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西岭往事(上)
如今的西岭村远近闻名,几乎可称得上全市乃至全省脱贫致富的样板,可在十几年前,这里却是k市最穷困的所在。地少,底子薄,加上位于交通末梢丶又缺少渠道,少量的特产也不好往外销。最要命的是,因为要保障水库水质,村里不能上任何高附加值的加工项目。村集体创收难,村民增收就更无所盼,于是年轻的劳动力加速外流,留守的不是老幼病残便是懒妇懒汉,西岭村也由此陷入越穷越不发展丶越不发展越穷的恶性循环。
市里倒也想过拉西岭村一把,并且很是大张旗鼓地搞了一阵,可由于观念不新丶措施不实丶政策不够,最主要的是各级各部门的决心不足,以致虎头蛇尾,最终没了下文。
“西岭村也就这样了”——不止一位市领导在非公开场合说过这样的话。
因此,每次市里选派干部到基层村居挂职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想到西岭村去。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适当的落后其实未必不是好事,因为相对低的起点意味着更大的上升空间。在一些发展步伐不那么快的乡村,挂职干部们不必大费周章,稍稍耍点儿小聪明就能让政绩凸显。
可西岭村得另当别论。西岭村不是发展慢,它是根本没有发展。
西岭村的起点在无底洞里,挂职干部就算闹出再大的动静,地面上的人也不可能听见。
尽管如此,西岭村的挂职干部还是照派不误。
上下各级——包括西岭村的村民们都清楚,选派挂职干部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帮助困难村脱贫致富,而是为了完成政治任务。
于是,那一年春天,市委宣传部的副科级干部冬柏来到了西岭村。
在西岭村人眼里,初来的冬柏长得老相,眼中无光,白衬衫微微泛黄,与往年的挂职干部没什么两样。
“真有本事的,上面才不会往下派呢。”村民甲议论道。
“真有本事的,派也不会往咱这儿派。”村民乙附和道。
西岭村虽然贫穷落后,村民们却并非不懂世故,他们知道该怎样和冬柏这样的挂职干部相处。
因此,无论冬柏张罗什么事,开会也好,植树也罢,出面的始终只有那几个抹不开面儿的村干部。
等到冬柏挨家挨户走访的时候,村民们倒也配合,笑着迎进屋,笑着让上座,但是聊起具体问题具体想法,都啥也不说。
“感谢党委政府,感谢领导,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大多数村民都这样打哈哈。
如果冬柏看不出眉眼高低丶继续追问,他们就会翻出往届市领导都解决不了的历史遗留问题,然后假装期待冬柏能为他们想出个好主意。
还有些脾气不好丶或是思想偏激的,干脆连冬柏的面也不见,就只是隔着院门吆喝:“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能解决个屁呀?”
碰的钉子多了,冬柏的工作积极性似乎有所降低。他不再主动寻求与村民沟通的机会,而是大部分时间都猫在村里给他腾出的办公室兼宿舍,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影。
村民们于是议论起来,说每个来挂职的都把口号喊得山响,到最后都他娘的一个熊样儿。
接下来的两个月,冬柏倒是经常在村里露面。谁也不找,谁也不用陪,就他自己,有时在村民家房前屋后转悠,有时扫扫街道丶捡捡垃圾丶掏掏水沟。
有村民背地里嗤笑:“就知道做表面文章。”
还有村民当面嘲讽:“领导,用不用我帮你拍张照?”
冬柏对这些冷嘲热讽毫不计较,依然故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村民无意中发现,冬柏借着扫街道捡垃圾掏水沟的机会,搜集了大量废弃的塑料棚布丶破碎砖瓦,以及纸壳丶木条丶麻绳丶铁钉等杂物。
“他搜集这东西干啥?”村民们私下嘀咕道。
“这哪是来给咱扶贫的?分明是来捡破烂儿的。”
“瞅这样儿,家里可能比咱还困难。”
“拉倒吧,越是这样抠小钱儿的,家里趁得越多!”
