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其他 > 制怨者 > 第42章 西岭往事(下)

第42章 西岭往事(下)

那年夏天,冬柏在西岭村的工作虽然打开局面,却并未在当地政界掀起半点儿波澜。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尚短,组织建设和经济发展的实际成果还不明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冬柏不喜张扬,尽管写得一手好材料,拍照也很擅长,他却不愿做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文章。

如此一来,那些费尽心机将他下放到西岭村的人,便开始渐渐将他淡忘。

这些人之所以排挤冬柏,是因为冬柏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假如冬柏可以一直不被这些人想起,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不过,从没有人将那起悲剧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包括冬柏自己。

直到多年之后,他的记忆被重新拾起。

那一年的初秋,省城一位记者来到西岭村。他非为采访而来,而是为吃而来。他最初的目的地也非西岭村,而是西岭水库。这位记者来k市走亲戚,听说西岭水库的鱼小有名气,正值鱼肉肥美的季节,他便随亲戚来水库钓鱼尝鲜,西岭村因此成了他的意外发现。

当年的西岭村虽然远未展现出今天的休闲旅游胜地形象,却也多少透出一点古朴清新的格调。

这当然要归功于冬柏。尽管他没能力帮西岭村争取资金改造房屋丶升级道路,但他发动村民修缮场棚丶粉刷院墙,把村里的主要道路平整得稳稳当当,特别是大大改进了村内的杂物堆放和垃圾清运方式,使得本就依山傍水的西岭村一改往昔的灰头污脸,并将一位颇有眼光的省城记者吸引到跟前。

记者进村的时候,衣衫破旧的冬柏正在排水沟里撅着屁股掏落叶,两人便分别以彼此眼中的游客和清洁工身份完成了一次浅谈。

“这地方应该发展旅游,休闲旅游,”记者说,“把餐饮丶垂钓丶绿色采摘融合着搞,效果肯定好。”

被点破思路的冬柏心下欢喜,乘兴留记者在村里吃顿农家饭,吃货记者欣然同意。于是刚钓起的水库鱼很快滑入田园土竈,配上农家酱菜和豆饭发糕,差点儿把记者的肚皮撑爆。

一个月后,由冬柏策划丶西岭村集体兴办的“西岭农家食堂”正式搭起炉竈。该食堂并未大兴土木,只利用了村子里的一趟闲置房屋;也未聘专业大厨,竈前忙活着的皆是本村的勤汉和巧妇;更无需专门备料,但有客来,房前院后尽是现成的好食材。

食堂的生意集中在双休日,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客源不断,收入十分可观。冬柏从未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只当是自己在本市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为西岭村打了广告,直到某天省电视台的美食栏目组突然造访,他才知道是那位为自己打开思路的馋嘴游客帮了大忙。

原来那位记者回省城后,时常向同事和亲友们讲起西岭村。省城距k市并不十分远,同事和亲友们于是慕名而来,恰好给刚开张的食堂捧了场。当听说省电视台准备制作一档美食节目时,那位记者又向相熟的节目策划人极力推荐,栏目组因此才来到西岭村的地面。

从这一点来看,那位记者虽非有意帮助西岭村脱困,却也完全可以算作西岭村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

若非他的出现,或许西岭村的命运不会那么快改变。

或许,冬柏的命运也不会那么快改变。

西岭农家食堂让村民们尝到了甜头,也让外人盯上了这块商业气息尚不浓郁的隐秘之地。

深秋时节,几个商界精英模样的人来到西岭村,以优渥的条件在村子最远端租下一处小院。

不到半个月,小院便焕然一新。

起先村民们以为小院是用来住的,就像市里人的乡间别墅,后来慢慢发现,小院常有宾客来往,还常向村里大批量订购蔬菜和粗粮;再后来,小院开始雇村民帮厨丶做服务员,村民们才终于醒悟——这原来是个吃饭的地方。

一些村民就有了抵触情绪,认为这是在抢农家食堂的生意。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敌意有些多馀,因为小院似乎只对特定的人开放,一般的游客或食客根本进不去。

如此一来,小院非但没有影响到农家食堂,反而通过房租大大增加了村集体的收入,而订购蔬菜粮食丶雇佣帮工,则给更多村民带来了实惠。

于是村民们对小院又开始喜欢起来。

只是有一点他们不太明白——小院既然是个吃饭的地方,为什么不挂个牌匾呢?又为什么只对有限的人开放呢?

