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庸医
秋深露重,到k市中心医院就诊的人明显多过以往,门诊窗口从早到晚排着长队,随处可见的自助挂号机也无法缓解挂号员们的压力。
一个天色阴沈的上午,铭久装成慢病患者,由苏萼引着,骗过导医护士,到挂号机前虚晃一下,然后便上了门诊楼的三楼。
眼科共三个诊室,1至3号诊室沿着走廊,由里向外一字排开。铭久和苏萼刚刚看过3号诊室门口的医生名牌,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走廊最深处的1号诊室门忽然被拉开,在墙壁上撞出阵阵回响。
“走走走,赶紧走!别耽误其他患者的时间!”
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身上的白大褂和他的脸一样又黄又皱。
“您生什么气啊,这不是跟您商量嘛……”
诊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铭久和苏萼探身望去,一个衣着贵气的女人正慢悠悠地朝门口踱来。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太太坐在她身后的圆凳上,怀里抱着个戴着眼罩的小男孩。
“跟我商量?谁跟我商量?你吗?你凭什么跟我商量,你是医生吗?”
一连串的问句噎得女人几乎无法张口,小老头儿情绪稍平,便伸出两根指头:
“我再说最后一遍,你就两条道儿可选,一,让他做手术;二,让他当个瞎子。我的建议是选一,你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你是他监护人,你有替他做选择的权利,也有替他承担后果的责任。”
“哎呀,孩子还小,我怕……”
“怕什么,怕他疼?”
“怕他有心理阴影。”
小老头儿的火气立刻又窜了上来:
“走,赶紧走!这么多毛病,我可没法儿伺候!”
“就没有保守一点儿的治疗方案吗?”
“别在这儿跟我废话,你有时间我还没时间呢!下一个——33号!”
出了诊室,女人对一脸担忧的老太太说:
“没事儿,甭听他的。他就是吓唬咱,想让咱多花钱。一会儿我找找我同学,回头上省城,找个大医院的专家再给看看。”
没等老太太吭声,怀里的孩子便赖唧唧地叫唤道:“我不要做手术……”
“谁说咱要做手术?咱可不做。谁要敢让咱做,姥姥就揍他。”
三人离开后,铭久和苏萼走近1号诊室的门口。
陶仁,主任医师,眼科学术带头人,拥有三十年以上的临床治疗经验,尤其擅长……
门口的医生名牌上如是写道,旁边是一张小老头儿的照片。
“是他吧?”苏萼问。
“是他。”
铭久晃了晃手里的平板设备。刚才苏萼聚精会神地听陶仁嚷嚷的时候,铭久已经十分隐蔽地完成了偷拍和信息比对。
“不过我有个问题。”他说。
“什么?”
“他为什么总是这副表情?”
“不知道,”苏萼看着门口照片上那张刻薄的脸,“有些人类就是不会笑。”
“我猜他应该很难被其他人类喜欢吧?”
没等苏萼回应,门内又传来了陶仁的嚷嚷声。
“你是干什么吃的?这错儿都犯两回了还不长记性,你那是猪脑袋啊?”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跟你们护士长说,以后我这儿不用你!”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便从诊室里闪出,差点儿撞到铭久怀里。
护士没看铭久,只是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隔着门狠狠地瞪了陶仁一眼。
苏萼看着护士走远,这才对铭久道:
“我觉得你应该说他很难不被其他人类讨厌。”
“不过……这么招人讨厌的人,所对应的施怨者却只有一个。”
“确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相比之下,反倒是向这位施怨者施加咒怨的人更多。”
“既然陶仁和他的施怨者都已经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不如把他俩一起执行,这样一下能完成两单业务。”
“好啊,那要怎么做呢?”
“别着急,让我先想想……”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小萼?”
铭久回身看去,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人。
苏萼迎上前去:“醉姐!你怎么在这儿?”
“有一个案子,需要来这里取证。你在这儿有业务?”
趁着女人和苏萼说话,铭久将她打量了一番。女人窄脸丶细眉,夹着低马尾,长风衣丶铅笔裤和高跟鞋衬得身高腿长,模样十分干练。
“算我一个好不好?我这个月还一单都没做呢。”女人问苏萼。
“当然好,”苏萼把脸转向铭久,“你没意见吧?”
“呃……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
女人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问铭久:
“你是咒怨执事?”
铭久点点头。
女人把尖尖的下巴又往上翘了翘:
“我是何醉,罪罚死神。”
半小时后,一个叫卢山的男人喝光家里最后四分之一瓶高度酒,然后夹着一把剁骨刀出了门。
出小区时,他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他蹲下身怒视那块地砖,发现它其实翘得十分明显。他朝那块砖狠狠跺了两脚,怨气却并未因此减消。他认为小区物业有责任,没有把服务做好。他认为铺设地面的工人有责任,没有把砖铺牢靠。他认为最大的责任在于那个名叫陶仁的庸医,要不是陶仁没把他的眼睛治好,他绝不会连翘得这么明显的地砖都看不到。
出小区后,卢山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中心医院。
与此同时,铭久丶苏萼和何醉三人倚在门诊楼外的一个背风处聊天。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个进出门诊楼的人,他们自己则不会引人注意。
苏萼问何醉:“醉姐,你刚才说你这个月一单业务都没做,可我觉得你一直挺忙的呀。”
“忙的都是律所的事儿,天天帮人类打官司。”
“那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应该是有不少,我也没太在意。”
“有钱真好啊,你都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
“什么都没买?”
