水光,沈默地摇了摇头。

冷开枢温柔地擦干他眼角的水渍:“世间情爱与衰亡从来一致,问情求道的强烈意志,等同于甘愿赴死的决绝之心。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个人的道,而剑修的求道之途,只求无愧于剑,无愧于心。”

“长岐,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要活下去。”

折剑,折剑。

折的是九州世人所公认的剑道,是为了求仙必须摒弃七情六欲的世俗眼光。

他人所言,不一定全然是正途。

冷开枢此生,最初作为司天后人诞生,本该成为执掌天宫院的观星君,洞察九州世事,始终冷冷地审视着世间百态,却不想冷开枢厌倦了无能为力的日子,于是砸毁九州沙盘,随手拾起一柄剑去了九州。

可又有谁知晓,他在那之前遇见谁?听见什么?推演出了什么故事?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袖手旁观。

他抱着睡着的叶长岐,拨开他面上的碎发,垂眸静静看他。

时光在这一瞬间流淌得太过缓慢,叫冷开枢回忆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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