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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洪峰截浪(五)

天宫院的大门外飞雪连绵, 司空长卿站在不远处,他面上没有戴面具,叶长岐发现他此时还是少年时期, 睁大眼望过来时,那双玉面狸的异瞳在暴风雪中散发着暗光。

“冷开枢, 九州浩劫将至, 你现在离开天宫院又能改变什么?我知晓你看见了天地剑骨,天地剑骨能平定浩劫,那不就足够了?你去做什么?你去了,难道就能改变剑骨牺牲自己的结局?”

冷开枢手中握着那段窥管, 声冷如玉:“司空长卿, 我在天宫院中进行了数百次推演, 但最后剑骨牺牲,他身边的人也全部陨落, 数百次, 他们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从不可置信到成为执念,最初他只想着改变局中一个人的性命即可, 可数百次的推演,都是灰白的结局,他想起过去的路和风,青年眸中带着泪光, 一副赤子之心,同他说着关于“家”的故事, 冷开枢没有家,他肩上只有预测九州浩劫的使命。推演到九州浩劫,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可若是此生都没有浩劫来临,那他只能在天宫院中等到神陨那日。

路和风将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第一次对天宫院之外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云湖天池台, 瞻九重,他一一记在心底。

他第一次产生了执念,想要改变这群人的结局,就算是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也好。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他离开天宫院便是正确的举动。

他不顾司空长卿不认同的目光,以持剑的方式将窥管横在胸前,作为星官,冷开枢能召雷霆与冰雪,所以他的剑意中时而裹挟着雷霆,时而又是冰冷的风雪。他确实离开了天宫院,在九州寻找改变未来的办法。

某一日,他在江河中遇见了一个小孩。

冷开枢见他的第一眼,便凭直觉得知对方与自己有缘,他平生第一次推演他人的身世,意外发觉对方便是日后将要铸剑的剑骨。

他或许应该同剑骨保持距离,以方便寻找破局的关键。

可那幼童竟然抱着他的腿,仰起头来,瞪大双眼,笑盈盈地望着他,唤他:“师尊。”

冷开枢的身体僵硬,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面上毫无笑容,语气平直:“本座现在还不是你的师尊,不要乱喊。”

那孩子手臂一伸,拽住他耳边垂下的长发,似懂非懂:“师尊,你头发好乱。”

冷开枢在天宫院时从不休息,所以离开天宫院后,也不知九州世人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常在半夜诛杀邪魔,弄得鬓发紊乱,剑骨通常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长发发楞。

有一日,冷开枢在诛杀大妖时被抓伤,他便坐在大妖尸首边调息,察觉到剑骨摸索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袍,有微弱的灵力从剑骨掌中传来——对方认为他受伤,想治好他——冷开枢睁开眼,两指并拢按在剑骨脆弱的手腕上,他原本想冷声告诫对方无需传灵力给他,可瞧见剑骨那张笑脸,冷开枢移开目光,只是又过了片刻,才移开他的手:“我已无事,不必将你的灵力给我。”

剑骨似懂非懂,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冷开枢难得没有赶走对方。

等到后半夜,他察觉到剑骨伸手拽住了自己衣摆,脑袋埋在了自己大腿上,他听见剑骨平稳的呼吸,剑骨靠着他睡着了。

身边便是大妖的尸首,血流成河不说,剑骨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安然入睡,冷开枢哑口无言,可他却没有移动身体,而是把窥管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是你的剑吗?”

剑骨趴在他的腿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大胆发问。

冷开枢不知他何时醒的,只是安静地趴在自己腿上。他的腿被剑骨压得有些发麻,冷开枢不动神色地舒展了一下身体,闻言看向手中的窥管,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剑骨。行走九州这些年,他早已经习惯用这段窥管,他虽然知晓九州剑修都是使用各式各样的剑器,可仍旧没有抛弃这段从天宫院带出来的窥管,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将窥管用剑意碾压成薄薄的剑。

他嗯了一声。

剑骨显得十分兴奋:“可以借我看看吗?”

