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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爸爸

这一夜注定无眠。

在美玲家的仓库里,脸上贴了好几张创可贴的铭久和美玲的男友罗昊一起,把尚未被油漆污染过的椰青从三轮车上拣出来,然后用酒精清理车身上的油漆。

美玲换过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冬融身上那套被泼了油漆的工作服塞进垃圾袋里,然后从罗昊手里要过酒精瓶,清理出摊时那身衣服上的油漆点。

罗昊说:“费那劲干啥,别要了,明儿我领你买新的去。”

美玲说:“那可不行,这衣服贵着呢。”

“贵怕啥,咱有这条件。”

“有条件也不行,”美玲把酒精瓶扔给罗昊,“这玩意儿不好使,我再上你摩托车里抽点汽油去。”

“哎哎哎……别呀,汽油贵着哪!”

里屋拉着窗帘,灯光将冬融的身影投在帘上,她正弓着腰,一遍遍清理着被油漆黏住的长发。

铭久一边盯着窗帘,一边盘算着何时能开展这单业务。

罗昊忽然搭话道:

“大哥你是干啥的?”

“嗯?什么?”

“我问你在哪儿上班。”

“哦……我在殡葬服务公司上班。”

“什么公司?”

“殡葬服务公司,万祥殡葬服务公司。”

“哦……我听过‘万祥’。嗨,你直接说你是干‘知宾’的不就完了?”

“那能一样么?”美玲插话道,“主持葬礼的才叫‘知宾’。”

“那葬礼除了主持还有啥呀?”

“你忘了你二舅姥爷的葬礼啥样啦?穿寿衣丶写挽联丶选墓地丶摆花圈,还有跑手续啥的,事儿多着呢!”

铭久在一旁插不上话,对于他在人间的职业,美玲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熟悉。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还得有个专门拾掇尸体的人——”

“那叫‘遗体’,你想说‘入殓师’吧?再说那也不叫‘拾掇’啊,净整这没文化的词儿。”

罗昊嘿嘿一笑,转过去问铭久:“那大哥你在你们公司负责哪一摊儿?”

“我……呃……每样都干点儿。”

美玲问:“知宾也干?”

“嗯……暂时还没干过。”

“我就说嘛,就你这磕磕巴巴的样,要干知宾,死人都得急活了。”

罗昊噗嗤一笑:“以后别老说我没文化,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咋的呢?”

“那能叫‘死人’吗?那得叫‘逝者’。”

美玲踢了他一脚:“你也就知道个‘逝者’。”

罗昊又问铭久:“干你们这行的,都得信点儿啥吧?”

“什么意思?”

“是不是都信神啊丶鬼啊什么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还是应该有点儿——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讲究’?”

“不是。”

“‘顾忌’?”

“也不是。”

“‘忌讳’?”

“嗯……不是。”

美玲插话道:“是‘敬畏’吧?”

“对对对,敬畏。”

“还是你有文化。”罗昊说。

美玲朝他“切”了一声,然后问铭久:

“那你觉得,这世上真有神和鬼吗?”

铭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仓库的卷帘门并未完全放下,就像一排牙齿在半空悬着,喉咙深处的黑暗难以捉摸,一阵夜风吹过,美玲和罗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或许是此前从未像这样和人类长时间地相处过,铭久的脑子居然比往常灵光了许多。他忽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拓展业务的好机会。

“真的有神,”他说,“假如你非常非常恨某个人,希望他去死,你的咒怨——也就是你希望他去死的这个想法——就会被死神知道。”

美玲笑着问道:“然后呢?死神就会帮我把这个人杀了?”

“嗯。”

“哈哈,净扯。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罗昊都得死十回八回了。”

“嗯?你什么意思?”罗昊问。

“什么意思听不懂啊?”美玲斜了他一眼。

“那样的话,应该是他还没有完全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铭久向二人介绍了“七人之怨”和“七年之怨”的具体规则,以及唯一的否决条件——至少有一个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

“咱俩从认识到现在有七年吗?”罗昊问美玲。

“十七年都有了。”

“那你肯定不至于每年都有让我去死的想法。”

“那可不一定。”

“可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可能是因为有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你呢呗!”

