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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孟拂枝从小就怕疼。

她是早产儿, 没有喝过母乳,身体总是不好,从有记忆开始, 她就老是在医院。

她很怕打针,每次都要哭闹很久,孟琦贞向来没什么耐心, 便会离开房间任她一个人哭, 有护士见她可怜要哄她,也会被她喊走。

她也很怕吃药, 她不会吞一颗颗的药丸,总是吞不下去, 孟琦贞想不通怎么会学不会的,逼她吞药,失败就吼她, 家里人都看不过去, 安慰哭花脸的小孟拂枝。

——可药还是要吃的,吞不进就只能捣碎了喝, 那味道实在刺激得舌头打颤, 在她长大之前,所有的喝药几乎都伴随着方方面面的痛苦。

最怕的还是住院, 她已经不记得小时候是什么病住院了, 大人们从来没和她说过,她只需要听话,医生叔叔和护士姐姐都对她很客气很关照,尽管她老是哭, 但还是会努力配合要求。

所有人都说她很懂事,但孟琦贞听不得她的哭声, 她从小好强,想不通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能哭的女儿,她会在忍无可忍后烦躁地抓过她,横眉冷对:“你再哭一声试试?”

小孟拂枝便再也不敢哭了,害怕可以假装不害怕,可疼怎么假装也还是疼。

长大后她开始寄宿,都说一个人在外最害怕生病,一生病就想家,可孟拂枝相反,她是一生病就害怕回家,害怕孟琦贞知道。

哪怕在国外时,一个人看病再不方便,她也觉得比在家好多了。

孟拂枝意识被唤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

周围是呼喊她的声音,麻药渐褪,刀口在痛,呼吸也痛,她努力睁开眼皮,头顶的强光刺目得叫她眼泪直流,钟翊的脸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被泪水晕染开,像水墨画一样。

推回病房的路上,滚轮的声音很轻,钟翊和她说话,阿姐醒一醒,不能睡,旁边一起推手术床的护士也在说,孟小姐别睡着了,现在不能睡!

孟拂枝全麻的睡意逐渐被痛感取代,到病房后,钟翊把她横抱起来,很轻地放回了病床,又伸手把她压住的头发捋好,“阿姐,还痛不痛?”

孟拂枝迷迷糊糊的,护士摇了摇她,又和陪护的男生说话:“你是她对象吗?和她多说话,别让她睡着了!”

护士贴好心电图,又给她打了止痛药,孟拂枝一点也没减缓,插过喉管的嗓子也疼着,无力地躺着,眼皮要睁不睁的,浑身都疼得厉害。

护工阿姨这个点已经睡觉,只有钟翊守着,他一直注视着她,怕她睡着,又怕她疼着,绞尽脑汁和她说话。

孟拂枝只觉得肚子里翻搅着,五脏六腑都无法归位,眼泪无可遏制地往外掉,浑身都在发冷,又冷又饿又困。

她勉力开口,动弹的手指被钟翊握住,他凑近了,她痛苦地重覆:“钟翊,我疼……”

钟翊握她的手更紧了一点,嗓子干得发哑:“医生马上过来,阿姐,痛就抓我好不好?”

他松开包着她的手掌,把她冰凉的手指搭在自己掌心,任她放肆抓挠着,费劲却用不出什么力,动作比刚出生的小猫还要轻,那挣扎的痛苦真切地传导到他心尖,叫他呼吸都变得缓慢。

夜里主刀和麻醉医生都过来了,说完镇痛泵的副作用后,和他们反覆确认起是不是真的需要,孟拂枝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钟翊几乎是和她异口同声:“要——”

他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孟拂枝无力的喊声,医生看向她,她苍白地点点头,催道:“快点……”

她喉咙干得要命,像条快渴死的鱼,痛感减弱后,煎熬过头几个小时,最终沈沈睡去。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她伸手想要挡住日光,看到了手背的注射针,然后看到了钟翊俯过来的面孔,问她:“阿姐有没有舒服点?”