剑修的佩剑本不该轻易借给他人观看,可冷开枢知晓面前的幼童是天地生成的剑骨,他能理解剑骨喜好天下所有名器,更何况,剑骨在他眼中就和司空长卿一般都是必死无疑的存在,他对于这样的人一向更加宽容。

他将窥管递给对方。

剑骨把那段窥管翻来覆去欣赏,捧在掌中,惊叹连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剑,师尊,这把剑叫什么呀?”

冷开枢的腿有些麻,将他拖着换到另一条腿上坐着,支起那条发麻的腿:“不要叫我师尊。它还没有名字。”

剑骨哦了一声,只听了后半截:“师尊怎么不给他取名?我听见他在哭。”

冷开枢沈默不语,纵使是剑修也不一定会说出佩剑在哭的话语,他同剑骨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见明月当空,悬天将倾,当即为窥管取了新名字:“将倾。”

“它名为将倾剑。”

剑骨扯了扯他的衣袍:“好诶,将倾在说谢谢师尊。”

“师尊,”他又伸手拉着冷开枢的衣领,白净的小脸,神色极其认真,自认为将期待藏得严实,其实全然把求抱写在脸上,“你如果抱一抱剑骨,剑骨也会对你说谢谢。

冷开枢面无表情。

剑骨见他不说话,失落地垂下头,又趴回他腿上,就拽着他的将倾剑,小脸鼓鼓的,蒙头大睡。

后来剑骨手里拽着冷开枢削断的一片衣袍,趴在石头上睡得身体僵硬。

冷开枢处理了妖兽尸首,站在不远处。

“师尊,我觉得罗浮山景色最好!你别去雍州剑宗嘛!”剑骨拽着他的剑鞘,雀跃地说,想了半天,又提出一个自认为会叫冷开枢心动的提议,“师尊,弟子给你束发!你就答应弟子嘛,谢谢师尊!”

剑骨站着只能与冷开枢盘膝坐下时一般高,费力地拢过剑尊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简单的一束,他特意垂了两缕梳理到前面,方便自己抓住。

等梳理好冷开枢的鬓发,剑骨绕着他走了一圈,满意地拍手,爬到冷开枢的腿上,拉着将倾剑说:“将倾,剑骨帮你讨了名字,你要记得和剑骨说谢谢。”

冷开枢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他说:“谢谢。”

剑骨便转过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似朝霞:“不客气的,师尊。弟子乐意给你束发!”

等走过人间,剑骨又见到被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他拉着冷开枢的剑鞘,走不动路,等冷开枢拖不动他时垂下头,他期待地望着对方:“师尊,谢谢师尊。”

他还没说请求,先谢谢冷开枢。

冷开枢屈下身,手臂绕过剑骨的腰,将他夹在臂弯中,剑骨对于这个新奇的姿势十分高兴,双手一摆,整个人如同挂件吊在冷开枢身上,与众不同的姿势,叫他得以近距离观看冷开枢的剑法,剑骨连声惊呼,被夹在臂弯中拍手叫好。

“师尊,剑法冠绝四方!” “师尊,剑法无人匹敌!” “师尊剑锋如霜,高超无比!”

“冷开枢,你的剑法帅得我流口水。”

冷开枢出招难得停滞。

等收拾了敌人,他将剑骨放在

地上:“同谁学的?”

剑骨装傻:“师尊好帅。”

冷开枢面不改色:“以后自己走。”

剑骨连忙抱住他,怕失去了最佳观战席位:“师尊,弟子错啦!弟子说就是了!是听人间的姐姐说的,她就是这样夸师尊的!师尊不喜欢吗?弟子改行吗,师尊别生气啦好不好,谢谢师尊。”

冷开枢捏他的脸,点评道:“油嘴滑舌。”