“也是哈,可能是哪个暗恋我的小姑娘。”

“你想多了,应该是你妈。”

“我妈?快拉倒吧,她现在还总说后悔生了我呢!”

美玲问铭久:“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铭久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一位同事告诉他的。

“那估计是他编的。”美玲说。

“不不……不是他编的。”

“那是你编的?”

“不不……也不是我编的。”

“那是谁编的?”

“不是编的……”

“你有啥证据?”

“嗯……”

铭久说不出来——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有证据。”

不知何时,冬融已经来到众人跟前。

“吓我一跳!都弄干净了?”美玲盯着冬融头上的毛巾问。

“嗯。”

“最大的那块也洗掉了?”

“没洗掉,我把那几绺头发剪掉了。”

“你早就应该那么办。”罗昊说。

美玲又给了他一脚:“你不是有条件吗,还心疼那点儿汽油钱?”

罗昊嘿嘿一笑,问冬融:“你刚才说你有证据,啥证据?”

冬融微微低下头,头顶的灯光立刻被遮住,脸上蒙了一层阴影。

“证据就是我爸。”她缓缓道。

“你爸?”罗昊显得有些惊讶。

铭久看了冬融一眼,手上的活儿并未停下。

只不过,三轮车上的油漆似乎越擦越模糊了。

美玲问:“你是说,你爸去世,是因为别人的‘咒怨’?”

“嗯。”

“他跟谁有仇吗?”

“不清楚,但至少有一个人向他施加过咒怨。”

“谁?”

“我。”

在冬融的印象里,她爸是个忙碌的男人,仅此而已。

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总是全班第一个到,有时候比老师去的都早。没办法,她上的是机关幼儿园,离她爸的单位近,可是由于她爸经常要提前到单位忙工作,所以无论她爸多早出门,她都得跟着。

“为什么我非要上那个幼儿园呢?咱家跟前儿不是也有个幼儿园吗?”

小时候的冬融,经常这样问母亲。

“唉……”每次回答,母亲总是会先叹口气,“咱家跟前儿那个是民办的,费用高,而且那儿的条件也不比你这个幼儿园更好。”

“那为什么非得让爸爸送我呢?你送不行吗?你上班又不像爸爸那么早。”

“唉……”母亲又叹口气,“妈妈要送你的话,也得赶早。不然的话,妈妈上班就得绕一个大弯儿,容易迟到。”

“迟到就迟到呗!”

“迟到的话,该扣妈妈工资了。”

“扣就扣呗!”

“傻孩子,要是工资少了,给你买衣服和零食的机会就更少了。”

于是冬融只能继续跟着爸爸早早出门。提前沐浴晨光并未让她获得比同龄人更多的快乐,小朋友们嬉笑打闹的时候,她常常在一旁犯困。

假如晚上能够早点儿上床休息,倒也可以保证睡眠时间,可她总是很晚才离园。她爸经常忙得忘记接她——不止她和她妈,就连幼儿园老师也对此颇有怨言——即便按时接了她,也不会很早回家,她爸会把她带回单位,忙到很晚很晚。

“你都忙的什么呀?”

冬融记得她曾这样问过她爸。

“写材料啊。”

她爸一边答话,一边用两根食指不停地戳着键盘,每戳几下,便擡头朝电脑屏幕上看一眼。

当时她爸有位同事逗冬融,说你爸这种输入法叫“一指禅”。

现在想想,她爸总是起早贪晚,打字不够熟练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相比之下,他大概更擅长使用相机。冬融至今还记得他常念叨的那些专有名词,变焦丶广角丶光圈丶景深,对各个品牌型号的相机更是如数家珍。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材料要写?”

“因为……因为有需要啊。”

“谁需要?”

“很多人。上面的人需要了解下面的情况,下面的人需要听到上面的回音。”

几天之后,冬融在母亲的帮助下,用铅笔和彩纸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材料”,上面只有一句话:

“爸爸,我希望你不工作,多陪陪我。”

然而她一直没能得到回音。

讲到这里,冬融的眼眶已经湿润。美玲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你爸走的时候,是在西岭村吧?我记得好像是我爸开车拉你和你妈去的。”

“是西岭村。他在那儿挂职。”

“唉……一晃十多年了。”

罗昊问:“咋没的?”