她还在吊水,点了点头,注意到心电图已经撤走了,陪护阿姨过来帮她重新换了套干净的病号服,重覆起医生的叮嘱,“现在就可以下床走动咯,要动一动排气。”

孟拂枝根本不想动,她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了切实的感受,身体健康也终于不再是一句寻常的空话,不过一个小手术,就让她受罪至此。

吊了太久的水,又饿又累,孟拂枝下来时腿一软,被钟翊手疾眼快扶稳了,她被护工阿姨搀着小步挪进了洗手间,还好手术简单没有尿管,也能下地,不然她真的会让钟翊走得越远越好。

洗手间的镜子很干净,孟拂枝看清了自己憔悴的面孔,血色全无,再好的姿色也折损得不剩多少,再掀开病号服,看到了肚子上贴着的几块小纱布,大概是胀气,肚子变大了一些,看着有些可怕。

孟拂枝心情不佳,还没整理好便听到钟翊和查房医生的谈话声,慢吞吞地出来后立马受到一群人关注,主刀医生欣慰道:“夜里疼得那么厉害,我还担心你今天下不了地呢,看来恢覆得不错!排气后就可以进食了!”

她现在已经饿得没知觉了,关键还是渴,盯着桌上阿姨拧开的矿泉水望眼欲穿,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躺上床背对着医生等他们离去。

医生带着团队走后室内立马冷清下来,钟翊把室内湿度温度调好,见她背对着,转身又坐到另一边。

孟拂枝有气无力地瞪他:“我不想看到你。”

钟翊问:“为什么?”

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是钟翊,一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想到待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排气,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疼痛缓解后,她后知后觉地拾起了心理包袱,不愿面对起钟翊。

可孟拂枝不能说,只好问:“你去看里奥了吗?”

钟翊点头,她狐疑:“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钟翊的声音和她一样干哑,孟拂枝忽然意识到,从昨天住院开始,他一直守着她,同样没有吃饭没有喝水。

可能还要加一条,没有睡觉。

她翻了个身,又背对着他了。

——孟拂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钟翊了。

最后还是钟翊喊她:“阿姐,起来走走吧。”

孟拂枝也惦记着赶紧排气,可钟翊在这她哪哪不自在,被扶起来后靠墙站着,不肯动弹,状若自然地问道:“你今天凌晨回去的吗?里奥有没有闹?”

钟翊回:“它过得比你舒坦。”

孟拂枝被噎了一下,知道他大概是不高兴了,折腾了一天一夜,什么都没吃,是个人都会有脾气,她没有介意,多解释了几句:“它到新家没多久,正是关键期,需要人看着,你不是也挺喜欢它的吗?这样吧,这几天你去我家住吧,带它出门溜溜。”

钟翊的视线转向她,她又补充道:“这边有阿姨就够了。”

阿姨适时地看过来,忙不叠点头。

钟翊没看护工,问她:“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只能找崔景曜照顾它了。”孟拂枝一开始也考虑过,崔景曜离她家最近,也见过里奥,虽然他看起来不太喜欢狗,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经验,她相信要是自己真的求过去了,他会答应的。

钟翊果然沈默了,最后道:“我会去的。”

“但我要先看你吃东西。”他开出的条件很简单,然而却令孟拂枝扶额,“你先走吧。”

要吃东西就得先排气,孟拂枝实在受不了了,光是想想脸就烧红了——她脸皮确实薄得要命,宁肯躺床上疼得痛不欲生也不愿意让他看到那场面。

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把人活生生剥开,在疾病没有没有分毫尊严可言,她住的单人间条件已经比普通病房好上不知多少,可穿着空荡荡的病号服时,偶尔还是会有种毫无隐私的尴尬感。