后来,冷开枢因为抱剑骨的姿势被孙凌风数落,罗桥生笑得眼角带泪,冷开枢终于换了一种抱法,让剑骨坐在自己臂弯上,面朝自己。

剑骨这次不用费力仰头也能瞧见他的脸,还能拽住他的长发,对新姿势十分满意,于是夜晚也不肯从冷开枢怀里下来,只扯着他长发说了数百个“谢谢师尊”,实在不行,就直接喊冷开枢的名字,总归是谈条件,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后来,剑骨有些没精神。

就连被冷开枢抱在怀里也显得神色恹恹,只能趴在冷开枢怀里,拽着他的头发,小声说:“师尊,我好疼啊。”又或者是,“冷开枢,我要是死了,你可别难过啊。”

冷开枢不懂他小小年纪就把生死挂在嘴边,只是沈默地抱着他,持剑的手第一次落到了剑骨的发顶,他想起当年剑骨将自己的灵力给他,也学着将灵力送给剑骨。

剑骨蹭了蹭他的脖颈,舒服了许多,眯起眼,笑着说:“谢谢师尊。”

冷开枢觉得,剑骨笑起来比哭好。

剑骨第一次离开他时,冷开枢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有个笑着说谢谢师尊的人跟着自己,于是一路上了钟山剑宗。

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天地归元阵,还在吸收他掌中的将倾剑,而剑骨的哭声吵得他心烦。

他望见剑骨,对方眼角挂着泪,手里还有一丝血迹,可怜巴巴地喊他:“师尊,弟子在这里。师尊,谢谢师尊来救我。”

他将剑骨从天地归元阵中抱出来,把灵力渡给对方,难得开口:“不必谢。不光今日,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对我说谢谢。”

剑骨不明白:“为什么呀,师尊?”

冷开枢道:“因为你是我的弟子,师尊护着弟子,天经地义。”

剑骨眨巴了一下哭得红肿的眼睛:“不一样呀,师尊。你护着我,可我想感谢你,也是发自内心的。”

“你这样想?”

剑骨郑重点头:“喜欢师尊,想要谢谢师尊,护着师尊,也天经地义。”

冷开枢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道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还要护着他:“油腔滑调。你只凭嘴就能护着我?”

剑骨不是第一次被他说油嘴滑舌,这次居然楞住了,干巴巴地嗯了一声,隔了许久,才问:“师尊,你能教我练剑吗?”他问完后,更加严肃,拽着冷开枢的将倾剑剑鞘:“冷开枢,教我练剑,谢谢你,我要保护你。”

冷开枢无言以对,却还是削了一段树枝教他练剑。

剑骨到底是剑骨,他在教剑骨剑法时,也察觉到剑骨对于剑意的领悟远超常人。于是从剑法的学习,扩展到凡间君子六艺。

冷开枢在九州除魔卫道多年,剑尊声名远扬,他结识了许多大能修士,每结识一位大能,便将剑骨送去学习,道法丶佛法等等,等到学有小成,冷开枢才会去接他回宗。

剑骨及冠那日,他告诉剑骨早已拟好的名字。

剑骨终于不再仅仅是剑骨,而是饮风明君叶长岐。

冷开枢既然收他为徒,自当重新推演他的未来,这一次,他竟然发现叶长岐命定的未来竟然有所变化——是因为他插手了因果,收剑骨为徒,于是改变了剑骨的结局。

不光是剑骨,冷开枢发现叶长岐身边的人的结局全然一改,过去曾是全部陨落,而如今竟然有一线生机。

就是这一线,叫冷开枢心境变化。

他第一次察觉到,原来未来并不是一成不变。

竟然有了变化,他对于剑骨的要求更加严厉,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严师模样,可越是保持距离,叶长岐便会主动靠近他,变着法讨他欢心。

“叶长岐,本座收你为徒,并不是叫你做这些讨人欢心的把戏。”