一位正在小院当服务员的妇女很快揭晓了答案:那小院算是一位企业老总的私人接待处,那些宾客皆有头有脸,其中大部分是政府高官。

村民们哄笑,说大官儿们不在市里下馆子,却跑到这犄角旮旯来忆苦思甜。

那妇女撇撇嘴:“人家哪能光吃咱地里的这些东西?咱这东西就是个点缀,人家那好东西多得是!随便一瓶酒,就够你挣十年的!”

村民们于是义愤填膺起来,说怪不得不让一般人进,原来是偷着搞腐败。

“你们可别往外传,要是被那些人听见,该不让我在那儿干了。”那妇女说。

可没过多久,这个秘密便传到了冬柏的耳朵里。

其实,自打小院开门纳客,他就对这个场所的性质有所怀疑,那些风言风语不过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冬柏虽然没什么脾气,却爱憎格外分明。他一向认为政府官员出入这种场所有损公仆形象。只是大环境如此,这种吃吃喝喝的问题,就算捅出去也没有多大意义,只会给举报者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是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何况挂职工作也不容他分心。他不求在西岭村干出多鲜明的政绩,也清楚西岭村不可能在自己的短暂任期内一步登天。就当是为后来人打基础,他想,我的基础打得越牢,以后的人就越好干。

可惜,命运早已对他做了另外的安排。

某天深夜,狂风忽起,冬柏外出巡视火险隐患,来到小院跟前。正巧一帮人从里面出来,车灯照耀之下,他竟看到一位熟人的脸。

这熟人是冬柏的领导,市委宣传部的第一副部长。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前,冬柏曾秘密搜集过此人违法乱纪的证据。当时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位副部长在一个市级文化产业项目上协助企业弄虚作假,非法套取国家资金。不过对方实在狡猾,冬柏非但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反被他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此时冬柏正在黑暗处,又及时关了手电,因此未被副部长等人发现。等到这些人走后,他踏上小院背后的高坡,看到小院里有三四间房亮着灯,其中一间房里摆着刚散的筵席。

“昨晚小院来的客人怪,不让服务员到跟前,上菜只能送到门口,饭局由小院的老板亲自伺候。”

第二天一早,冬柏就从村民那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想必是有什么话不想让外人听见,冬柏暗想,副部长他们在饭局上谈论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小院里就连上山珍海味和高档烟酒都从来不避人耳目,可见这件事的性质要比大吃大喝严重得多。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副部长来小院参加了两次饭局。这两次饭局开始前,小院老板干脆让西岭村籍的服务员们提前下班,这一反常举动不但让冬柏及时发现了副部长的行踪,也让他更加在意饭局上的谈话内容。

于是,当服务员们再一次提前下班回村的时候,冬柏采取了极为冒险的举动。

那晚冬柏早早候在小院的矮墙外,等到小院老板出门迎客的时候,他迅速翻过墙去。他之前已经在高坡上看清了院内格局,也记得上一次副部长等人用的是哪个房间,因此十分顺利地溜进了去。

房间里亮着灯,他四下扫了两眼,随后立刻钻到餐桌下,将特意准备的录音笔用胶带固定在桌面底部,打开录音键,然后来到贴近院墙的那扇推拉窗前,扳下月牙锁,开窗跳出。

他准备等饭局结束后,再从这扇窗户翻进房间拿走录音笔,这样能节省一些时间,也能降低不少风险。

有说话声从院门口传来,冬柏偷眼一看,副部长果然出现,但他显然不是今晚这场饭局的主宾,他身边那个又高又胖丶还吊着两只大耳垂的国字脸,一看就是更大的官。

除了小院的老板外,还有三人跟在国字脸和副部长身后,其中一人是冬柏在宣传部的同事,名叫单正。

冬柏寻机翻出院墙,来到高坡上向院内眺望,结果发现副部长一行竟坐进了另外一间房。

这间房与他放录音笔的那间仅一墙之隔,因刚才未开灯,致使冬柏忽视了饭局另设他处的可能。

冷风掠过山脊,低吼着扑向冬柏。冬柏非但不觉得冷,额头反而渗出细汗。

此时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窃听行动就此中止,以后再做打算;二是潜入小院,看是否有继续窃听的可能。

