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洪峰截浪(二)
历届守境人, 皆是实力不俗的大能修士,和风心性无染,当为赤子之心, 日后成为九州大能必定不在话下,大约星宿川也是因此选他为下一任守境人。
叶长岐虽然早有预料, 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甚至不知道路和风如何穿越的阵法,结果迎面撞上了掉头回来的黔妖。
他措手不及,等一回神,只剩下一地狼藉。
许无涯的断臂血流如注, 他开始咳血, 血水混杂着雨水流淌, 在泥泞中晕出褐色的泥水。
“大师兄……”许无涯喊他,用他剩下的那条胳膊揪住叶长岐, 仰起脸, 五指掐入他的手腕,好似坠入深渊的人临死前拽住了一根藤蔓, 他停下哭泣,眼泪却止不住流,“大师兄,师尊在哪?我去求师尊, 我去求师尊,救救和风!快告诉我师尊在哪?我求他救救和风!”
他跪在地上, 在雨中哀求。
“大师兄,求你了, 求你们了,谁都好, 救救和风,救救他。我只有他了。”
“我只有他了。”
其实他知道,就算冷开枢在此,也救不了被吞的路和风。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
就像,他躺在飞鱼舟下时,满目的黑,手臂都伸展不开,他只能用唾液蘸水在木板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乐曲,一面听着外面许莺娘的歌声,眼前便是春暖花开,天光云影。他凭借着曲中春意熬过黑夜,直到许莺娘将他从甲板下抱出来。
就像,他坐在小黑屋时,从墙中裂缝处掏出了一个洞,洞中有一缕日光落到他的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手指去触碰日光中的蜉蝣。他想着,自己或许便是那只蜉蝣,只要被人小心地接住,轻轻一送,就会挤过关住日光的洞,回到广袤无垠的明媚天地。
所以后来,他拿起刀时,心中有过惧意,想着,万一没有人救他该怎么办?
万一没有人拉住他,他便做不了腾飞的蜉蝣,回不到人间,只能顺着日光落入深渊,无人问津。
朝生暮死,卑若尘埃。
可他还是动了手。
许无涯在人间惊慌逃窜,寻找着自己的道途,寻觅着前来托举他,愿意拉他一把的人。
最后他撞到了叶长岐。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所以,他跟着叶长岐走了。
不管前方是又一个深渊,还是归途,他义无反顾跟着对方,期
望有人能拉住他,哪怕最后等来的仍是深渊,他也无怨无悔。
罗浮山救了一次丶两次,甚至在数载光阴之后,让他与夜见城相认。
就算天人相隔,他隔着衰败的花海,等待夜见城清醒时,还在骗自己说对方只是睡着了。
许无涯知道,人有时候需要凭借希望活着,有时希望不如绝望。
他在清醒的认知与卑微的幻想中踟蹰而行,苟且偷生。身边的人也好,物也罢,许无涯总是将其深藏心底,他腾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将这些人供奉起来,视作光,捧成神明,他从来不像别的剑修,将掌中剑奉为所有,而是将那些他珍重的人和是视作自己前行的动力。
他们是许无涯的所有。
少了一个人,缺了一段往事,他的心就被撕裂掉一块,再也拼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是孤舟,在四海漂泊,若没有了罗浮山的这群人掌舵,他便像那方栽着玉石棺的沈舟,沈入深海,再不能靠岸。
苦海无涯。
“大师兄,”许无涯的声音已经喊哑了,双眸无神地在雨中游曳,先是落到叶长岐身上,又艰难地擡起来,沈沈地望着到上方的黑暗,他靠在叶长岐的身上,像是失了魂。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叶长岐捂住他的眼睛,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将许无涯揽靠在自己身上,他明明不知道说什么,却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师弟。
叶长岐只是喘了一口气,抱着许无涯的手越来越用力。
“有大师兄,大师兄在,无涯,你醒醒,不要睡。”叶长岐拂开他面上的血泪与鬓发,“许无涯,你听我说……和风会去星宿川,就是我将师尊带回来的那个地方,他去了那里做守境人,等以后……新的守境人出现,他或许还能回来,你还能见到他的!你信我!”
许无涯的眼帘逐渐合上。
叶长岐焦急地大喊:“许无涯!你信大师兄!你信大师兄!你肯定会见到和风!我一定会救他!师弟!师弟!你听见了吗?师弟!”
“宗主!宗主!”
白仲景冒着雨来找许无涯,见到落魄的两人,大惊失色,领着人围过来。
“宗主在这!在这!”
他便瞧见了许无涯断裂的袖袍,以及那条断臂,瞪大了眼,震在原地,他一把揪住乐修弟子,胡须颤抖,声音逐渐高亢:“去!去找药宗云鹤宗主!快去!”
“可云鹤宗主不是要......”
“我不管他要去哪!他今天就是出了徐州也要给我绑回来!”