他望见弟子失落的目光,暗自思考自己言辞是否太过严厉,却见叶长岐很快放下送他的礼物,起身离开瞻九重,专心投入练剑。

冷开枢从案桌上取来叶长岐准备送他的礼物。

一盒糖人,他记得叶长岐喜欢这种甜腻的吃食,小孩子通常都会喜欢,但作为严师,从没听过有哪位师尊会喜欢这种吃食,他不能收,只能等着叶长岐练剑回来自己吃完那盒糖人。

后来,叶长岐从罗浮山领回来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名为良云生。

冷开枢知道剑骨身边所有人的结局——无人存活,所以他拒绝了收徒,因果这种东西,只要是缠上一丝一毫,便会为之付出果。

可叶长岐跪在瞻九重外,瞻九重内灯火通明,他对着门窗,再一次尝试推演未来。

日出群山,星辰渐落,他松了口。

冷开枢也察觉到自己对于首徒的态度有所变化。

只是微不足道的纵容。

叶长岐这些年总在各个宗门行走学习,冷开枢与他相处的时间大幅度减少,每当叶长岐返回罗浮山,总是会以自己居所无人打理住在瞻九重中。

叶长岐的房间总是灯火通明,他不用神识都能猜到对方在做什么——叶长岐总喜欢抱着那把饮风剑坐在正对云湖天池的窗门前,一坐便是一宿。

冷开枢听他坐了一宿。

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鸿沟。

他察觉到叶长岐有话想同他说,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时,叶长岐便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

不可否认,饮风明君生了一副好容颜。

伏犀明眸,挺鼻如峰,唇红齿白,若是他在意某人,总会哄得人欢心。

冷开枢常常见到罗浮山宗有众多弟子围簇着他,有人将拉着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肩背,叶长岐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待弟子们温和有礼。

冷开枢却想起他曾趴在自己怀里,笑盈盈地说:“谢谢师尊。”

如今都是旁人答谢饮风明君。

诚然,他将叶长岐教授得很好。

可冷开枢也会茫然地望着将倾剑,想着,他的剑法或许出了问题。

他觉得自己心中酸涩,原本充盈的灵力,眼下在经脉中堵塞,他握着掌中剑,想起的不是剑招,而是首徒叶长岐。

叶长岐的笑容如在眼前。

他的声音,他的眼眸,他的脸庞。

越不去想时。

眼前的一切便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放大。

冷开枢看见了首徒的眼眸,凝聚着笑意,倒映着自己,他的睫羽浓密。视线缓慢下落,他瞧见首徒挺直的鼻梁,若是受了伤,鼻尖总是泛着淡薄的红。

再往下,是叫冷开枢彻夜难眠的双唇。

他一面古怪地思索,身为师尊,会去观察自己的弟子的嘴唇吗?

一面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识海中怔怔地看着首徒的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唤他。

师尊。

唇珠带着淡淡的粉,他曾望见叶长岐饮下一杯花茶,花瓣粘在唇皮上,嫣红的舌尖一卷,将花瓣含在舌尖,随后喉结滚动。花瓣便顺着茶水滑落。

冷开枢眸光沈沈。

捏着白玉杯,思索着,那瓣花是什么滋味,是甜?

或者是微微的苦涩?

又或者是毫无滋味。

只是胡乱猜想,得不了结果。就连推演,也无法获得答案。

他站在瞻九重的花海下,摘了一株花,用洗剑用的净水顺着花枝细细浇淋,最后拈了一朵洗净的花,纳入口中。

细细品味。

舌尖弥漫开酸涩之意。

他想着,不该是这般滋味,不然叶长岐也不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该是什么味道?

他拎着花枝,推开瞻九重的房门,察觉到首徒今日早早睡下,或许是近来功课劳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叶长岐安然沈睡,月色镀到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冷开枢提着花枝,目光落到他微张的唇上。

他听见叶长岐在梦中呢喃。

冷开枢弯下身,听到他缱绻的一声。

师尊。

花瓣被他弄到掌心,冷开枢伸出手,将花瓣洒在首徒的面容上,有一朵花瓣落到首徒的唇边,看上去像是被他含在唇缝间,冷开枢鬼使神差俯下身,亲吻那些花。

在月色中,他荒唐地想,原来,竟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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