美玲看了一眼冬融。

“失足落水。”冬融说。

“因公殉职吗?”

冬融轻轻摇了摇头。

铭久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冬融的表情似笑似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做这样的表情。

罗昊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美玲打断:“你觉得这和你有关?”

冬融点点头:“那时候我气他不陪我,就知道忙工作,所以有过‘他再也别回来了’这样的想法。有时候别人问我,‘你爸呢?’我会说,‘我没爸。’”

“可你并不希望他真有事啊。”

“但是……”冬融望向铭久,“按照他刚才说的,我的那些想法,不也算是对我爸这条生命的否定吗?”

“算吗?”美玲和罗昊一齐问铭久。

铭久挨个儿看了看三人的表情,然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美玲笑道:“算个屁,净瞎扯。”

铭久刚要辩解,美玲又对冬融道:“这咒怨要真好使,你应该把老齐丶老齐他媳妇儿,还有打你丶朝你泼油漆那帮人全都施上咒怨。”

没等铭久反应过来,罗昊立刻道:“就她自己的话,要等七年呢!”

“傻呀,咱们不会帮她呀?算上这大哥就四个人了,再找仨人儿不就结了?”

“哪那么容易找……再说,无冤无仇的,我凭什么朝那些人施怨?”

“嘿你这话说的,他们不是欺负我俩了吗?你不心疼我?”

“心疼倒是心疼,有机会我肯定替你报仇,问题是,犯不上咒人家死啊……”

美玲气得又踢了罗昊一脚。

“昊哥说的对,”冬融说,“不应该咒人家。”

美玲把水泥地面跺得啪啪响:“你咋这么窝囊?挨欺负了就自己憋屈着啊?”

“不怨人家,都是我自找的,我活该。”

两行清泪从冬融的眼角滑落,美玲顿时消气,走过去把冬融拥进怀里。

看来,开展新业务的希望还是不大啊,铭久暗想。

四人离开仓库时,天色已经发亮。原本他们可以再早点儿离开,但因为冬融舍不得将那些只有外壳被油漆污染的椰青丢掉,所以铭久和罗昊将三轮车上的油漆大致清理干净后,又帮冬融和美玲把那些椰青的果肉和果汁取了出来。

“我请你们吃早餐吧。”冬融说。

美玲摆摆手:“吃个屁,我得回家睡觉了,今晚请我们吃宵夜吧。”

“行,”冬融晃了晃装着椰肉和椰汁的袋子,“我给你们做椰子鸡吧。”

罗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美玲照着他后背擂了一拳。

铭久一头雾水,但他隐约记得,他曾在公交车上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四人走到冬融家楼下。

“路上小心。”冬融说。

“等你进屋了我们再走。”美玲说。

冬融转身上楼,两步之后又退了回来。

“谢谢你。”她对铭久说。

“啊……不客气。”

“哎,”冬融走后,美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儿看着铭久,“你真的只是觉得她可怜?”

冬融轻轻关上家门,刚要换鞋,却发现母亲从卧室里摸索着走了出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袋子,跑过去扶住母亲。

“又这么晚才回来啊。”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抽动着鼻子:“怎么这么大汽油味儿啊?”

“哦……美玲她对象的摩托车漏油,蹭衣服上了。”

冬融轻车熟路地撒了个小谎,心想,盲人的嗅觉果然无法用洗发水糊弄。

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母亲空洞的两眼渐渐转向窗口,表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冬融问。

“好像……好像你爸回来了。”

冬融觉得,这应该是她爸去世后,母亲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想,根本就不可能。

“我先和美玲他们打个招呼。”

冬融一边说,一边开了窗。

“我到家了,拜拜。”

“拜拜。”

美玲和罗昊坐上摩托车,朝冬融和铭久摆了摆手,先走了。

“拜拜。”铭久也准备离开。

“拜拜。”

冬融缩回身,刚要关窗,母亲却忽然扑到跟前,一脸惊惶:

“刚才是谁说话?是谁?是不是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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