许无涯被带回仙阁蓬壶,云鹤宗主对于他的断臂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他的性命,另寻办法。
在此过程中,仙阁蓬壶外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叶长岐用所有灵力覆盖在方圆百里,可任然阻挡不了黔鱼吞噬掉城中百姓,他亲眼见一位医修弟子上一刻还手捧草药身前,下一刻便被强大的吸力消融掉。
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叶长岐发了怒,四面剑雨发了疯似的冲向天上,轮番攻击盖在天顶上的黔妖,不光剑雨,还有阵法,叶长岐的灵力在这样的宣泄下,迅速被抽干,他的经脉涨痛,手掌发麻,身躯抖颤,他在暴雨中陡然下落。
最后落进冷开枢怀里。
他睁开眼,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叶长岐揪住他的衣领:“师尊,你去哪了?”
“和风没了,冷开枢,你去哪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啊?师尊,你为什么不在啊。”
“若是你在.....若是你在。”
他说不下去了,剑尊在又能怎么样?
九州大能都只能镇压黔鱼,冷开枢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孤身一人从黔鱼的口中拖出路和风。
路和风身死,造成眼下的局面,到底是因为谁?
因为燕似虞?因为临怀远?因为黔鱼?还是因为他?
叶长岐早已辨别不清。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就算有剑也保护不了他爱的人。
仙阁蓬壶中,聚集着九州各宗宗主与当世大能,喧闹声不止,各宗都在争吵着如何制服黔鱼,以及质问黔鱼的来历。
孙凌风前几日回了扬州一趟,将蓬莱仙阁中堆积的公务处理妥当,又安置了各处百姓,才领着舞修匆匆赶赴云顶城,在路上她便听闻了许无涯受伤的事,眼下一进入仙阁蓬壶,便直奔许无涯而去。
“谁知当年,是如何镇压黔鱼的!” “荆州传来消息,阆中城千人葬身!”
“雍州伤亡惨重!不论人间,光是陨落的修士的名单便能铺满剑宗!剑宗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剑宗早就是一盘散沙!又没有新的宗门接过大任,我早就说了不能将剑宗除名!看吧!可怜雍州百姓!”
“眼下各州兵荒马乱,烽鼓不息,自顾不暇!哪位宗主仁德,抽得出手去管雍州!”
“雍州与梁州毗连,叫罗浮山宗的剑修去啊!他们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
……
“镇压黔鱼的修士早在三百年已经陨落,谁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南桥居士,南桥居士以长寿闻名九州,又撰写了九州无数典籍,他或许知晓如何镇压黔鱼!”
仙阁蓬壶中人声鼎沸,冷开枢只问:“罗桥生在哪?”
各宗宗主也示意宗内修士冷静。司空长卿推演了阵法——他已经重现戴上了面具——片刻过后,他古怪地说:“星官说他在徐州。”
不多时,有阵修带着云生星君的司南抵达仙阁蓬壶,却直接将司南交到了司空长卿掌中:“云生星君道自己无法离开天宫院,所以派太微星君参加会议。太微星君为前任天宫院之主,正在人间历劫,是最适合此次会议的人选。”
司空长卿皮笑肉不笑:“他倒是会指使人。”
阵修也没有催促他,司空长卿接过司南,门外便出现了浑身淌着雨水的罗桥生。
罗桥生今日没有伪装老人,摘了胡子,长发也扎起来,手持一枝春,在虚空一挥笔墨,众人所处的大殿便化作一方狭长的卷轴,金色的字迹上下浮动,他绘制出起伏的山峦与覆盖山川的黑暗——是微型的九州与压在上方的黔妖。
罗桥生面色凝重:“我名为罗桥生,诸位或许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南桥居士。我知晓各位心有疑惑,聚在我们头顶的是什么东西?天宫院为何将你们召集在此?归墟又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场浩劫中,担任什么角色?九州该如何度过浩劫?我今日来,便是为你们解答这些疑问的。”
罗桥生稳重的声音在仙阁蓬壶传开。
“三百年前,曾有仙魔大战。妖兽乱世,百鬼夜行。一尾上古妖兽出世。该妖兽名为黔,黔吃了半个九州,人也好,修士也罢,上至九州仙宫,下至人间草木,全然吞没。九州陷入苦战,在与黔抗争的战役中,次次大败而归。后来精卫从东海归来,告诉我,海上归墟有一株大椿,年岁有一万八千,她衔枝用的枝柳便取自大椿。大椿牢固不倒,如果在大椿上附加上层层阵法,就能将黔鱼压在东海之下。”
叶长岐便回忆起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椿神木,事实证明,当年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既然选择了东海归墟,就需要有人将他引向东海,于是妖族凤凰站了出来,甘当诱饵。九州的战场则由司空朔率领,而我与天宫院阵修丶各宗器修大能提早抵达归墟,研究出镇妖大阵。”
“后来,我们终于将黔鱼镇压在归墟之下,镇妖大阵开始运转。考虑到黔妖实力,凤凰从九州出发时,还有三百二十二位大能同行,他们都是从各宗挑选出来的实力最强的大能。”
所有人皆知此行凶多吉少,所以都是自愿前往归墟,绝无悔意。
“等到了归墟,这三百二十二人便留在归墟守阵,因此建立了归墟宗。身负重伤的凤凰返回九州,见九州死伤惨重,悲从中来,于是涅盘重生了半数因灾难死去的人。佛修
大能梵天则坐化渡世,覆活了另外一半人。魔修的魔域一片混乱。司空朔重伤神陨,回了天宫。而我因归墟大阵成圣,便在战中覆活的人身上绘制了金莲,意识也因此分散九州。”
诸位修士沈默听完,有人拍案而起:“这是三百年前的解决办法,只是镇压住上古神妖。但镇压不如伏诛!我们这次无论何种代价,必定要将它杀死!以绝后患!”
