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这是一句极富蛊惑力的承诺, 饶使是听多了甜言蜜语的孟拂枝,也一时怔忪。
她的手垂落,出声:“钟翊。”
“如果我也是十九岁, 那我会感动的。”可惜她已经二十七了,不愿再深究爱情,“爱”到底是什么?“爱”的保质期能有多长?太多人说过爱她, 也有太多的爱无疾而终。
孟拂枝笑了一下, 斟酌着用词,“你太年轻了, 多看看身边同龄的女孩们吧,去享受你的青春, 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然而钟翊只是扣住她的手,“我是认真的。”
他不是一时兴起,正是因为知道, 孟拂枝才觉得不安。
少年莽撞赤诚, 迎头便是告白,他了解她, 她厌倦了乏味沈闷的日常, 而他试图带她逃离这一切。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不再带笑的面孔褪去青涩, 他是个聪明人, 不是对前路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
孟拂枝也不再笑了,“我会考虑的。”
这答案对钟翊堪称重大进展,他眉眼瞬间涌上笑意,耀眼得和刚才的沈郁判若两人。
孟拂枝移开视线, 喊着里奥回家。
钟翊就跟在后面几步的距离,也不打扰, 孟拂枝进了公寓门,转身看他,“回去吧。”
他闲散地耸肩点头,真的听话地走了。
孟拂枝松了口气,夜里失眠,总感觉不舒服,考虑不过是她摆脱纠缠的托词,可话一出口,钟翊那当真的笑容还是让她不是滋味。
难题摆在面前,chloe的问题再一次浮上心头,她有直面过内心吗?她总是在逃避,可除了逃避,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往事在眼前一一闪过,恋爱——说实话,孟拂枝并不常用这个词,程明远也不用,这个词对他们都太肉麻,他们通常说,我们在交往。
他们交往了两年多,是圈内的模范情侣,两人太过相似,一样的叫人放心,一样地在追求的既定轨道上走了一年又一年。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过激情,尽管少到孟拂枝都快忘了,可程明远并非不懂浪漫之辈,他也会送她花,会在结束很忙的工作后突然出现,为她制造惊喜。
孟拂枝忽然很惋惜,在一起并没有让他们彼此变得更好,分开后也没有,他们分道扬镳,走上的却依旧是一眼看得到尽头的路。
无趣的丶不知有何意义却拼命在卷的精英路,卷完名校卷公司,仿佛薪资和荣誉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在那一圈子里,有心理问题的比例高到惊人,孟拂枝喘不过气来,她读的专业太过清贫,每天都在被程明远带来的金融风暴冲击——他也曾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要从法律转到文学?
孟琦贞女士对她的规划是这样的,申大四年本科,n段红圈实习,带教一定是资深合夥人,n段国际项目,申请美国t14llm,一年毕业回国,她会亲自带她接下孟家所有人脉。
然而刚大二,孟拂枝就以法学院绩点前三的成绩直接转院了。
孟琦贞被气到大半年没理女儿,孟拂枝乐得自在,然而现实问题接踵而至,没有了兜底,自己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来。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桃源,文学也不是美梦一场,到哪里都会被各种量化的数据裹挟,一步步推着她向前。
她从功利的世俗跌入虚无主义的深渊,意义不断消亡,灵魂游离在□□之外,对当下的生活毫无留恋。
正是那一年,她开始做播客,开始和人聊天。
daisy问她,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呢?比如一样东西,或者是,一个人——
适逢空窗期,和ethan毕业即分手,孟拂枝摇头,她是一个缺乏信仰的人,满身枷锁却又毫无牵绊,混沌而又清醒,越思考越内耗。
daisy总是说,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有爱的东西,不然灵魂就漂着,没有抓力,怎么也留不下来。
要去爱——孟拂枝那时对这一套论调颇不以为意,可当下回国,面对无边寂静,孤单地躺在床上时,那话可谓振聋发聩。
这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心灵鸡汤,去爱是一种能力。
孟拂枝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真正地去爱过什么人,永远是被追求,然后拒绝或答应,开启一段不算太差的恋情,然后随着毕业或者异地自然分手。
没有争吵出轨,没有死缠烂打,只有成熟的体面。
他们文质彬彬,克制有礼,让她怀疑是否真的投注过深情,又是否真的爱过她。
睡梦里孟拂枝视线模糊,生理盐水随着倦意不受控制地流出,而后坠入或深或浅的梦境。
早上醒来,她依旧不舒服,这回她确定了——是真的胃疼。
孟拂枝就着冰箱里的零嘴吃了颗止痛药,到教学楼时似乎好了一点,忍着上完两节课,结果小腹越来越痛。下课后她到洗手间吐了一次,没有吃早餐,全是酸水,镜子前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站立不稳。
孟拂枝决定去校医院。
她今天的课正好结束,上课铃又一次响起,室外的学生骤减,她强撑着走在人行道上,痛感转移到右下腹,疼得冒冷汗,耳鸣渐重,腹部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眼前的一切都在眩晕。
那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每迈出一步眼前便浮现起一个又一个的黑斑,听不清任何声音,大脑混乱不堪,她翻寻起包里的手机,然而眩晕的黑骤然铺满整个视野——她失去了意识。
孟拂枝再醒来是在明亮的医院。
她睡在病床上,单人间,刚一醒来就有护士进来了,后面紧跟的是查房的主任医生和年轻医生们,孟拂枝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站在一群白大褂中间的钟翊。
“……”孟拂枝哑然,“我什么病?”
