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亲(上)
“不好意思,让你折腾这一趟”。
进门之前,冬融再次向铭久致歉。
“没什么。”
尽管并不能完全理解冬融母亲坚持要见自己的理由,但他不排斥帮冬融这个小忙。
冬融刚要用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衣着素净丶形貌枯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内,蒙着灰翳的眼睛直视着铭久。
冬融连忙介绍:“这就是我妈。妈,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位大哥。”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冬融告诉铭久:“她看不见你,但是能感觉到。”
“哦……您好。”铭久朝女人打招呼。
只一瞬间,女人努力保持着的镇静便溃散开来。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手也开始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冬融连忙过去扶住她。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女人朝着冬融喃喃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冬融皱皱眉头:“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走的时候,你还小。”
“都十三了,还小?”冬融用力将母亲的身体扶稳,然后向铭久解释道:
“她觉得你的声音和我爸的很像。”
“不……不是很像,”女人的激动难以自抑,“那就是你爸的声音……”
“怎么可能!”冬融似乎有些生气。
女人止住眼泪,问铭久:“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摸你?”
“妈——”冬融的表情更加不快。
然而女人还是坚定地朝铭久伸出了双手。
铭久看了看这娘俩儿,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擡起右手。
刚一摸到铭久粗糙的手背,女人的手立刻往回缩了一下。随后,她再次将手伸出,将铭久的手牢牢握住。
当她抚过铭久手掌上的老茧之后,脸上的期待开始渐渐退却。
“妈——”冬融低声催促道。
可是女人似乎仍不死心,她忽然松开铭久的手,顺着铭久的两臂双肩一路摸索上去,最后一把捧住了铭久的脸。
“妈,你别这样……”
冬融的脸颊涨得通红,她试图阻拦,却终究没拗过母亲。
铭久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瘦长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移。那些手指没有任何气味,也没有任何温度,却让铭久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仔仔细细摸过铭久的五官后,女人的两手一下子垂了下来。
“对不起……”
她瘫在冬融的怀里,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就说嘛!”
冬融埋怨过母亲,又连连向铭久道歉。
“啊……没什么,别介意。”
铭久一开口,女人的泪水又开始止不住地流。
她问铭久:“你……你是不是认识我爱人?他叫冬柏。”
“不认识。”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铭久从冬融家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走在又脏又破的砖石路上,松动的砖块不时发出声响,两只流浪猫警惕地看着他走远,这才重新钻进垃圾箱。
铭久注意到,不过三四小时的光景,街边的大排档便全部换成了早点摊,烟火气再次升腾起来,形形色色的人类又投入到新一天的忙碌中。
刚刚过去的一天里,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忙了不少事,却没办成哪怕一单业务,这样的效率,实在是太低啦。
正这样边走边想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蘑菇头女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总算碰到你啦!”女孩说。
“哦哦……是您啊……”
原来是曾有过一次合作的恶欲死神苏萼。与铭久不同,她的衣着随季节做了变化,宽松的t恤被肥大的连帽衫取代,只是衣服正面同样印着卡通动物形象。
苏萼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
铭久心想,我怎么会忘呢?我认识的所有死神里,就属您的性子最慢了。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当然不是,只是没有太多业务。”
“现在也没有?”
“没有。”
铭久之所以回答得这样干脆,是怕像上次一样,被苏萼缠着讲故事,那样的话会很耽误时间。
可苏萼似乎并无此意。
“要不要尝尝这个炸糕?”
苏萼捧起手中纸袋,露出两个圆鼓鼓的炸糕,深棕色的外壳上泛着油的光泽。
“不了。”
铭久摆摆手。他觉得苏萼也多此一举。
苏萼不再客气,立刻捏起一个炸糕咬了一口,发出干脆的“咔嚓”声。
“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苏萼看着被咬过的炸糕嘀咕道,“那另一个就是红糖花生的了。”
铭久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尽快离开。他不希望今天依然无法取得工作进展。
“那么,我先……”
“你不是没有业务要忙吗?”苏萼嚼着炸糕问道,她脸上沾了一粒油渣。
“呃……就因为没有,所以才要去找业务嘛。”
“哦。”苏萼慢吞吞地将嘴里的炸糕咽下。
“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聊。”
铭久擡腿便要离开,却被苏萼叫住。
“我这里倒是有一单业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业务?”