“衣服和鞋袜算吗?”
“当然不算,我指的是那些很大的丶很奢侈的东西,比如豪车或钻石什么的。”
“我对那些没兴趣。”
“好吧。其实我对那些也没兴趣。”
你只对吃和八卦有兴趣,铭久暗想。
何醉擡手看了看腕表,又朝即将涌进门诊楼的人流望了一眼。
“卢山家离这儿距离不短,大概要多等一段时间。”苏萼说。
何醉点点头:“我早就习惯了等待。”
她告诉苏萼和铭久,在人间当律师,看起来风风火火,实际上却要做慢工细活,每一条法律依据丶每一件证物丶每一句证言都要反反覆覆地磨。人间的司法程序也很覆杂,有些案子会反反覆覆地审,无论对于律师还是当事人,都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因此必须要有过人的耐心。
“还是做死神更好一些,至少有自主权。”苏萼说。
何醉摇摇头,说罪罚死神与其他死神不同,她必须利用人间的刑律为人类执行死亡,她虽然能让特定的人获判死刑,却决定不了何时为这个人执行死刑。
“特别是现在,因为疫情的缘故,之前很多准知道会判被告死刑的案件审理暂缓,这些人的死亡执行也就随之后延。”
“执行不了死亡,那业务不就没法算作完结了?”苏萼问。
“是啊,所以现在我的业务量越来越少,咒怨执事们基本不联系我。”
“怪不得你说你这个月还一单都没做。”
“其他罪罚死神的业绩也好不到哪儿去。上个月的死神业绩排名,后十名都是罪罚死神。”
“嗯……我记得前十名都是疾疫死神。”
“对,要不是他们,我们的业务也不会受影响。”
铭久想起之前温义的话,此时此刻,早就超额完成业绩指标的温义不知在哪里度假,而何醉却为了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0.5个业绩指标在此忙碌——人间的各个阶层内,似乎也都有这样的落差。
这时陶仁忽然从门诊楼里走出,三人立刻将目光聚在他身上。
陶仁耷拉着一张褶子脸,朝着住院部快步疾走。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医生追上他,笑道:
“嫂子刚才打电话给我,让我提醒你吃药。”
陶仁脸上的褶子顿时一紧:“这个老娘们儿……”
“你为啥不接嫂子电话?”
“我又不是老年痴呆,这点事儿还用她提醒?”
“嫂子也是好意。”
“她那是磨叽。”
“你觉得你俩谁更磨叽?”
“当然是她,你看我什么时候磨叽了?”
“不是说你说话磨叽,是办事儿磨叽。”
“我什么时候办事儿磨叽了?”
“我倒是没觉得,但嫂子显然比我更有发言权。”
“那老娘们儿都跟你说啥了?”
“她说,‘那老东西可能磨叽了,说好一下班就回家,没有一次痛快的,磨蹭两三个钟头回去都算早的。’”
“那不是医院有事儿嘛!”
“嫂子说你这一个来月都是靠半夜才回家,她让我告诉你,你今晚要是还这样,干脆就别回家了,上住院部找张病号床,或者在诊室打个地铺,反正你对医院比家亲,哈哈……”
“这个老娘们儿!”
铭久一直看着二人走进住院部,这才收回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群人中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卢山怎么还不来呢?”苏萼朝医院大门外眺望着。
“你还有其他业务要做吗?”何醉问。
“没有。我只是怕耽误醉姐的时间——作为律师的时间。”
“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再说,真要律所有事儿,我可以先走,不必非要等到最后,毕竟卢山的死亡不可能今天就执行。”
按照她和苏萼的设计,先让陶仁因往事激发卢山的“恶欲”,通过施怨者卢山报覆行凶的方式为受怨者陶仁执行死亡,这样一来卢山就触犯了人间刑律,最终将被“罪罚”执行死亡,同一时间解决两单咒怨业务。铭久可以从这两单中各得0.5个业绩指标,苏萼和何醉则分获0.5个指标。
不过,由于卢山作为受怨者的这单业务,要等到他被执行死刑后才算完结,所以铭久和何醉这一单的业绩指标,大概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被纳入统计。
“你在看什么?”苏萼问铭久。
“有一个人很像我的一位同事……”
但她肯定不是我的同事,铭久想,尽管他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因为就在刚才,那人搓了搓自己的手,还把手拿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如果是咒怨执事,不可能会感知到冷热的。
然而下一秒,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并很快注意到了铭久。
铭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没认错,他想,无论是从样貌上看,还是从她看到我之后的反应来看,她都是我一开始便认作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那人说。
果然是晴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