主任医生笑起来,“孟小姐现在舒服一点了吗?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给你开了检查单,ct确定的话这两天尽早安排手术。”
右下腹疼,孟拂枝已经猜到了,长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在国外时就发作过一次,当时她不方便手术,只吊了几天水,止痛后就拖着没有再管了,没想到又一次栽倒。
她也终于看清了医院的标识,这是申江知名三甲的国际部,主治医生都是业内名医,什么都不需要排队,除了贵和难约没有别的毛病。
医生交代几句带着人离开,单人间内很快便只剩下孟拂枝和钟翊两人。
没有沈默太久,孟拂枝问:“怎么是你?”
她晕倒的位置离校医院不远,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是他送她来医院的——总不能这么巧他又在吧?
钟翊望向她,反问道:“阿姐不记得了?”
孟拂枝有种在他面前老是断片的错觉,皱眉忍痛:“……我干了什么?”
钟翊不再兜圈子,简洁答:“李朵遇到你了。”
是李朵把她扶进了校医务室,然后联系钟翊——本来是要在校医院问诊的,他却当机立断要送人去国际部治疗。
事实证明这是对的,检查结果出来,发现及时没有破裂,孟拂枝痛得厉害,当晚就安排了手术。
她一整天没有吃饭,住院后一直禁食禁水,孟拂枝自己和医生商量了手术方案,一个简单的腹腔镜微创,钟翊站在一旁当吉祥物,沈默地等待着。
孟拂枝约了一个护工阿姨过来陪护,无奈地看向钟翊:“你回去吧。”
钟翊凝视着她:“让你一个人做手术?”
“这么多医生护士在呢。”孟拂枝不以为意,“而且我已经找了护工,你在这杵着干嘛?”
钟翊:“我不会走的。”
孟拂枝实在疼得厉害,没功夫和他谈心吵架,躺上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看手机,她没有告诉孟琦贞,只给当医生的父亲梅钦发了条微信,告知了一声主刀医生和手术方案。
他多年不和孟家联系,孟拂枝也不担心他为了她破例。
不仅疼,还饿得慌,口里发干,她已经换了病号服,护工阿姨给她准备好了术后用品,很快便有护士来带她去做术前检查。
钟翊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像她的尾巴,她不想说话,他也不发出声音动静。
各种检查做完已经很晚,孟拂枝知道,这是钟翊为她争取来的手术时间,按照正常流程,她至少是要拖到明天才能做的。
国际部的服务很周到,没有她熟悉的刺鼻消毒水味和病气。
她其实不喜欢来医院,医院总是会让她联想起很多不好的东西。她爸爸就是医生,小时候她很崇拜他,可是后来他出轨年轻护士,父亲的权威形象也便轰然坍塌了。
针管扎入,红色血液抽出,她的胳膊已经密密麻麻扎了许多针孔,吊瓶再吊上的时候,孟拂枝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疼痛感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流程转移了注意力,没有进食的身体变得无力虚弱,阖着眼睛等手术的时候,父亲梅钦给她打来了第一个电话。
他特别忙,有数不清的科研会议,还有各种特需手术,孟拂枝还叫梅枝的时候,经常一周都见不到他几面。
他简单叮嘱了几句,小手术不用担心,医生他刚才已经打电话沟通过了,会对她很上心,不会让她留疤的。
最后,他问:“谁陪你手术的?”
孟拂枝沈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道:“一个朋友。”
梅钦本就是随口一问,他不认识她几个朋友,应了声给她转笔账,便算作结束。
本来缓解的痛感再一次袭来,孟拂枝动弹不得,额角冒汗,下床时直不起腰来,弓着身子,钟翊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孟拂枝顾虑不了其他,两步坐进了临时轮椅里。
护士来喊她做手术了,钟翊推着她往远处的手术室走,夜里的住院部寂静无声,亮起的灯光冰凉,孟拂枝忽然道:“你待会儿别在外面等我。”
钟翊推着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没有答应。
“里奥还在家里,你去帮我喂一下它,如果方便的话,带它出去玩一玩。”孟拂枝交代起来,往后扭头看他,喊,“钟翊。”
钟翊过了很久才回:“知道了。”
孟拂枝把家门电子锁的密码告诉了他,她不放心找崔景曜去——里奥认识她和钟翊,不认识别人。
进手术室时,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依旧能感受到那灼热的丶不肯移开的视线。
呼吸面罩戴上时,麻药感袭来,意识彻底涣散前,孟拂枝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宽慰过他半个字,对他尽心的各种安排却受之无愧。
甚至在手术时,她都不愿意让他陪在一旁,而是叫他去遛狗。
听起来像是——她把他的真心看得比狗还不如。
孟拂枝突然后悔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眼皮却难以抗拒地沈沈阖上,在医生的声音里归于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