“嗯……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我们去那边坐下说吧。那家粥铺看起来不错。”
两个小时后,城南某职工住宅小区,8号楼,601室。
近两年因儿子被害而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南萍一把将手机扣在桌上,随即用两手死死按住,仿佛只要松一点点力气,那些恶毒的话语便会像蛇一样,一条接一条地从手机屏幕和桌面的夹缝中钻出来,再度朝她吐出黑色的信子。
卫生间传来一声欢快的提示音,床单洗好了。她望着阳台窗口柔和的阳光,心里的愤恨和厌恶感稍稍减轻。她决定先把床单晾上,借此平覆一下心情,等忙完之后,再给手机里的那些话截个屏。
她走进卫生间,先关闭了洗衣机的电源,然后拉开滚筒盖,将床单一点点拽出,放在一个干净的大号洗衣盆里,随后端着洗衣盆进了阳台。
升降晾衣架高悬在头顶,她叹了口气,嘲笑自己总是忘记晾衣架已经坏掉丶无法顺利升降的事实。
一个家,总该有一个男人的,可以不必是成年的男人,但必须是成熟的男人,如果实在没有,家里的女人便要分饰两角,顶上这个空缺。自从丈夫去世后,二十多年来,南萍一直都是既当妈又当爸,无论细活重活都一肩承担。正是由于她的努力和坚韧,这个家才未因丈夫的过早离去而减少安全和温暖。
不过,再坚强再勤快的女人,再怎么把自己当男人使的女人,也难免有短板。
南萍的短板就是修理。简单一点儿丶浅显一点儿的,比如换螺丝丶紧螺母丶更换水管阀门之类的,她都没问题;稍微覆杂一点儿,明面儿上看不出门道儿的,比如晾衣架无法升降这种,她就没辙了。对她而言,把一个满罐的煤气罐从一楼折腾上来,都比修晾衣架容易。
“这种事儿本来就应该男人做。”
从前儿子一良在家时,总会这样说。
她知道儿子心疼她,有时候却故意逗儿子:
“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在这方面的天赋相对更多一些。”
“这样啊,那要不你来试试?”
每当这时,一良白净的脸庞便会立刻羞红,并为自己开脱:
“儿子随妈,我也不擅长修理……”
“有道理。不过,那些擅长修理的男人,他们又是随谁呢?”
“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所有男人都擅长修理。”
就算一良擅长,南萍也不舍得让他修理。这些事都是小事,学习才是大事,像一良这样家境一般丶父辈又没有门路的孩子,努力学习才是唯一出路。
南萍放下洗衣盆,回屋搬了一把椅子。随后,她把卷成麻花状的床单轻轻解开,找出相邻的两角,对折,提起。
在学业上,儿子确实没有让她失望,不仅考上了位于a市的名牌大学丶年年拿奖学金,还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从就读专业的前景来看,儿子将来找一份保障其安身成家的工作绝对轻而易举。
“将来如果我真的落在大城市,妈你会去吗?”
记得有一次,也是正要晾衣服的时候,儿子曾这样问她。
“嗯……你希望我去吗?”
当时她一边把衣服抖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
“当然了!”
“到时候我就成老太太了,不嫌我烦?”
说完她笑,笑儿子的回答,也笑自己的忘性——她又忘记晾衣架降不下来了。
儿子一脸不快地搬了椅子来,从她手里抢过衣物,站了上去。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儿子说。
“净说傻话!”
她瞪起两眼,心里却无比的甜。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南萍缓缓站上椅子,踮起脚尖,吃力地将床单拖到晾杆上,展开。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金色的阳光和蓝天立刻模糊成一片。
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带她去大城市,再也不能帮他晾衣服和床单。
望着敞开的窗口,南萍又一次想到了死。
跳下去,跳下去吧,耳畔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告诉她,儿子不在了,她在这世上便再无牵挂,与其在悲伤中挣扎,倒不如早日和儿子重逢于地下。
是啊,我干嘛要在这不公平的人世间继续挣扎呢?我干嘛要和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继续纠缠呢?再怎样一良都回不来了,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客厅忽然传来稍有间隔的嗡嗡声,南萍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扣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在振动。
她还知道,准又是那些畜生。
那些不知羞耻丶颠倒黑白丶爱吃人血馒头的畜生。
可她又能把那些畜生怎么样呢?就算诉诸法律,揪住为首的那几个,他们照样会卷土重来。她不是斗不过,而是斗不完那些畜生。
振动声响个不停,仿佛催命。
她索性横下心来,把一只脚迈上窗台,俯过身去,把头伸出窗口。
风不大,却很凉爽,给人以超脱的快感。
就这样跳下去的话,似乎也是一件快事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串眼泪顺着鼻尖滑落,在风的干扰下斜斜地坠了下去,掉在一丛花白的头发里。
南萍下意识地缩了下头,再向下看时,却和正站在一楼窗外的两人对上了眼。
花白头发属于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一个顶着蘑菇头的矮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