这是必要的代价,孟拂枝不想显得矫情,可她被迫发现,自己在钟翊面前真的很有形象包袱。

钟翊似乎可算意识到了,突然出去了一阵子,孟拂枝这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排气。

阿姨松了口气,忙给她找水打米汤去。

钟翊再次回来时,孟拂枝正虚脱地靠在床边玩手机,她给院里请了假——课是没有,但乱七八糟的任务不少。

学校自然是给她买了医保的,但国际部单人间显然没法报销,梅钦给她转了十万块,她没有动,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不禁叹气。

相比家人给她安排过的路,文学确实清贫得叫人落泪,孟家本就不占据什么生产资料,外公退下来后的人脉能继承多少实在难说,不怪孟琦贞老有阶级滑落的恐慌——孟拂枝从前只觉得好笑,可如今在国内仅仅小病一场,便切身感受到了现实社会的重重压力。

而她既要这份体面的尊严,又不肯屈从迎合,既要还要,她才是那个虚伪的人。

钟翊走进来倒了一点温水,自然地凑近她,孟拂枝就着他递过来的手喝了小半杯,喉咙舒服了一点,擡眸望着低眉弯身的他——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可他维持了很久。

“钟翊。”她唤了他一声,忽然间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可下一秒,很轻的一声传出来,孟拂枝脸骤然一红,耳根子立马烧了起来。

钟翊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平静地端着水,但她还是从他眼底捕捉到了星点笑意。

孟拂枝恼羞成怒:“你出去!”

钟翊伸手握住她指着门的手,无奈道:“阿姐,这是正常现象,早点排完才能好起来。”

孟拂枝头皮发麻,脑子嗡嗡的,钟翊手上的温度烫得她发晕,推着人离开,生无可恋:“我真的不需要照看了……”

钟翊却认真地望着她道:“阿姐,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不过,”他的眼睛无比真挚,没有丝毫作假,“阿姐刚才的样子也很可爱。”

孟拂枝一时楞住,那些未曾出口的问题积郁不下,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蹙眉问:“钟翊,你对我的滤镜会不会太深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呢?

钟翊一定是太缺爱了,才会对曾经施以援手过的她恋恋不忘——而她,孟拂枝并不认为自己待他有多好,然而他的收到的善意如此匮乏,以至于那一丁点温柔就足够令他奋不顾身丶飞蛾扑火。

他说他会比世上任何人都爱她——或许是真的,但那并不等于爱情。

爱情是什么?

在很早以前,孟拂枝曾在单人节目里分享过司汤达的爱情观,他曾将爱情比作结晶的盐树枝——在萨尔兹堡,有人将枯萎的树枝埋进荒凉的盐矿深处,过几个月再将它取出,枝桠上就布满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结晶,像镶嵌着无数璀璨碎钻,爱情就是一个“结晶”的过程,恋爱中的人为爱人镀上一层又一层美好的光晕,可终有一天,结晶融化,迟早会露出丑陋的枝干。

那时她独自在牛津郡,交际寥寥,也没有结识后来做播客的好友,只是随意地分享着私人读物,没有什么剪辑,节目播放量很低,评论更是寥寥,有听众回她:[不是因为结晶融化才不爱她,是因为爱她才会闪闪发光。]

她记得这串数字昵称的id,是关注她很久的资深听众,这是他的第一次留言。

孟拂枝当然知道这种理解,但她第一次读到时想到的就是无可避免的融化。

爱情会雕败,会消亡,没有人能靠滤镜永远活着。

病房内针落可闻,她形容消瘦,光彩全无,钟翊坐在她的对面,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的回答。

他从来不是因为她值得喜欢而喜欢她,而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值得。

孟拂枝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他喜欢的是人世间鲜活的她,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他爱的不是闪闪发光的盐结晶,而是结晶下的平凡树枝。

她不必故作伪装,因为他早就知晓她真实的模样。

钟翊回:“我喜欢的就是阿姐,就是——孟拂枝。”

这是孟拂枝第一次听到他唤她全名,孟丶拂丶枝,咬字轻轻微顿,生怕惊扰到她似的。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眼睫飞快扑扇,镇定地下意识驳回:“别这么叫我。”

钟翊又笑了起来,覆归认真:“可我不想喊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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