一开始,他倾向于前者,此时主宾都已落座,他完全没有机会将录音笔放到这些人身边,而且此时再进小院要冒很大的风险,他毕竟不是职业侦探。

可转念一想,谁能保证副部长以后会不会再来?谁能保证他再来时会不会继续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擡起脚,大踏步向小院奔去。

换做一般人,或许也会有类似的考虑,甚至比冬柏考虑得更全面,却未必真敢像他这样干。

冬柏是普通人,却不是一般人,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书生气,还有正义感。

借着酒桌上的喧哗声,冬柏再次翻过矮墙,然后轻手轻脚地拉开之前那间房的推拉窗。

进入房间后,他刚刚取下录音笔,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清楚地听到隔壁的声音。

一个男中音正抑扬顿挫地打着官腔,每次停顿,都会引起热烈的掌声。

冬柏猜说话的应是那个国字脸,并推测他在某个省级部门工作,而且握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两轮祝酒辞后,说笑声渐息,冬柏只能听到阵阵模糊不清的低语。

看来是要谈关键的事了,他连忙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却还是无法听清。

正焦急间,他无意中注意到头顶有一线微光。细看之下,原来是取暖用的煤炉烟道穿墙而过,烟道和墙洞之间填缝不严,留下了一点空隙。

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椅子踩上去,由于个子不算高,所以头离空隙仍有段距离。他只好把录音笔举过头顶,尽可能地贴近空隙,并祈祷录音效果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冬柏独自屹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录了多长时间,身体的困倦和胳膊的酸痛开始动摇他紧绷的神经,眼前的黑暗和隔壁的长时间低语,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正恍惚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他猛地惊醒,立刻跳下椅子,越窗翻墙而逃。

反应之快丶行动之迅捷,让他自己都没想到。

对于冬柏来说,那一晚很难熬。

不仅是因为担心自己被人认出,还因为他听到了录音的全部内容。

以前,副部长等人钻的是国家制度和程序的空子,而这次,他们将要侵占的则是基层百姓的利益。

确切地说,是西岭村集体,以及二百四十九户村民的利益。

录音还未听完,冬柏便已气血上涌,但先前的教训提醒他,切不可仅凭书生意气行动。他必须将这份录音交给和自己一样富有正义感丶但远比自己有权势和能力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付这帮蛀虫。

接下来的几天,冬柏一边留意着小院的动静,一边盘算着要向何处何人提交手中的铁证。

就在他以为窃听一事已经过去丶没有人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单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因妻子带女儿回娘家小住,那个周末冬柏并未回家。他原本也不是每周都回家。那天晚饭后,他散步至水库,在那里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太多事要斟酌考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返回宿舍时,单正竟像一个失算的小偷一样,被自己堵在了屋里。

“我知道那天晚上偷听的人是你。”

短暂的惊慌之后,单正毫不遮掩,单刀直入。

“我听不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翻我的东西。”冬柏说。

“别装了,我看见你了。”

冬柏心头一惊,但迅速恢覆了镇定。

“所以,他们派你来杀人灭口?”

单正笑了:“别说的那么吓人,我们又不是黑社会,没那么坏。”

“你们还想有多坏?”

单正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找着你们想找的东西了吗?”冬柏问。

单正摇摇头。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冬柏一边说,一边将被拉开的抽屉一一合上。

“你放哪儿了?”

冬柏瞪了他一眼:“你该走了。”

“在你身上?你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单正脸色扭曲,磨蹭着走到屋外。

冬柏刚要关门,单正忽然跪下:“冬哥,我求你了,我这么年轻……”

“你这么年轻,却学着搞歪门邪道。”

“冬哥,我错了,给我个机会……”

冬柏叹了口气,来到单正面前:“不如你帮我提供证据,或者干脆做证人。”

单正瞪大双眼,盯着冬柏看了一会儿,然后仿佛认命一般,将头耷拉下去。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但我觉得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说罢,冬柏转身准备进屋。

就在他马上要触到门把手的时候,单正忽然起身,将他拦腰抱起。

他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衡,单正趁机将他掀入一旁的水缸。

那水缸虽然不满,却又大又深。冬柏倒栽在水中,两腿被单正死死箍住,双手既不能将身体撑出水面,更够不着缸沿。无论他怎样挣扎,也只能在光滑的缸壁间掀起片片水花。被慌乱和恐惧攫住的他很快就憋不住气,冰冷的水随即穿过口鼻,涌进他的肺里——

这便是冬柏生前最后的记忆。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