没人想去打听冬柏搜集这些东西的真正用意,但是说过笑过之后,村民们对冬柏的这种行为开始生出抵触情绪。
“就算是废品,那也是咱村儿的废品,他不能想拿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村民们纷纷行动起来,争着抢着扫街道丶捡垃圾丶掏水沟,但凡发现一丁点儿不属于大自然的东西,都要立刻捡拾回家,生怕被外来者冬柏据为己有。
这之后,冬柏再没在村里捡到半点儿可利用的东西。每当村民们见他两手空空,便不免在背地里挖苦一番,说自己胆大包天,竟把挂职领导的副业给断了。
到了这一年的端午节,村民们对冬柏的反感达到了顶峰。
端午节作为农历“三大节”之一,在农村是要大过特过的,即便穷如西岭村,也免不了要折腾出点儿节日气氛。西岭村过节不在乎玩,只在乎吃,对村民们来说,没有比“吃”更紧要也更实惠的事。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的挂职干部,是要在“吃”上花些心思的。哪怕一年到头什么都没为村里做,这件事也必须办妥。不用山珍海味,也不用大鱼大肉,有点儿实惠东西就行。村民们很在乎这种小恩小惠,越穷越在乎。
因此,那一年的端午节前,当冬柏承诺会让大家过个好节的时候,西岭村的村民们特别期待。
可到了端午节那天,村民们才发现,冬柏只为大家准备了艾虎丶香包和五彩绳——吃的倒也有,是他亲手包的红枣糯米粽,只够给老人和小孩儿分的。
村民们便又议论起来,说往年的挂职干部,虽然屁事不顶,但好歹还有点儿关系,能找企业给村里送点儿米面粮油肉蛋奶啥的当慰问品,今年这个干部啥也张罗不来,就是个摆设。
这之后,冬柏再张罗开会,就连村干部也凑不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辆小型卡车开进了西岭村。当村民们发现,这车竟是奔着冬柏来的,他们不禁对这位一向低调的挂职干部重生了期待。
然而他们很快便再次失望。因为卡车上卸下的除了冬柏的个人物品,就只有两捆用过的塑料布和编织袋。
从卡车驾驶室里下来的一位小女孩倒是让村民们眼前一亮。车里一共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女孩。男的是司机,其中一位女孩显然是他女儿,因为两人长得都很黑,说话都很干脆。那女人看起来和司机不是一家的,模样很清秀,穿着朴素的衣物,领着另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皮肤像雪一样白。
村民忍不住上前打听,这才知道女人是冬柏的妻子,那个胳膊腿儿像葱白一样的小女孩则是冬柏的女儿,叫冬融。
村民们又私下议论:“看不出来,他竟能生出这么俊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种?”
转眼到了雨季。
西岭村位于低洼地带,每年雨季,雨水都会给村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不小麻烦。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丰沛,短短几天,水库的水位就逼近了警戒线。
在密切关注水库水位的同时,有些村民发现了一件怪事:如果是以前,连着下这么大的雨,自家房屋肯定是要漫进水的,搞不好连鸡食盆和化肥桶都要漂起来。可今年只是水过地皮湿,别说房屋,就连院子里都丝毫没有将要被淹的迹象。
直到这时,村民们才终于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淤积多年的排水沟和管渠已经开始重新发挥作用。
他们很快意识到,正是春天里那场由冬柏引发的“抢破烂”行动,有效疏浚了水沟和管渠,这才将大量雨水及时排了出去。
接着他们又发现,山上的雨水顺坡而下,大部分都绕过村子流走,只有很少一部分流进了村里。
原因是在村子外围的几处重点区域,有人堆放了大量装满沙土的编织袋,形成了简易的堤坝。
村民们不是不懂得拦水引流的道理,只是他们一向只顾自家,从没想过在村子外围堆沙袋会取得比在自家门前堆沙袋更好的效果。
正当他们对这一切颇感意外的时候,一间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矮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上面有一个人影,正忙着用木条和旧砖瓦,将一张张塑料布压在房顶。
村民们很快认出,那矮房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五保户,而那个在屋顶填缝补窟窿的人,正是冬柏。
遮完五保户的房顶,冬柏又扛着梯子丶夹着材料,匆匆赶往下一家。
漫天的大雨里,忙碌着的就只有他自己。
村民们又开始议论起来:“原来他捡破烂是为这时候准备的。”
“村外那些沙袋看来也是他堆的。”
“那还用说?”
“看不出来啊,他还真是个干事儿的人。”
倒是也有人挑刺儿:“他给我家邻居修房顶,怎么不去我家看看漏不漏雨?”
立刻就有人反驳:“你家房顶上铺着好几层油毡纸,一眼就能看出来,谁家漏你家也不带漏的。”
雨势稍停,冬柏却不得歇,春天里他在各家房前屋后转悠时排查记录的风险点,还有一半没处理完。
伴随着他的奔走,村民们再将他迎进门时,没了假客气,而是用干毛巾和热水表达实实在在的心意。
伴随着他的忙碌,一些村民开始自发加入他的应急抢修队伍,不光有村干部。
伴随着他的坚持,当云开雨霁丶万物焕然一新之时,西岭村也渐渐迸发出生机与活力。
若说冬柏是推动西岭村改天换地丶脱贫致富的先行者,似乎并不为过。
或许没有当年的冬柏,便不会有今日之西岭。
不过,包括西岭村的人在内,从来没有人承认这一点,甚至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冬柏在西岭村的任期实在短暂,他都没能待到任期满的那一天。
假如现在有人向西岭村人提起冬柏的名字,年轻的村民一定没有印象,稍微上点儿岁数的丶记性还不那么差的,或许会勉强想起——
“噢,就是那个掉水库里淹死的挂职干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