“说了这么多,呵!罗桥生!这次浩劫,该怎么解决?”
会场中有三道声音异口同声。
“铸造斩妖剑。”
不光是罗桥生,说这话的人还有司空长卿。最让人意外的是,剑尊也念出了相同的答案。
许无涯与叶长岐几乎是一瞬间望向冷开枢。
许无涯皱眉:“请师......剑尊解惑,为何要铸这斩妖剑?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冷开枢没有回答,倒是司空长卿代他开口:“无涯宗主有所不知,开枢星君曾为天宫院之主,当年他便是预感到九州浩劫,所以孤身离开了天宫院。天宫院有规定,历任天宫院之主不到浩劫之时,不可出世,所以冷开枢得以离开天宫院,不然你以为他砸了天宫院,诸位星官为何不阻拦他?而铸造斩妖剑,是我们推衍天机得出的最优答案。”
只有斩妖剑,九州方有一线生机。
叶长岐恍然大悟。
怪不得星官陵中属于冷开枢的星官还未碎裂,其实二十八宿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而司空长卿的星官碎裂,只是因为他当年将自己的星官砸碎了,所以永远失去了在二十八星宿中的星官之位。
“那由谁铸剑?怎样铸剑?铸剑之后如何杀黔妖?”
剑尊一一回答:“本座会亲自铸剑,至于在哪铸剑,”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了远方,“罗浮山,云湖天池台下有剑冢。本座会将剑冢里的铸剑炉带到徐州。”
他们只能推算出斩妖剑是渡过浩劫的关键,至于杀不杀得了?如何杀?正是各宗需要共同商议的难题。在场诸位宗主部分同意铸剑,其馀宗主则选择与黔妖鏖战。
罗桥生道:“据我所知,铸造此剑,还需要绝世名器的殉葬。各宗可还有名器?”
许无涯闻言神色未变,却猛的握紧拳头,受伤的他本就气血不足,听到此处立即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云鹤宗主离了位置,来到他身侧,捏住他的手腕,为他梳理郁结之血。
许无涯低声道:“各位宗主,失礼。也多谢云鹤宗主。”
在场的宗主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事,并不在意,付云鹤闻言只是宽慰他:“无涯宗主,节哀。”
会议继续召开,各宗提供出名器。原本罗桥生与冷开枢的目光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可见到许无涯如此剧烈的反应,叶长岐忽然知晓了罗桥生提出殉葬名器的用意。
试问,在场所有名器,有前任剑骨,现在的剑灵铸剑效果更好吗?
叶长岐,你为了他们能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冷开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空长卿莫名巧妙地追问,良云生推演出的结局,原来只是因为他们早就知晓叶长岐合该铸剑。
他上前一步,却被冷开枢拉住了手,叶长岐的视线落下去,见到了剑尊的目光。
剑尊的目光中少有悲哀之情,此时此刻那些化不开的悲痛之情却像是针扎在叶长岐身上——剑尊在请求他,请求他不要开口。
冷开枢也在同他传音:长岐,这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去。
叶长岐垂眸看他: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剑骨的结局。
冷开枢终于不再隐瞒他,闭上了眼,可他的手还是紧紧握着首徒。
叶长岐忽然释怀许多,好像铸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尊,只是铸剑,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还有啊,冷开枢,你瞒着我这么久,等下回罗浮山宗,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剑尊只是握着他。
各宗献上名器,诸位宗主视线回到了罗浮山宗的两人身上。
叶长岐挣脱了他的手,答覆罗桥生:“居士,罗浮山宗愿献出剑灵铸剑。”
许无涯与孙凌风同时站起身。
罗桥生望着他,目光平静,好似不认识叶长岐,只是郑重地询问:“饮风明君,你确定要献出剑灵铸剑?”
叶长岐冷静地回答:“是。”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身后剑尊开启了阵法,冷开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